“歲寒三友”的裝修古色古香,木質桌椅,彩繪陶瓷餐具,會客區和用餐區的分隔用了屏風,三聯屏風上畫的正是鬆竹梅。


    高端包廂裏擺花是不能少的,雖然廳叫“歲寒三友”,但花瓶裏插的也隻能是時令鮮花。


    莫洵背後的花瓶裏插的是牡丹,大紅大紫,夭夭灼灼,把旁邊的那副字都掩去一角。黑發黑眼的男人在那鮮豔又熱烈的背景前卻更顯得沉穩持重。


    莫洵在短暫的驚訝後衝蘇澤淺點頭一笑,蘇澤淺也迴過神,低頭料理食物。


    兩人的互動被主位上的方局長看在眼裏。


    兩個年輕服務員形容位置的語句其實頗抓不住要領,莫洵的座位就是主位左手邊第一張。


    方局長驚訝的開口了:“咦,恆日什麽時候有這麽帥的廚師了?”


    莫洵彎著嘴角,拿起酒杯抿了口。


    蘇澤淺被點名,抬頭看了眼方局長,微微笑了下打個招唿,然後低頭繼續做自己的事,這種時候他是沒必要接話的。


    等候在一旁的女服務員接了話頭:“這位是蘇澤淺,蘇廚,在我們恆日做了有段時間了。前幾天還去吳城錄了檔節目呢。”


    忘了追問蘇澤淺到底是在哪個台錄了哪檔節目的莫洵:“哦?什麽節目?”


    他笑著調侃:“長這麽帥,是現在很火的電視相親嗎?”


    蘇澤淺:“……”


    “哈哈,不是,不是。”服務員笑起來,當了領班的她消息靈通,原原本本的把是什麽節目什麽時候播說了遍。


    領班年紀比蘇澤淺要大不少,孩子都上學了,開起小年輕的玩笑來毫無壓力:“蘇廚哪裏用得著上什麽相親節目啊,追求他的人數都數不過來。”


    方局長順著話頭侃了幾句,說自己也有年紀和蘇澤淺差不多的小輩,正處著對象,準備結婚,然後又招唿了句蘇澤淺,說小蘇也要加油啊。


    蘇澤淺笑著點了點頭,根本沒往心裏去。


    方局長說完小輩,又說:“年輕人有年輕人的幸福,我們老年人也有老年人的夕陽紅嘛。”


    立刻有人接口:“方局長你哪裏老了,年輕著呢。”


    方局長擺擺手,笑著搖頭,不接受那人的奉承。


    轉而用誠懇的語氣說:“莫老弟啊,我年紀一年年大上去,越來越覺得身邊得要個相互照應的人,不然頭疼腦熱的上醫院身邊連個陪的都沒有——你也別怪老哥我說得難聽——想想挺淒涼的。”


    方局長拍拍莫洵的肩:“我們這個年紀也不求什麽愛情不愛情的了,找個相互照顧的人就好,你說是不是?”


    蘇澤淺聽在耳朵裏,總覺得有哪裏不對勁。


    莫洵揚著一貫的笑容,點頭說了聲:“是。”


    “一看就是沒聽進去!”方局長佯裝生氣,“算了,這種事情我們也不能逼你,反正有什麽事記得打電話給我們哥幾個!”


    莫洵拿起酒杯和方局長碰了碰:“那當然了,到時候可不要嫌我麻煩啊。”


    男人微微眯著眼睛,臉上依然是那種溫溫的,好脾氣的,卻什麽都看不出的笑容。


    方局長卻滿意了,和莫洵碰了杯,招唿大家吃菜。


    大家笑哈哈的應了。


    蘇澤淺意識到剛剛哪裏不對了,方局長在說讓莫洵找個伴的時候,酒桌上隻有他一個人的聲音。


    一個附和的人都沒有,安靜的像是藏了什麽秘密一樣。


    蘇澤淺抬頭看了眼莫洵,什麽都看不出。


    結束一輪烹煮,蘇澤淺迴到配菜間,兩名服務員正端著幹淨的盤子出去換骨碟,年輕人突然想到一件事:“那個男人……你們說帥的那個,是不是吃得很少?”


    兩個姑娘隻記得注意莫洵的臉了,被蘇澤淺這麽一問:“好像是啊……”


    “前兩次換盤子他的碗筷都幹淨的像是沒用過。”


    “我記得那個處長一個勁的勸他多吃些。”


    “倒是給他倒過好幾次酒,他一個人差不多喝掉半瓶了吧?”


    飯桌上喝的都是白的。


    蘇澤淺心裏想著:果然如此。


    他的師父挑食厭食,卻對酒精有著異乎尋常的熱愛。


    下一輪現場煮的食物是廚師親自送上桌的,每人一盅的湯,眼神極好的莫洵發現自己那碗裏的鵪鶉蛋比別人的多了一個。


    他偷偷瞥了眼蘇澤淺,後者暗含警告的迴了他一個眼神。


    方局長疑惑的聲音響起來:“莫老弟,你和這位蘇廚是不是認識啊?”


    手裏的湯盅還沒放下,蘇澤淺滯了下。


    他非常不希望自己和莫洵的關係在這個時候暴露。師父是書畫大家,他這個徒弟卻是個烏煙瘴氣的廚子,算怎麽迴事呢?


    莫洵自然的接過蘇澤淺手裏的湯盅:“這個嘛,就是剛剛說的,在我頭疼腦熱的時候陪我去醫院的人啊。”


    蘇澤淺腦袋一蒙,完全不知作何反應。


    莫洵的下一句是:“我兒子啊。”


    整個包廂的人都被這句話震懾了。


    “兒……兒子?”


    “老莫你不是沒結過婚嗎?”


    莫洵像是玩上癮了:“私生子不行嗎?”


    方局長的臉都扭曲了:“私生子?!”


    莫洵哈的笑開:“不逗你們了,我早些年不是從孤兒院領了個孩子嘛,就是他。”


    “哦,”有人反應過來,“就是當時你說——”你說要讓他接你衣缽的那個孩子。


    說話的人及時住了口,他還記得當年莫洵那得意洋洋的表情,那時年輕的莫洵笑得燦爛,仿佛整個人都在發光一樣。


    他同樣記得,莫洵帶來的,那個孩子靈氣十足的畫。


    說話人又看了眼莫洵,心想:雖然你現在看上去毫無芥蒂的樣子,但到底是失望的吧?


    這麽想著,麵前的湯都變得礙眼起來。


    他看向蘇澤淺的目光更變得微妙。


    在座的有半數人都知道莫洵的那個徒弟,這麽多年還有聯係,交情自然深厚,心裏的想法和說話的那人都差不多。蘇澤淺沐浴在那些視線中,隻覺得渾身狼狽。


    莫洵站了起來,拍拍蘇澤淺的肩膀,力道不大,卻讓年輕人抖了下:“發什麽傻,打個招唿啊。”


    蘇澤淺勉強揚起笑臉:“大家好。”


    在座的也都迴過神來,端起笑臉迴應,不知道莫洵和蘇澤淺是師徒的方局長更是起身熱情的和蘇澤淺握了手:“你好,你好。”


    一邊和蘇澤淺握手,方局長一邊轉頭看莫洵:“兒子一表人才啊,肯陪你去醫院說明他是個懂得感恩的人,你不虧的,小莫。”


    說完他又轉迴頭,對蘇澤淺說:“我一直很仰慕你父親,你要好好孝敬他。”


    男人眼中的某種神色讓蘇澤淺不舒服,他迴答:“會的。”


    年輕人移開眼神不和方局長對視,餘光卻瞥見先前說話的那個臉上表情很奇怪。


    “好了,別偷懶,繼續幹活去。”莫洵輕輕拍了拍蘇澤淺,結束了方局長和他的寒暄。


    除了方局長,包廂裏的客人全是搞藝術的,而且都能算上“家”,上了年紀的藝術家多少有點清高,不善談,知道蘇澤淺是莫洵之前的那個徒弟後,包廂裏的氣氛就顯得有些沉悶。


    結束最後一份菜,蘇澤淺幾乎是落荒而逃地離開了包廂。


    年輕人從員工通道下到酒店中庭,靠在門柱上點燃了從同事那兒摸來的一隻煙。


    他記得,當自己一開始說出想要學廚的時候,莫洵隻當自己是小孩子脾氣,看見覺得好玩的就嚷嚷著要學,後來發現自己是認真的,和所有家長一樣,打過罵過,在舊社會成長起來的中年人作為師父還體罰過,不給蘇澤淺飯吃,在他手腕上吊兩塊磚,然後讓他在院子裏蹲馬步。


    為了學廚蘇澤淺無所不用其極,莫洵為了打消蘇澤淺的念頭也是如此。


    最終莫洵發現自己實在拗不過小家夥,就把之前的惱火拋了個幹幹淨淨。


    蘇澤淺記得很清楚,那天自己一天沒吃東西,在院子裏蹲馬步暈倒,醒來的時候看見莫洵坐在他房間裏,那時候還很年輕的師父不僅是英俊的,甚至能稱得上漂亮。


    漂亮的年輕男人平平靜靜的問他:“你想清楚了?不會後悔?”


    蘇澤淺躺在床上點了頭,梗著脖子說不後悔。


    然後莫洵也平靜的點了點頭:“知道了,起來吃飯吧。”


    莫洵就這樣同意了。


    酒店員工通道連接的中庭是倒泔水的地方,雖然努力打掃了,但還是彌漫著一股若有若無的餿味,蘇澤淺不常抽煙,因此現在除了辛辣的煙草味他聞不到別的。


    你後悔了嗎?


    煙霧繚繞間,他問自己。


    答案是肯定的,他不後悔。


    身後傳來挺熟悉的一個聲音:“澤淺?你怎麽在這裏?”


    過來的是殷商:“怎麽還抽上煙了?”


    蘇澤淺把煙丟在地上撚滅:“出來透口氣。”


    殷商笑:“你透氣也換個地方啊。”


    “怎麽?被客人刁難了?不應該啊,聽領班說,你老師不是也在嗎?”


    蘇澤淺猛地一抬頭:“說什麽了?”


    殷商被他嚇了一跳:“就說你老師莫洵正好在那波客人裏……怎麽了嗎?”


    聽說這件事後,他去敬酒的時候還特地單獨敬了莫洵一杯,感謝他多年來對蘇澤淺的照顧。


    蘇澤淺意識到自己反應過度,掩飾的說了句:“沒什麽。”


    他問殷商:“你來這裏幹什麽?”


    他不該在這裏聞泔水味,殷商更不該。


    煙一滅,那股餿味就變得明顯,低頭看了看腳下的煙頭,確定已經把火星踩滅了,蘇澤淺轉了個方向,打算迴酒店裏麵。


    他想著如果被師父發現自己抽煙,估計又得是一通說教。


    隨即蘇澤淺又想到包廂裏莫洵那句玩笑似的“兒子”,覺得心裏空落落的。


    殷商笑嘻嘻的說:“我來這裏是為了你啊。”


    這句話像一顆子彈,猛地穿透了蘇澤淺——


    他不希望莫洵把自己當成兒子,那他希望莫洵把他當成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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