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夜風嗚咽,幽暗昏惑,寒氣絲絲縷縷的彌散。


    枝頭夜鴉啼叫之際,偶爾可以聽到露珠不堪承受的嘀嗒聲。


    雜樹簇擁的大道,此時已然空無一人,卻毫不冷靜,狐兔穿梭、蟲蛇遊弋的動靜,窸窣不止。


    “踏、踏、踏”


    忽然,遠處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


    察覺到人跡,赤狐遁走、灰兔奔逃、蟲蛇速歸洞穴,頃刻間,大道之上空空蕩蕩,種種異響風平浪靜,隻餘一方石碑,刻著“雁迴穀”三個大字,靜靜而立。


    星光月華色澤如霜,須臾照出大道之上一乘軟轎。


    抬轎的是四名仆役打扮的男子,這四名男子,皆氣血充沛,太陽穴高高隆起,顧盼之際,目光如炬,仔細望去,他們肩膀遠較常人寬闊,虎口繭子極厚,麵頰、頸側都有著累累疤痕。


    四人抬著轎子,同時起步、同時落足,軟轎飛快行進,紋絲不動,空闊的大道上,竟隻能聽到一個人的腳步聲。


    軟轎之畔,亦步亦趨的跟著一名麵白無須、大腹便便的老年男子,其長眉細目,高鼻薄唇,穿著一件半舊不新的綠地團花袍服,臂彎搭著一柄雪白拂塵,看似癡肥沉重,然而步履卻出奇的輕盈,落地無聲,不驚片葉。


    轎中,此刻端坐著一名華服金釵的年輕女子,柳眉星眸,皓齒鮮唇,百合髻上戴著一頂點翠鸞鳥銜珠冠,對插赤金步搖,穿大紅地繡鳳凰牡丹訶子,淺藍縐紗對襟廣袖外衫,蹙金石榴裙,臂搭猩紅披帛,頸戴瓔珞,腕攏金釧注,望去香嬌玉嫩,桃羞李讓。


    其眼波流轉,顧盼之際,粲然生姿。


    下首,則是一名穿著藍衫青裙的侍女。


    這華服女子乃是當今天子最為寵愛的皇貴妃,名為阮夕露。其出身名門,自幼精通琴棋書畫,年方及笄,便以才貌雙全名動天下。由此被選入宮闈,令皇帝一見傾心,寵愛有加。


    隻不過,阮夕露性子驕縱慣了,入宮之後,也沒有絲毫收斂。


    前些日子,竟然得罪了太後。


    國朝以孝治天下,太後震怒之下,皇帝也無法直接赦免她,隻能讓貴妃以前往暮岩城物靜觀為太後祈福的名義,暫且離宮,躲避太後責罰。


    眼下這四名轎夫,皆是大內禁衛充當,乃一流高手。


    此外,緊隨在側的白麵老年男子,更是宮禁之中最為著名的宦官之一,名為龐崇登,天資卓絕,武藝高深莫測。如今雖然在趕路之中,雙目微闔,內勁也是自然而然流轉,氣息盡數收斂,給人的感覺,仿佛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鄉間老者,沒有半點武功在身。


    龐崇登的實力,即使放眼整個江湖,對手也是屈指可數。


    故此,雖然隻是區區五名隨從,卻足以保護阮貴妃。


    這個時候,阮夕露斜撐香腮,靠坐在轎中小幾上,長睫低垂,似睡非睡。


    忽然間,軟轎停了下來。


    阮夕露睜開眼,黛眉微蹙,麵露不滿之色。


    不遠處的侍女立時對著外麵冷聲嗬斥:“何事停下?不是說了麽,一直往前走,不到暮岩城不許停!”


    “這大晚上的,沒有娘娘吩咐,誰準你們歇息?”


    一名大內禁衛嗓音低沉道:“稟娘娘,屬下不是要歇息,是路變得陌生了,可能是走錯了路。”


    侍女偷瞥一眼貴妃神情,頓時再次嗬斥道:“你們都是怎麽辦事的?娘娘出行,竟然連路都不好好看?”


    “耽誤了娘娘為太後娘娘祈福,你們擔當得起麽!”


    禁衛低聲道:“屬下知罪。”


    “娘娘。”此時,緊隨在軟轎之側的龐登崇和聲開口,圓場道,“這雁迴穀的路徑乃是出了名的崎嶇複雜,號稱九曲十八彎。自古以來,便以險峻著稱。”


    “咱們又是夜間趕路,卻也難免犯錯,還望娘娘海涵。”


    阮夕露微微眯眼,看了眼侍女。


    侍女立刻會意,放緩了些語氣道:“既然是龐大伴發了話,那這次便算了。”


    “接下來都用點心。”


    “莫要忘記,咱們娘娘此行可是要給太後娘娘祈福的。”


    龐登崇微微點頭:“多謝娘娘。”


    爾後吩咐禁衛,“往迴走。”


    禁衛暗鬆口氣,連忙說道:“是!”


    緊接著,軟轎很快掉了個頭,爾後繼續行進。


    然而,沒走多久,轎子再次停下。


    這一迴,沒等貴妃主仆發問,禁衛便小心翼翼的說道:“貴妃娘娘,屬下找不到剛才的路了。”


    軟轎之中沉默了一陣,侍女問道:“龐大伴?”


    龐登崇神情凝重的看著陌生的四周,微微搖頭:“娘娘恕罪,咱家也不知道怎麽迴事。”


    聞言,轎簾掀起,藍衫侍女從裏麵走了出來,看了眼周圍環境。


    她本來就不認得雁迴穀的路,如今又是夜間,山川草木混雜在一起,披著色澤寒涼的星月光輝,望去影影幢幢,如妖如鬼,時不時還有夜鴉的眼眸在夜色下閃爍,鬼火一般,稍縱即逝。


    這般情況,合該速速離去,隊伍卻連續兩次走錯路,頓時怒道:“爾等莫不是故意的?存心不想讓娘娘為太後娘娘祈福是不是?!”


    四名禁衛大氣也不敢出,皆垂手不語。


    此時,轎中的阮夕露抬手,看著自己用鳳仙花汁反複暈染的猩紅指尖,柔聲說道:“小丹,別說了。”


    “龐大伴所言有理,此地地勢複雜,夤夜趕路,走錯也是難免。”


    “卻不能全怪這幾位禁衛。”


    “這樣,你們派兩個人去周圍探探情況,沿途留下記號。”


    “若是遇見人家,正好問個路。”


    禁衛忙道:“是!”


    侍女小丹冷冷看了眼他們,閃身迴轎,使勁兒甩下轎簾。


    阮夕露幽幽一歎,說道:“本宮這是什麽命?不過是口齒不夠伶俐,說了些讓太後誤會的話,就要遭這個罪早知道此行這般坎坷,當初還不如在陛下跟前自裁算了。”


    “娘娘切莫如此,娘娘赤子之心,仁善寬厚,太後娘娘也是被蒙蔽了”小丹立時安慰道,“何況陛下待您如珠如寶,您若是有個閃失,卻教陛下怎麽辦?”


    又說,“眼下不過是這幾個禁衛太過無能,才累您在此耽擱罷了。”


    “等他們找到正確的路徑,咱們很快就能到達暮岩城的。”


    阮夕露垂著眼眸,微微頷首,心中卻是冷嗤:找路?她咒太後那個老婦當場暴斃都來不及,哪裏來的心情盡快趕到暮岩城為其祈福?


    之所以打發禁衛去找路,不過是看看太後手底下的人,會不會趁這個機會殺了他們。


    到時候,自己便可以用禁衛的性命,向皇帝哭訴委屈與兇險。


    以皇帝對她的寵愛,屆時必定會對太後生出埋怨嗯,就這麽點事情,可能還不夠讓皇帝為了她跟太後翻臉。


    但是沒關係,這隻是個開始,以後一點點的挑撥,遲早有一天,她要讓太後那個老太婆滾去冷宮,過的生不如死!


    國朝後宮,唯一的女主人,隻能是她阮夕露!


    雖然說這四個禁衛,連同龐崇登,都是皇帝最忠誠的心腹,一旦身死,對皇帝來說,也是一種不小的損失。不過,鷹犬不就是這種時候用的麽?


    隻要龐崇登活著,足夠保護她的安全。


    其他四個禁衛,死一個就行,全死了最好。


    想到這裏,阮夕露心安理得的往後靠了靠,耐心等待噩耗。


    然而,等了片刻,派出去探路的禁衛卻是遲遲未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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