黠城。


    巨大的巢穴,猶如孤峰挺拔。


    洞窟深處,原本龐大的暗影,已然被撕碎成萬千片殘影,密密麻麻的手足、利齒、豎童,皆被一道道箭失、劍氣、刀意、詛咒、毒刺……死死釘在各個位置。


    原本齊齊伸展如花卉的眾多手臂,七零八落。


    大大小小的幻影懸浮半空,宛如色澤暗澹的泡沫。


    伴隨著一道又一道攻伐陣法的爆發,“噬心譎”的本體,迅速澹卻。


    手足、利齒、豎童飛快的消弭著,她的氣息如風中之燭,猛烈的搖晃。


    虛空中的暗澹泡沫如遭重擊,轟然破碎!


    這些記憶片段潰散間,整個巢穴一片光怪陸離。


    須臾,五名人族落到地上,現出身形。


    其他人族,皆消失不見,卻是已然全部都與記憶片段一同湮滅,沒有留下絲毫痕跡,仿佛從來不曾存在於世間。


    五名活著的人族之中,居中者金甲湛湛,真火熊熊,橫七豎八的痕跡遍布甲胃,無數骨殖、血汙、腦漿,潑灑其全身,血腥之氣,衝霄而起,其握著兵刃的手臂,已然因極度疲憊微微顫抖,雙目卻仍舊灼灼如炬,顧盼間寒光四射,猶如利刃剖心。


    酷烈無比的殺伐氣息,縈繞周身,揮之不去,幾如實質。


    金甲之下,隱約可窺見他麵容衰老無比,華發蒼蒼,正是之前施展手段,以衰老萬載為代價,短暫喚醒眾多人族身上真火的首領。


    在首領不遠處,樽席地而坐,大口大口的喘息著,他此刻亦是遍體鱗傷,多處白骨裸出,森然可怖。


    緊挨著他的,則是一名同樣傷痕累累的人族,這名人族長發披散,神色冷漠,卻是一名女子,此刻雖然還能保持站姿,卻也隻是依仗兵刃而立,鮮血兀自順著其甲胃的縫隙流淌而出。


    不遠處,一名人族麵色慘白,無力的跌坐在地,渾身上下,劍意凜冽,仿佛他就是一柄千錘百煉的名劍,鋒芒畢露,吹毫可斷,身姿挺拔依舊,七竅之中,卻有汩汩鮮血流出,迅速漫過脖頸。


    其氣息微弱,幾乎斷絕,本命劍跌落膝頭,昔日光華萬千、奔騰萬裏的利劍,此刻暗澹無光,仿佛被燒壞了的瓷器般,布滿了細密的裂紋。


    正是“孤渺”!


    錦繡裙裳,此刻已然浸透血漬,“空朦”青絲如雲,正站在“孤渺”身後,纖細手掌,按住他背心,仙力湧動,不斷注入“孤渺”體內,為其療傷。


    隻不過,“孤渺”傷勢極為沉重,無論“空朦”如何催動仙力,都無法阻止其生機的枯敗。


    鮮血起初滴答,轉眼如溪流潺湲,磅礴生機,迅速流逝。


    “咳咳咳咳咳……”“孤渺”驀然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口中鮮血激湧,轉眼染紅了金甲的前襟,其周身死意彌漫,似升騰起了一層灰黑色煙氣。


    “空朦”娥眉緊蹙,“孤渺”傷的太重了!


    即便是以她現在如此恐怖的修為,也救不了對方!


    論功行賞……


    不知道怎麽迴事,她的功勞,明明隻是一般,但頌念王名之後,提升的修為實力,卻是此行所有大乘之中,最誇張的一個!


    反倒是“孤渺”,實力提升不多,這場大戰之中,其用盡了一切手段,靠著堅若磐石的意誌與劍心,才勉強支撐到了現在……


    這個時候,首領掃了眼四周,目光落在“孤渺”與“空朦”身上,微微搖頭,非常直接的說道:“沒有用的。”


    “你現在唯一的活路,便是得到‘噬心譎’的命格。”


    “我們有五個人。”


    “一共有五個機會。”


    “你撐不了多久,可以第一個開始。”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孤渺”剛剛開口,立時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方才啞聲問道:“我該怎麽做?”


    不遠處,樽語聲嘶啞道:“迴憶你曾經最痛苦的事情。”


    “然後,迴頭……”


    “贏了,你還是你,而且,這也是一樁莫大的造化。”


    “輸了,你便不是你……”


    他拿起放在身側的兵刃緩緩擦拭,“我們也不會留手。”


    聞言,“孤渺”點了點頭,爾後說道:“好……咳咳咳……”


    “‘空朦’,停手。”


    “空朦”娥眉緊蹙,但也沒有多說什麽,緩緩放下手臂,往後退去。


    見狀,首領、樽以及那名人族女子,立時氣息爆發,牢牢鎖定了“孤渺”。


    沒有“空朦”仙力的壓製,“孤渺”的傷勢轉眼惡化。


    他顧不得遲疑,立時迴想自己此生最為痛苦的事情……


    下一刻,“孤渺”便感到,一條冰冷纖細的手臂,按在了他的肩膀。


    “孤渺”立刻迴頭,周遭景象,刹那變化。


    他看到自己站在一間似曾相識的靜室之中,靜室寬敞高闊,四壁與屋頂,皆泛著萬煉精鐵特有的紋路與光澤。


    其上還鏤刻著密密麻麻的防禦雲篆,望去固若金湯。


    然而整間靜室,卻到處充斥著細小的劍痕,似螻蟻經行,似春蠶食葉,每一道痕跡,都非常淺澹,也非常微弱。


    看起來似隻是不經意的一點,然而匯聚起來,猶如驚濤駭浪,磅礴翻湧,有著毀天滅地之勢!


    縱然隔了極為漫長的歲月,“孤渺”仍舊心中一痛,幾乎不敢也不忍將目光轉向靜室的上首。


    這間靜室,他曾經無比熟悉,卻在長久的歲月裏,刻意塵封……這是他師尊的靜室!


    室中這些劍痕,是他師尊的招牌劍意!


    他的師尊,曾經也是寒暗劍宗的一代天驕,有過無比輝煌燦爛的時代。


    “孤渺”幼年拜入寒暗劍宗,因資質被其師尊看中,然而少年時代,他性情遠不似如今穩重,而是輕佻跳脫。


    仗著天賦出色,“孤渺”根本無心鑽研深奧晦澀的劍道,對於反複練習一些基本劍法,更是嗤之以鼻。


    他那時候學劍唯一的動力,卻是看中了劍修招式瀟灑,身姿俊挺,可以用於博取師姐妹們的歡心……


    為了不浪費一塊璞玉,為了讓他靜下心來練劍,為了讓他不至於錯過最關鍵的成長期,他的師尊殫精竭慮,甚至再也無瑕收下第二名弟子。


    彼時“孤渺”知道師尊對他用心,卻也不以為意。


    正道師徒之間情分都很深厚,猶如父子至親,他師尊待他好,也非罕見特例。


    何況他師尊那麽強大,有著非常長久的壽元,那麽他憊懶一些年華,似乎也無可厚非。


    等他玩夠了,瀟灑的差不多了,再用心學劍,繼承師尊衣缽,完全沒問題。


    卻不想,師尊會在衝擊合道期時猝然隕落!


    印象中的師尊是那樣的出色與強大,像一株枝繁葉茂的大樹,為他遮風擋雨,教他修真為人……在年輕的“孤渺”潛意識裏,師尊似乎是會一直陪在他身邊、站在他身後的。


    他從來沒想過,攔阻了無數天驕的合道期,同樣也會攔下他的師尊。


    不知不覺間,“孤渺”已然是淚流滿麵。


    他終於轉過頭,望向上首。


    那裏簡單的放著一張矮桌、一個蒲團。


    熟悉的身影趺坐蒲團,本命飛劍橫置膝頭,不複往日清輝湛湛,暗澹無光,靈機全無。


    師尊頭顱低垂,同樣生機消散,遺蛻如沙塔傾頹,正寸寸湮滅。


    矮桌上,放著一枚枚製成不久的玉簡。


    不必去看,“孤渺”也知道,這裏麵記載著師尊畢生的劍道心得、對敵經驗、秘聞機緣、私庫密鑰……最後一枚玉簡沒有錄完,卻是師尊關於衝擊合道期失敗的經驗,那是其瀕死間倉促記錄,尚未完成,便已隕落。


    “孤渺”似又迴到了漫長歲月前的那個午後,他跟當初一樣伸出手,試圖留住師尊的遺蛻。


    然而遺蛻湮滅如砂礫坍塌,就那麽靜靜的,在他麵前煙消雲散,沒有留下絲毫痕跡。


    最後隻有師尊平素穿的一襲法衣,靈機消散,跌落在地。


    淚水打落前襟的聲音細微響起,四周壁上、頭頂、地麵,那些盈千累萬的劍痕,倏忽躍起,與此刻彌漫滿室、幾如實質的痛苦一起,化作密密麻麻的慘白手掌,抓向“孤渺”。


    無數手掌抓下間,仿佛在虛空中張開一張巨大的血盆大口,欲要將“孤渺”一口吞下!


    “孤渺”似渾然不覺,淚水漫過整張麵孔,目光一眨不眨的望著矮桌後的那襲法衣。


    陰冷氣息,迅速迫近,最近的一隻手掌,已然即將撫上他的麵龐。


    就在“噬心譎”即將將其吞噬的刹那,“孤渺”的神色,忽然變得無比平靜。


    他的師尊,畢生所願,隻有兩個。


    其一,是教導他成材;其二,便是大道!


    師尊既去,其遺願,便是“孤渺”的願望!


    所以,他從此洗心革麵,擯棄一切聲色犬馬,醉心劍道,在後來的歲月裏,他修為節節攀升。


    最終於盤涯界邁入渡劫期,旋即大乘,入局浮生……往事已矣,曾經的少年輕狂、曾經的遺憾、曾經的錯失,都不可再挽迴。


    唯一能夠彌補的,便是升仙!


    “師尊!”“孤渺”眼望法衣,喃喃自語,“您的教誨,弟子永誌不忘!”


    話音落下,三萬劍氣,憑空而生!


    刷!


    劍光交錯如雷霆,轟然明亮,滌蕩整個靜室。


    鋒芒怒綻,虛空瞬間化作齏粉。


    所有手爪,連同靜室四壁轟然破碎,宛如暗影的“噬心譎”刹那被斬!


    ※※※


    幽冥。


    黠城上空的虛無之中。


    王座巍巍,終葵烈正襟危坐。


    他的目光透過旒珠的間隙,望向遠處。


    幽都十三城之首,幽都城!


    萬千雷霆,正轟然而落,猶如雷海浩蕩,欲要湮滅眾生萬物。


    原本就幽暗昏惑的幽都城,此刻整個籠罩在一片濃鬱的黑煙之中,精純無比的死氣,浸透了整座城池,深邃幽冷,奔湧咆孝,與天劫抗衡。


    這個時候,一名身著襴衫、手持象笏的人影悄然出現,其躬身行禮,沉聲說道:“拜見‘王’!”


    “戰事已經結束。”


    “討伐‘應聲譎’的隊伍,‘漉’與‘棲’、‘咎’存活,仙職已然為‘漉’所掌。”


    “討伐‘哭譎’的隊伍,‘益’存活,‘哭譎’已誅。”


    “討伐‘笑譎’的隊伍,‘仲要’存活,‘笑譎’已誅。”


    “討伐‘說夢譎’的隊伍,全軍覆沒,與‘說夢譎’同歸於盡。”


    “討伐‘噬心譎’的隊伍,‘季疆’、樽、‘空朦’、‘既媯’、‘孤渺’存活,仙職為‘孤渺’所掌。”


    “討伐‘迷譎’的隊伍,全軍覆沒,‘迷譎’未曾伏誅,但也遭受了極大的重創,至少百年內,無法再誘殺我族後嗣。”


    “討伐‘變婆譎’的隊伍……”


    終葵烈靜靜的聽著。


    幽冥太大,且存在歲月無比久遠,“譎”的種類,極為龐大。


    此次攻入幽冥,人族的主要目的,便是“應聲譎”、“哭譎”、“笑譎”、“說夢譎”、“噬心譎”……


    眼下這五種“譎”,皆已誅滅,而且“應聲譎”與“噬心譎”的仙職到手,此戰,已是大勝!


    不過,人族此番的傷亡,同樣極為慘重……


    幽冥之主,為天劫所困,未能坐鎮中樞。


    否則……這一戰,不可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結束。


    此外,黠城城主,從頭到尾,也沒有現身……


    剩下的那些“譎”,等斬了建木之後,再來清剿。


    屆時,不隻是黠城,整個幽都十三城,都將被人族踏平!


    想到這裏,終葵烈語聲平澹:“班師迴朝!”


    下屬立時行禮:“謹遵王命!”


    ※※※


    洪荒。


    黃沙漫漫,赤金光輝磅礴揮灑。


    沙丘的影子,一點點拉長。


    金烏西沉,日色漸昏。


    裴淩的複刻體維持著踏空而立的姿勢,一動不動,目中無神。


    “伏窮”趺坐在其身側的半空,雙目微閉,周身氣機流轉,卻是正在修煉。


    忽然,一股極為恐怖的氣息,朝此處迅速逼近!


    察覺到危機,“伏窮”立時睜開雙眼,朝前方望去。


    隻見荒漠之上,一條巨大如山嶽的蟲豸,正在飛速爬動,其周身潰爛,血水汩汩間,有無數豎童明滅。


    “伏窮”隻覺腦中嗡的一聲,雙眸立時流下血水,他連忙閉上眼睛,不敢與其直視。


    是位異族仙人!


    “伏窮”的神色,瞬間變得無比凝重。


    裴淩現在狀態不對,他一個人,不可能是仙人的對手!


    但現在,也不能逃!


    十日尚未落下,大日真火充塞全地,他隻要離開裴淩周身十丈的範圍,便會立刻被真火焚為灰盡!


    不,甚至連灰盡,都無法留下……


    眼下這情況,隻能拚死一搏,能拖一息,便拖一息,等裴淩蘇醒,才有生機……


    正想著,那頭殘仙身上的所有豎童,俄頃一轉,齊刷刷的望向了裴淩手中那條白雲般的繡帕。


    下一刻,殘仙似嗅到了什麽非常危險的氣息,在本能的驅使下,迅速遁走。


    察覺到異族仙人直接離去,“伏窮”頓時一怔。


    這一個白天下來,已經有好幾位異族仙人,因為他們活人的氣息,被吸引到這裏。


    但不知道為什麽,這些異族仙人出現後不久,便又莫名其妙的遁走……


    這就好像,裴淩身上,有什麽讓那些異族仙人,十分畏懼的東西……


    想到這裏,“伏窮”立時望向裴淩的掌心,其手中,正拿著一方質地考究的雪白繡帕。


    這不像是什麽寶物,但裴淩身上,隻有這件外物,與其氣息格格不入。


    當然,無論是不是這繡帕的緣故,現在有一點可以確定,裴淩身邊,非常安全!


    “伏窮”掃了眼遠處殘仙已然不見的背影,繼而抬頭,望向蒼穹。


    快要天黑了!


    等天黑之後,立刻開始探索這方洪荒世界。


    一旦遇見危險,便立刻迴到裴淩這裏……


    打定主意,“伏窮”再次開始趺坐修煉,耐心等待。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很快,十輪大日,盡數沒入地平線,天光被徹底吞噬。


    幽暗籠罩大地,酷熱氣息,以飛快的速度消逝。


    與此同時,一抹血月,悄然升空。


    月華猩紅,有無數帝流漿蘊藏其中,挾萬道金絲,瓢潑而落。


    荒蕪的大地上,無數枝葉,轟然生出!


    稠密草木,貪婪的吮吸著帝流漿,轉眼之際,便已從一顆嫩芽,生長成參天巨木。


    隨著眾多花草藤蘿的長成,絲絲縷縷的水汽匯聚滴落,林間漸漸有水聲響起,叮冬潺湲,奔湧歡欣。


    窸窣聲響起,眾多生靈的氣息,從四麵八方傳來……


    望著這盛大恢弘的一幕,“伏窮”收束功法,靜靜站在裴淩身畔。


    片刻之後,萬頃林海浩浩蕩蕩,山林蔥翠,原野肥沃。


    溪流飛瀑與大川汪洋,悉數成型。


    極目所見,絲毫看不出白晝之時,黃沙萬裏、寸草不生的痕跡。


    “伏窮”又在裴淩身畔等了片刻,不見任何異常,正準備出手探查周圍幻境,一陣踢踢踏踏的腳步聲,驀然從不遠處虛空中傳來。


    他立時循聲望去,卻見一名白衣女子,一步三搖的躡空而至。


    其裙裳如雪,飄逸若雲,容貌豔麗矜貴,柔媚暗藏,望去完美無比,有傾世之姿。


    身後九尾蓬鬆,羅列如屏,隨著步伐緩緩遊蕩,宛如後世粼粼的月華。


    是九尾仙狐!


    “伏窮”立時無比警覺,目中甫流淌出血淚,便急忙想要收迴視線。


    然而他的目光,仿佛被無形的力量,死死黏在九尾仙狐身上,絲毫無法移開!


    “伏窮”神色掙紮,近乎猙獰,然而短短片刻之後,他的麵容便放鬆下去,露出沉淪之色。


    “風茸”嘴角微勾,噙著一絲顛倒眾生的笑意,風情萬種的眸光,直直盯著裴淩的複刻體,卻是看都沒看旁邊的“伏窮”一眼。


    她漸漸走近,語聲清甜的開口:“人族,我已經在青丘等了你整整一天一夜。”


    “我對你,日思夜想,輾轉難寐。”


    “你的本體,為何還沒有去找我?”


    裴淩的複刻體一動不動,沒有任何迴應。


    “風茸”沒有任何意外,她早已知道,這隻是那名人族的法則……


    思索之際,她已經走到裴淩複刻體的身前,二者之間,距離無比接近,“風茸”語聲嬌俏,含笑說道:“今晚,我還會在青丘等你。”


    “你的本體,得早點過去。”


    說著,她抬手,從自己披散的長發間,摘下一朵沾著夜露的花卉,那花卉色澤瑰麗,其上有花紋,迂迴曲折間,勾勒出一隻九尾狐的剪影,散發出馥鬱芬芳。


    “風茸”將花塞進裴淩複刻體拿著繡帕的掌心,爾後轉身離去。


    “伏窮”神色癡迷,眼神渙散,沒有任何遲疑的跟上其腳步。


    踏、踏、踏……


    細微腳步聲遠去,二者一前一後,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


    長風從遠處來,拂動萬頃林海。


    浪濤聲聲間,月華如血,裴淩的複刻體獨自踏空而立,不動不移,猶如凋塑。


    ※※※


    幽冥。


    黦城。


    城主府。


    秘地。


    湖泊下的靜室中,一場毒辣無比的刑罰,剛剛結束。


    裴淩衣襟微微敞開,正大馬金刀的端坐在寶座上,其左手摟著“翩琊”,右側則是“墨瑰”。


    兩位女仙,此刻皆是雙目上翻,舌尖外探,嘴角勾起,露出極不正常的笑容。


    此時此刻,裴淩不禁麵露愁容。


    不能再拖了!


    必須立刻去救“空朦”前輩了!


    正想著,他忽然察覺到,幽冥之中的四顆棋子,有兩顆的位置,忽然與所有幽冥之外的棋子重合!


    裴淩頓時一怔,幽冥中的四顆棋子,其一,是他身側的“墨瑰”;其二,是已經不知道去了哪裏的“禍”;還有兩位,便是“空朦”前輩跟“孤渺”前輩。


    眼下忽然移動位置的兩顆棋子,對應的正是“空朦”前輩還有“孤渺”前輩!


    這……


    他還沒有去救到“空朦”前輩,“空朦”前輩便已經自己從幽冥脫身了?


    呃……


    這肯定不是因為他的速度太慢,而是幽冥之地,實在太兇險了!


    他不慎落入幽魂族的金仙之手,到現在都還在被肆意折磨、無法脫身……


    一邊這麽想著,裴淩一邊又在“翩琊”身上打了一下,同時傳音問道:“幽冥之中,有多少金仙?”


    “多少仙王?”


    “多少仙尊?”


    “翩琊”忍耐著哼了一聲,爾後迅速反應過來,怒不可遏的嗬斥道:“人族!”


    “你竟敢如此猖獗,簡直不知死活!”


    “本座要讓你生不如死……”


    話音方落,裴淩頓時感到一陣神魂顛倒、欲仙欲死……


    ※※※


    洪荒。


    群山之間,瀑布隆隆。


    深潭畔,巨木參天,藤蘿累累,林間的暗影裏,有漆黑漩渦出現,轉瞬之際,化作一道澹金色的巨大門戶。


    門戶甫現,厚重死氣,噴湧而出!


    很快,一名金甲殘破、渾身血跡斑斑卻氣勢如龍的人族,大步從中走出。


    爾後是第二名人族、第三名人族……


    所有人族,皆風塵仆仆,汙血滿身,然而氣息卻是強絕,個個都在掌道仙官之上。


    “空朦”、“孤渺”以及樽,都在其中。


    “孤渺”之前傷勢沉重無比,此刻望去,卻已經恢複的差不多了。


    他原本受了“噬心譎”的致命一擊,尋常手段,根本無法治療,但在占據了“噬心譎”的仙職之後,“噬心譎”的法則,便成了他的法則!


    眼下不但傷勢恢複了絕大部分,而且他的修為實力,也是更進一步。


    此次爭道能贏,其一是因為“噬心譎”瀕死,力量十不存一;其二卻是……他生於人族執掌天下的盛世,拜入的是人族執牛耳的九大宗門之一寒暗劍宗,自幼修習劍道,內心深處,最痛苦的事情,也不過是少年無知,錯過了與師尊的相處……


    相比這個時代的人族,他這點痛苦經曆,簡直不值一提。


    而劍修,專於劍、誠於劍,心性最是堅定。


    從某種意義上來講,“孤渺”的心性,正好克製“噬心譎”!


    沒多久,澹金門戶中,已然走出了三十幾名人族,下一刻,門戶立時散去。


    幽冥通往洪荒的通道關閉了。


    這三十幾名人族,皆是討伐黠城的大戰中,存活下來的修士。


    除了他們之外,黃泉之中,負責擺渡的那些人族,也都沒有出事。


    隻不過,許是為了擺渡仙職,又或者其他什麽緣故,那些人族一直沒有離開黃泉……


    眼見人齊了,一道身著襴衫、手持象笏的人影,悄然出現。


    其正是之前向終葵烈稟告的那名人族。


    襴衫人影望著麵前的眾多人族,慨然說道:“此番大戰,‘應聲譎’、‘哭譎’、‘笑譎’、‘說夢譎’、‘噬心譎’五大‘譎’或伏誅,或仙職被奪,其餘諸‘譎’,或傷或逃,都難成氣候。”


    “我族後嗣,再不必因哭、因笑、因夢、因答話、因迴頭而為幽冥血食!”


    “我族後嗣,從今往後,嬉笑怒罵,哀哭戲謔,皆可隨心自在!”


    “我人族,大勝!


    !”


    三十幾名人族,卻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唿聲:“大勝!大勝!大勝!


    !”


    層林震動,瀑布戰栗,恢弘戰意,騰騰而起,仿佛是實質的利刃,挺拔天地!


    千裏之中,無數生靈紛紛蟄伏,不敢造次!


    襴衫人影肅然的麵上,也不禁露出一抹笑色,旋即恢複端正,迅速說道:“現在立刻迴程!”


    “‘王’的賞賜,在明日日出之前,不會消失。”


    “此外,這次得到仙職的兩位,隨我前去覲見,準備參加斬建木的任務!”


    聞言,“孤渺”一怔,他們此次來到洪荒,主要目的便是攀登建木成仙。


    斬建木,一旦開始,便意味著他們的升仙之路,即將失敗!


    想到這裏,“孤渺”迅速迴過神來,立時對“空朦”傳音道:“‘應聲譎’已死,接下來,我們便可隔空對話。”


    “我現在去參加斬建木的任務,應該很快就能知道斬建木的具體時間!”


    “空朦”立時點頭,他們參加這次幽冥任務,其中一個目的,便是為了知道斬建木的時間……


    她迅速傳音迴道:“入幽冥這個任務的後麵,還有兩個任務。”


    “一個是護送;一個是斬建木。”


    “你既然參加斬建木這個任務,我迴村之後,便立刻去接護送的那個任務。”


    “這兩個任務,明顯都涉及洪荒之戰的秘密,這對我們,非常重要!”


    “接下來,我會跟裴淩聯係。”


    “一定要在建木被斬之前,登上建木!”


    “孤渺”點了點頭,爾後不再多說什麽,跟另一名越眾而出的修士一起,走到那道襴衫人影身畔。


    襴衫人影袍袖一拂,三人頃刻消失不見。


    見狀,剩下的人族之中,一名年長人族沉聲說道:“走!”


    話音方落,這名人族,立時朝一個方向行去,其他人族,紛紛跟上。


    ※※※


    洪荒。


    血月西斜,月華如注。


    林海浩蕩萬裏,起伏如山巒。


    淙淙溪流蜿蜒山間,水汽沛然,彌散清新。


    裴淩的複刻體踏空而立,玄衫被夜風反複撕扯,獵獵作響,其麵容卻沒有絲毫變化。


    忽然間,一條暗澹無比的通道,出現在其身後。


    濃烈無比的死氣,自通道之中唿嘯而出。


    下方原本非常茂密的森林,霎時間枯萎凋敝,橫死當場。


    通道越開越大,漸漸地,恐怖絕倫的熾熱之感,從中彌漫而出。


    很快,兩道人族身影,自通道之中步出。


    其中一道人影的頭頂,懸浮著十輪煌煌大日,赤金光輝潑灑,照耀夜幕,令左近生靈,驚怖欲死,紛紛躲避。


    剛剛離開幽冥,踏入洪荒的地界,裴淩心念一動,十輪大日,霎時間收迴識海。


    身後那條極為暗澹的通道,立時消失不見。


    這個時候,“墨瑰”頓時憤怒的說道:“那些女鬼實力強大,每次都操控吾的道體……”


    裴淩迅速點頭,非常讚同的說道:“幽魂族的酷刑,實在太兇險了!”


    “這次差點就陷入幽冥,永遠無法出來!”


    說話之際,他的手掌很不老實的摟上了“墨瑰”的纖腰。


    “墨瑰”非但沒有一點掙紮的意思,反而順勢靠近了他的懷中。


    於是,二人心照不宣,裴淩肆無忌憚的占著便宜,“墨瑰”故作不知的被占著便宜……


    與此同時,裴淩那具一動不動的複刻體,在其操控之下,立時轉過身來,化作一道純粹法則,沒入其體內。


    一條白雲般的繡帕,以及一朵鮮妍的花卉,從空中飄落,旋即飛到裴淩麵前停下。


    緊接著,繡帕自發展開,露出其上絲線翻飛繡成的一行雲篆:“既見君子,雲胡不喜?青丘風茸,邀君一晤。”


    爾後,那朵鮮妍的花卉,微微招搖,花瓣翻飛間,似隱約指向了某個方向。


    這兩件物事,以及雲篆的內容,明顯出自女子之手。


    而且,青丘……


    根據他不久之前,從“翩琊”口中打聽到的洪荒局勢來看,青丘乃是九尾狐的盤踞之地……


    九尾狐找他,是有什麽事?


    還有,“紫塞”前輩失蹤……


    那隻蜘蛛妖仙的遺蛻同樣沒了……


    都是被九尾狐擄走的?


    正想著,墨瑰忽然有些喘息的問道:“‘空朦’……‘空朦’現在在……在什麽地方?”


    “我、我們……什麽時候……去找……找她?”


    聞言,裴淩立時迴過神來。


    不錯!


    得立刻去找“空朦”前輩!


    找到“空朦”前輩之後,再去找“霊宜”前輩。


    至於“紫塞”前輩……“紫塞”前輩現在應該非常安全,等他跟“空朦”前輩、“霊宜”前輩匯合之後,再去尋“紫塞”前輩不遲……


    想到這裏,裴淩正要迴話,卻忽然察覺到了什麽,手上動作立時停止,瞬間整理好自己跟“墨瑰”的袍衫,神色一本正經,莊重端肅,儼然自己是個坐懷不亂、高風亮節的正人君子。


    下一刻,一道襴衫人影悄然出現在他們麵前的虛空之中。


    其手持象笏,神色板正,正是終葵烈的那名下屬。


    襴衫人影望著裴淩,語聲緩和道:“我名‘太屠’,乃‘王’之部屬。”


    “奉王命,邀請閣下前往一晤,商議斬建木之事。”


    “王”?


    人王終葵烈!


    琉婪皇朝的開派先祖!


    裴淩立時反應過來,當即沒有任何遲疑,麵色肅然的點頭,鄭重應道:“好!”


    眼見裴淩答應,襴衫人影沒有任何遲疑,立時打出一個簡單的法訣。


    三人瞬間從虛空之中消失。


    蒼茫月色,流照萬裏,血色潑灑間,層林滔滔,長風浩蕩,似驚濤駭浪,驟然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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