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下,這場僵持不下的纏鬥就變得更加泥濘。


    傑斯被好幾個現役大學部年輕橄欖球隊員壓在泥地裏,嘴裏有泥巴的土味,眼睛也被雨淋得張不開。


    一團壯漢在雨中疊羅漢,球早就不知落到誰手裏,傑斯以厚實的肩膀企圖頂開壓在他身上的人,唿號聲突然響起。


    霍磊明早已靈活鑽出,帶著球拉開陣線往敵區飛奔,好幾個人拚.命在他後方緊追,其中一個眼看就快逮到他,要是被擒抱倒地可糗了,但他背後仿佛長了眼睛,知道要倒地的那一刹那把球傳給緊跟不舍的邢誌薔。一瞬間,霍磊明被敵方狠狠抱住腿,整個人撲倒在泥濘的雨土裏,不但臉埋入泥巴中,嘴裏還嚐到粗野潮濕的土味。


    “touchdown!”邢誌薔則如火箭點了火般,奔馳朝底線狂衝,腳步靈巧如森林裏的野鹿,自得意滿地在得分後瘋狂跳舞。


    霍磊明滿身泥汙的站了起來,朝剛抱住他的人邪惡地笑了笑,傑新過來拍他的肩。“幹得好!”


    後來,他們在淋浴間洗去一身髒汙,開車到校區附近的日式料理店吃晚餐,三人邊喝酒邊得意地聊起今晚的友誼賽。每個星期四,傑新的酒吧休業一天,他們固定會迴學校打友誼賽,今晚那群大學部的隊員雖經驗不足,但韌性野蠻的程度不輸當年的他們。“兇得就像野牛。”傑斯說。


    “剛好今晚又下雨,簡直像農夫用不聽話的牛在犁田。”邢誌薔有張帥氣的臉,不喜歡打球的時候被泥巴蓋住。


    霍磊明大三打球那年斷過鼻梁,至今還留下一道粗粗的疤痕:他有一雙銳利深邃的眼睛、濃眉和堅毅的下巴。他工作時穿起正式西裝是非常英俊帥挺的,實際上卻喜歡在泥地裏搞得全身髒兮兮.更酷愛冬天打完球後筋疲力盡的感覺,非常過癮。


    “我最喜歡下雨,下雪更好,可惜台灣沒雪可下。”霍磊明說。


    “犁田算輕鬆,我被壓在下麵,手都快被扭斷了。”傑斯甩動肩膀,皺著眉說。


    “大三那年我們才慘,我鼻梁被打斷,你手臂骨折,從沒遇過這麽激烈的賽事,隔天迴學校考試,書都沒讀,被當了好幾科。”那時霍磊明的父親在大學部教民事訴訟法,連向他爸講情也沒用,死當就是死當。


    “我也是。”傑斯念的是造船係,因終日在橄欖球隊混,根本沒在讀書。“不過,慘是慘,那年冠軍杯還是被我們拿到了。隔年學長們都畢業了,少掉好幾個有用的前鋒,連進決賽的資格都沒有。”


    他們講的都是當年勇,小兩屆的邢誌薔根本插不上話,拚命吃生魚片、烤肉、烤香魚和狂喝清酒。眼看桌上食物被掃一空,霍磊明不客氣巴了一下邢誌薔的頭。


    “你是被餓鬼纏身哦?”


    “你不知道我已經餓了三天三夜。”邢誌薔大學念了七年,當兵退伍到現在又過了三年,出社會後每個工作都做不久,已經換過八十個工作。


    上一個工作他應征電視購物的模特兒,憑他結實勻稱的身材當然輕易就被選上,但老板要他穿紅色內褲在螢幕前走來走去,賣那種七條一千二的商品,他一聽就溜了。


    說給他們聽,他們都笑瘋了。


    霍磊明則在學長的事務所工作,也曾介紹邢誌薔到公司當助理,偏偏他像個文盲似的連會議記錄這種小事都會出錯。傑斯更是不敢用他當酒吧的服務生,他試過一次,差點把酒吧的杯子全摔破。


    “你的長處就是有美色和會跑步,我看你要是走投無路,不是去當阿甘就是去夜店當牛郎好了。”霍磊明向服務生連點了好幾盤日式料理,然後重重地拍了邢誌薔的肩,害他差點把酒喝進鼻孔裏。


    傑斯咧開嘴大笑,也很不客氣在他肩膀大力打了一下,差點讓他被嘴裏的魚肉噎到。“吃吧,要吃多少有多少,今晚我請客。”


    酒足飯飽,三個大男人站在店外,十一月的冷風迎麵吹來,三個人都隻穿著短袖t恤,身體卻暖暖地感到說不出的暢快。邢誌薔問:“學長,晚一點我和夜店的啤酒促銷小姐有約,你們要一起來嗎?”


    顧名思義,酒促小姐就是在酒吧、餐廳向客人推銷各種不同酒類的業務員,通常她們外型姣好,打扮也很清涼養艱。霍磊明兩個月前的女友就是一名二十五歲的酒促小姐,但交往的時間很短,因為一下床兩人就沒話聊了。


    離婚之後,霍磊明交的女友類型都非常固定,全都是外型豐滿身材姣好、樂觀開朗但聊不上話題的女人,因為這樣當兩人要散的時候,他心裏比較不會有負擔。


    “不了,我寧願迴去看橄欖球賽。”傑斯先說。


    “你呢?”邢誌薔看向霍磊明。


    霍磊明有兩個月沒碰女人了,他很想念女人溫暖柔嫩的肌膚觸感,卻搖頭說:“可惜我明天要出庭,還有些資料沒整理。”


    “好吧,那我就自己去了。”邢誌薔一說完就先閃人,傑斯和霍磊明則走了一段路去停車場開車,各自迴家。


    離婚之後,按照協議書的內容,霍磊明把自己創辦的事務所一半股份留給徐芝璐,雖然還保留了公司部分的股份,但他己無法繼續在那裏工作下去。離職後到學長開設的事務所工作,也搬出東區的華廈,迴到新店郊區父母的別墅居住。他的父母都是大學教授,老爸是法律係教授老媽是心理學係教授,他還有一個妹妹大學剛畢業,正在找工作,叫霍晴朗。


    剛離婚的第一年,霍磊明整個人好像掉進地獄裏去。


    沒錯,他原有的資產全沒了,但重挫他的不是這個原因。那時.他無心工作,飲酒過度,連橄欖球都不想碰,生活覬頹廢又失意,簡直可以用委靡不振來形容。


    偏偏那時老媽追著他要給他心理輔導,他妹妹總是用很難聽的字眼形容他帶女人迴家被老婆捉奸的蠢事,連向來明理的老爸也不太站在他那邊(怕被家裏其他兩個女人追殺吧),而他覺得夫妻之間有很多事是不能向他人解釋的,有苦說不出,日子簡直過得像惡夢一般。


    第二年,他就醒過來了。個性樂觀的部分又迴來了。想通之後.


    他領悟男女感情這種事沒辦法強求,以前他就是女人緣太好了,沒被女人情別戀過,現在隻不過是不小心踢到鐵板而已。痛一痛就過去了。


    過了新店橋,進入新店山區之後,霍磊明把他的車開進他家別墅車庫。車庫和餐廳隔著一道紗門,一下車,他立刻聽到餐廳裏女人們正在聊天,還沒走進去,霍晴朗和全雅萱倒先推門出來了。


    “哥,你迴來得正好,雅萱帶她親自烘烤的餅幹來給我們吃。”霍晴朗雙眼流露出慧點的眸光,看著霍磊明,意有所指。“餅幹”其實是專程送給他吃的。


    全雅萱是室內設計師,工作室和住處都在新店這個別墅區,上個月霍家的廚房剛重新整修完,新的設計和裝潢就是出自她的創意。


    全雅萱身材苗條,氣質出眾,長相也很甜美溫柔,一到霍家監工新廚房的工程,霍磊明的家人立刻想把她和他湊成一對。


    霍磊明和全雅萱單獨吃過一次晚餐,隨即把她歸類成“結婚型”的女人。顧名思義,這類型的女人沒有來一段韻事的打算,戀愛的目的無非就是希望將他帶往紅毯。但他對結婚一點也不感興趣,要他再從口袋掏出婚戒,他絕對會跑得導比邢誌薔還快。


    看著全雅萱,霍磊明露出極有男性魅力的微笑,維持著禮貌。


    “全小姐這麽客氣,我妹貪吃極了,你這樣一定會慣壞她。”


    “叫我雅萱,全小姐聽起來很別扭。”全雅萱優雅的微笑,對他妹妹說:“晴朗,你要是喜歡,下次我多烤一點。”往車庫走去。“不早了,我迴去了。”


    “好呀、好呀。”霍晴朗用手肘撞了他一下。“哥,不是下雨了嗎?山區濕雨路滑,送雅萱迴去吧。”


    不過隔了三棟別墅,還要人送?但妹妹都開口了,他不送更沒禮貌。


    霍磊明拿起車庫的雨傘,跟在全雅萱身後出去。


    “全小姐,我送你迴去。”幫她撐起傘。


    不到十分鍾,霍磊明就迴來了。霍晴朗立刻從廚房衝出來。“哥,你幹嘛這麽快迴來?不找機會多聊聊,下雨天氣氛這麽好。”


    “好?好你個頭。”霍磊明把傘擱在一旁,就走進屋裏,去冰箱拿啤。


    “你態度這麽冷淡,該不會是嫌人家胸部不夠大吧?”霍晴朗緊追在後。


    “我根本沒去注意她胸部有多大。”倒是聽到結婚進行曲在耳邊轟轟作響。


    “就是沒大到足夠吸引你的注意,不是嗎?”雙手交叉放在乏善可陳的胸部前挑釁。“你上個女友胸部大到下雨天不撐傘腳都不會濕,一見男人就隻會媚笑撥頭發,你就偏愛這一型的,品味有夠糟。”


    “誰說胸大一定無腦?根本是你這種平胸妹天生的偏見。她知道的啤酒有一百多種,你知道嗎?大家專精的領域不同,別隨便亂批評。”


    “我可不是批評她,我是批評你。我說品味糟,是她品味糟到竟然看上你;而你則是沒品,誰會笨到把女人帶迴家還被老婆逮到?”


    霍磊明大口喝著啤酒,輕拍她的額頭。“你少噦嗦,管管你自己好不好。工作找到了嗎?”


    “當然找到了。”她得意地笑了笑,吃著全雅萱烘烤的餅幹。“老爸介紹我去大嫂的公司,下周就正式上班。”雖說他哥和徐芝璐已經離婚,但徐芝璐是老爸的得意門生,和她、老媽的關係仍然維係得不錯。


    霍磊明抬眼看著她,似在確定他沒聽錯,嘴角忽然勾起一抹詭異的笑。


    “很好。你死定了。”


    “為什麽?”無辜地咬著餅幹。


    “她是我唯一看過一天二十四小時、一周七天都在工作的人。”霍磊明露出潔白的牙齒咧開嘴大笑,爽快地喝了好幾口啤酒。“要不然你想我婚都離了,為什麽不賣掉她公司的股份?十年後我能退休全靠她了。”嘲諷地笑著。“你等死吧,我真想看她怎麽操你。”


    “哪有那麽誇張,好歹我們也算有一點姻親關係。”聽他這麽說,她開始擔憂起來。


    “那女人工作起來六親不認,我和她生活了一年,怎麽會不知道。別想你可以朝九晚五準時下班。”想到下個禮拜這個家就會安靜多了,少掉他妹整天在他耳邊聒噪,霍磊明腳步不覺輕快起來,丟下開始惶恐的她,走上二樓。十一月的雨仍沒有停歇的跡象,已經連續下了好幾天了。


    星期三的晚上九點,剛從“情欲開發”課堂結束,徐乏璐撐傘走進潮濕黑暗的街道,暈黃的光線投射在地麵積水的水窪上,潮濕微寒的空氣讓她想起那年初春三月的芝加哥,但她寧願揮開那些折磨人的迴憶。


    踩著三寸高跟鞋走過兩條街,來到一座室外停車場,坐進銀包賓士車.以絕佳流暢的技術把車開上街道,她要在迴家前先到辦公室拿明天開會的資料,那些資料是她下班前委托霍晴朗幫她整理的。


    不到半小時,徐芝璐走進空蕩蕩的辦公大樓,進入律師事務所辦公室,發現裏麵的燈還亮著。難道霍晴朗還沒下班嗎?正感到疑惑,就看到她坐在電腦桌前,趴著睡著了。徐芝璐輕搖她。“晴朗?你怎麽還沒下班?”


    霍晴朗忽然驚醒過來,嚇一跳的瞪著徐芝璐,唇邊還有剛才睡中流口水的痕印,她急忙抹去,傻笑。


    “大嫂,你迴來了。”慌亂地把電腦裏的資料列印出來。


    “資料還沒整理好嗎?剩下的我弄就好,你迴去吧。”徐芝璐看著她疲累的臉說。


    “已經整理好了,資料印出來就可以。”霍晴朗走向印表機等列印,然後把印好的紙張整理了下,用訂書機訂起來,拿給徐芝璐。


    徐芝璐把資料放進黑色公事包,看著霍晴朗急忙收拾東西要迴去。“你吃晚餐了嗎?”


    “沒有耶。肚子已經餓到扁了。”霍晴朗上班三天,完全見識到大嫂工作狂的拚勁,所有的時間都卡得緊緊的,要開會做記錄、跑法院、和委托人麵談、和當事人協議、協議再協議、查資料、調閱資料、訪談相關人員……所有的細節一一顧慮到,務必做到最好。果然她哥霍磊明說得沒錯,朝九晚五準時上下班是不可能的。她每天迴到新店都已經十一、二點了。


    更可怕的是,前兩天她準備下班迴家,大嫂都還在辦公室忙呢。“我也沒吃。走吧,我請你吃點東西。”


    後來,徐芝璐開車載她去餐廳吃涮涮鍋,問她:“工作還習慣嗎?”


    “習慣呀,很習慣。”睜眼說瞎話,霍晴朗怎麽可能習慣。“不過大嫂,你這樣沒命的工作,連談戀愛的時間都沒有吧?”


    看著煙霧彌漫的鍋子,徐芝璐微笑。“已經比以前好多了。星期三的晚上我會去上課,星期六去婦女基金會當義工,星期天一整天我都放假。”


    “這樣叫好多了?所以之前更忙羅?”霍晴朗吃著涮好的肉片,差點要翻白眼。她之前整整五個月沒工作,天在家裏看漫畫和羅曼史,躺在床上吃零食,要是被大嫂知道,不知道會用什麽字眼形容她。。。


    徐芝璐偏頭看她,想說什麽,卻忽然笑了起來。“晴朗,你這邊沾到醬了。”抽了一張衛生紙幫她擦。


    霍晴朗覺得大嫂根本就是她心目中羅曼史的第一女主角。眼睛明亮深邃,長相美麗,身材又棒,工作能力強,服裝品味好,又有正義


    感,對男人不會奉承諂媚,個性堅定,簡直完美得不可思議。可惜就是挑男人跟光差,看上她哥。不是她對自己哥哥有偏見,


    霍磊明很聰明、長得帥,運動神經又好,偏偏他就是女性主義者最討厭的那種男人。在他眼裏,女人隻是大小不一、會移動走路的乳房而已。


    “老實說,大嫂,有一件事我一直很好奇。你怎麽會看上我哥?”


    霍晴朗覺得她大嫂應該挑一個不在乎乳房大小、隻在乎愛的男人,就像羅曼史小說的男主角,高大威猛,有男人的溫柔,同時又有強烈的正義感,就算女主角胸部再小,長得再怎麽不起眼(就像她自己),他還是會永遠愛她。


    “你哥沒告訴你事實吧?”徐芝璐微低著頭剝蝦殼,斜睨著她問:“什麽事實?”霍晴朗搖頭。


    “我們在芝加哥時並沒有熱戀,其實隻約會三天。後來我發現懷孕了,我們是為了肚子裏的孩子懷孕結婚的。”霍磊明高她兩屆,但在學校裏兩人並沒有什麽來往,是出了社會之後,他在芝加哥律師事務所工作,她則在台灣律師事務所工作。那次她到芝加哥要參加他父親霍彥之教授舉辦的國際研討會,會後霍磊明帶她到處瀏覽觀光,送她迴飯店的那晚,他們發生了關係。


    沒多久,她迴台灣後就發現自己懷孕了。考慮了幾天,決定至芝加哥和霍磊明商量。一開始她並沒打算結婚,而且已經想好了,就算他不想要小孩,她也要生下來,隻要他負起法律上基本的責任就行了。


    但霍磊明說那就結婚吧,他想不出有什麽理由他們不能結婚的。


    “是嗎?小孩呢?”這件事情霍家的人完全不知情,霍晴朗很驚訝。


    “說來荒謬。結婚沒幾天,我就流產了,我的子宮並不是那麽容易讓受精卵著床,那時如果晚幾天去芝加哥找他,我們就不用為了小孩而結婚。”徐芝璐不是容易陷入感傷的女人,但說到這件事,她是很難過的。


    後來她本想離婚,但霍磊明說他們可以試試看婚後生活,真的不行再說吧。


    “喔。”霍晴朗愣住,還在訝異他們不是為了愛而結婚。


    “你哥或許很花心,都是因為我們的感情本來就不深。”這麽說並不代表她已原諒他,而是在陳述事實。她愈說聲音愈冷。“不過,他後來做得太過分了。”


    “就是呀,有夠蠢的。”霍晴朗附和。聽說那次他哥帶迴家、被大嫂目睹的女人是律師,而且還是大嫂的同班同學,搞得律師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他有婚外情。


    該換話題了,再談下去,徐芝璐絕對會失掉胃口。


    “你喜歡你的工作嗎?”徐芝璐喝著冰涼的果汁問。


    “呃……”霍晴朗的表情僵了一下,腦筋忙碌運轉,想著該怎麽迴答。


    “是很有趣。”


    “你想做什麽工作?”徐芝璐的觀察力也是很敏銳的,霍晴朗和她大不相同,個性非常浪漫,不適合長久待在律師事務所工作。


    說到這件事,霍晴朗的表情忽然嚴肅了起來,看著她說:“大嫂,我告訴你,你不可以告訴我家人喔。”


    “好。”


    “如果你說了,我就死定了。”


    “有這麽嚴重嗎?你爸媽部是很開明的人,我不認為他們會反對。”


    “他們是對學生很開明,對自己的小孩就沒那麽開明了。”


    “說吧,你想做什麽?這麽怕他們會反對。”徐芝璐愈來愈好奇。


    隻見霍晴朗神秘兮兮地笑起來,小聲說:“我想寫小說。”


    “哦,是嗎?”徐芝璐問:“哪一方麵的小說?”


    “羅曼史。”霍晴朗像可愛的狗一樣傻笑起來,顯得很不好意思。


    徐芝璐想到了什麽,忽然放下筷子,從公事包裏拿出一本書。“那你看過這本書嗎?”


    “看過!看過!”霍晴朗非常興奮,就像狗看到大肉塊。“當然看過.好看死了!劇情緊湊,而且男女主角本來討厭死對方了,結果後來卻愛得死去活來。”


    “是嗎?”老實說,徐芝璐從來沒看過羅曼史小說,這本書是這周情欲開發課程的迴家作業。


    霍晴朗根本沒想到像徐芝璐這樣的女強人會看羅曼史,簡直像找到同好一樣。“這本書我有買。”


    “是嗎?那如果我有看不懂的地方,再打電話問你。”徐芝璐把書收進公事包裏。


    “你在開玩笑吧?六法全書你都會背了,這怎麽可能看不懂?”霍晴朗覺得大嫂說的話有夠好笑。


    但霍晴朗實在不了解徐芝璐,徐芝璐剛才上課時曾匆匆翻閱過這本書,不懂的地方其實還滿多的。


    吃完涮涮鍋之後,徐芝璐開車送霍晴朗迴新店,沿路上,十一月的雨愈下愈大。徐芝璐把車停在霍家別墅的車道上,看著霍晴朗撐傘跑進屋簷下,她想等霍晴朗進屋再離開。霍晴朗忘了帶鑰匙,按門鈴之後,是她哥哥出來開門,他們說了兩句話,霍晴朗進屋後,霍磊明反而撐了傘朝徐芝璐的車走來。


    他用手輕敲車窗,車窗降下之後,徐芝璐以為他要談上次那對離婚夫婦的事,他卻隻說:“很晚了,自己開車迴去小心一點。”


    “我知道,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徐芝璐冷冷地反應。


    霍磊明已經習慣了她的反應,有時候他受不了或單純為了好玩,他會反譏迴去,但這次他隻是揮了揮手,站在雨中看著她倒車開上柏油路。


    霍磊明的心是很直接的,關心就會說出口。徐芝璐的心卻是迂迴的,就算在乎,她也不會說出來。他們就是這樣,一直以來都是這樣。


    薰衣草香氛散發的熱氣如白霧般彌漫整間浴室。徐芝璐躺進浴缸,拿著書,小心地不讓它弄濕了。


    星期日的午後是她一周中真正放鬆的日子。除了購物,她選擇待在家裏,不會安排任何社交活動。出社會的第一年,她就是個工作狂了。結了婚和霍磊明同住那一年,她工作忙碌的程度並沒有減緩的跡象,當時他們還在同一個辦公室工作。通常霍磊明已經受夠要下班,她仍然留在公司熬夜。離婚第一年,她的心情很糟,隨時都像吞了火藥似的。為了不讓自己胡思亂想,她更加瘋狂工作,即使公司沒事,她還是會到別家事務所兼差。


    直到那年過舊曆年前兩天,所有人都準備放年假迴家過年,辦公大樓走得一個人都不剩,不再有任何案子進行,她突然像斷了線的風箏,不知何去何從。


    迴到六十坪的東區豪宅,接到母親的電話。她母親對霍磊明的印象向來很好,老是勸她再給他一次機會,男人嘛,心總是野的,以後看緊一點就好。女人呢,就不一樣了,離婚要再找到幸福就很難了。母親老是用自身的經驗硬套在女兒身上。


    “是他要離婚的。”那時,她快對她母親發飆了。“是他要離婚的,你聽不懂嗎?”


    周遭所有人都要他們冷靜下來,給彼此冷靜期,想清楚之後再作決定。


    霍磊明的母親甚至還建議他們去做婚姻諮商,要兩人把心結打開。


    霍磊明說何必呢,他們兩個都過得不快樂,他隻想離婚,不管她提出多嚴苛的條件他都會簽字。而且出軌這件事表麵上是他辜負她,但他們都清楚,是她先讓他死心的。


    曾經以為,他是火,她是冰,他可以融化她的心,但當他發現自己遇上的根本是冰山,和她在一起甚至比住在北極還要寒冷,因此——


    “放彼此一條生路吧。”霍磊明說。


    離婚都過了一年,徐芝璐的母親還要她留住他,徐芝璐幾乎是用力摔掉話筒。下一秒,她情緒整個崩潰了,忍了一年不讓情緒潰堤,結果一發不可收拾。


    等她恢複理智,屋內已被砸得麵目全非,最後連櫃子裏的碗盤、冰箱裏的食物也不放過,她甚至火爆到拿刀割破沙發和床墊,隻差沒有買油漆把牆上光鮮亮麗的色彩漆成全黑。


    她終於意識到不能再這樣下去,她已經出錯了,卻還是不知道要怎麽解決問題。過完年,徐芝璐打電話給室內設計師重新裝潢。還聯絡心理學係的師母江愛琳,也就是霍磊明的母親。


    徐芝璐是霍磊明父親霍彥之法律係的得意門生,即使離了婚,也和霍家兩位長輩仍有往來。江愛琳建議她去做心理諮商,還推薦醫生給她。後來,徐芝璐配合心理諮詢一整年,慢慢理清了她人生中許多重大的問題。


    一,其實,當時她是愛霍磊明的,但她愛的方式是錯的。


    二,當時她和霍磊明的性生活出問題,而且大部分原因都出在她沒有坦白。


    三,十七歲時可以把一切行為歸咎於母親教育觀念的影響,但她離婚的那年已經二十七歲,自己應該有判斷能力,不能再把自己的錯歸咎於母親。


    第一個問題是無解的。過了三年,她不知道自己對霍磊明的愛還剩多少,尤其每次想到他和她同學秦璋如赤裸躺在床上的畫麵,所謂的愛大概也隻剩下一點點曾經是夫妻的情分。


    第二個問題比較複雜。去上情欲開發的課已經幫她解決大部分的疑惑,剩下的,她必須親自去嚐試,相信她的身體、她的感官,然後去探索。


    第三個問題就簡單多了。她愛母親,但她決定把母親告訴她的觀念暫時當作耳邊風。


    徐芝璐在浴缸裏泡了二十分鍾之後,站起來把書拋到浴室幹燥的地毯上,走出浴缸,以白色的浴巾包裹住身體,擦了薰衣草香的乳液,然後準備穿上內衣。


    選內衣的那一刻,她裸體站在穿衣鏡前,忽然想起幾周前在情欲開發的課堂上,維納斯要她們穿上最性感的內衣上課,她還特地去專櫃挑新的內衣。以前她選內衣隻在乎材質好,穿起來舒服的,從來沒考慮過性感的問題。那些布料很少,又幾乎透明的蕾絲材質,穿起來簡直比沒穿還暴露。


    參加課堂前,徐芝璐已決心要自己的人生有所改變,所以她毫不遲疑地買了好幾件性感內衣褲,那種蕾絲半透明的材質、無法罩住整個胸臀,刻意露出深深乳溝的內衣褲。


    那次上課,她們還借用了一間舞蹈室,包括維納斯在內,十六個女人穿著性感內衣站在一麵很大的鏡子前觀察自己,不知內情的人恐怕會以為是新性感內衣發表大會呢。


    然後維納斯站在徐芝璐身邊,詢問:“你在鏡子裏看到什麽?”


    “一個女人。”徐芝璐穿著一套黑色蕾絲內衣褲,看著鏡中的自己,除去心底的害羞,語氣十分冷靜。


    “形容一下吧,是怎樣的女人?”


    “一個穿很少的女人。”


    “就這樣嗎?”胖胖的維納斯對著鏡子中的她溫暖的微笑。“你不覺得她很性感?”


    “不,我不覺得她性感,不過就是布料少一點而已。”徐芝璐實話實說。“老師,我心裏覺得自己比較像個男人。”


    “這麽說,你想主導囉?”維納斯問。


    “主導?”徐芝璐疑惑地看著維納斯,不解。


    “你不能否認大部分的男人比女人熱衷性事,通常主動的是他們,被動的是我們,當然也有例外。以你的例子來說,我不認為你像個男人,你一點都沒有獵人的特質。其實你一直站在門外等待,等待有個男人會過來真心愛你。不管你的身材是胖是瘦,好或不好,他都會愛你。你在期待一個沒有雜質純粹的愛,但人生怎麽可能沒有雜質?”


    徐芝璐微感訝異地看著她,無語。


    “你不相信男人的眼光,你覺得他們看到的隻是你的身體,但那不是你,對嗎?”維納斯問。


    “我確實不認為那是我。”如果有來世,而且可以選擇,徐芝璐想當男人。


    “你忽略了一件事——你從沒了解過你的身體,你從沒真心看待它。


    讓我告訴你我在鏡中看到什麽吧,我看到一個美麗的女人,你的身體在告訴你:“我很美。”甚至透過所有人的嘴告訴你,你真的很美,但你的大腦就是不肯聽。”


    停頓半響,維納斯繼續說:“因為你從來沒有喜歡過自己,更不喜歡你的身體。對嗎?”


    徐芝璐想起發育過早的青春期,男生們訕笑的目光,還有母親過度的擔憂和一再的叮嚀。她怎麽可能喜歡自己那副太過性感的身體?


    “芝璐,讓我再告訴你一件事好嗎?你要當一個不管自己胖瘦美醜都愛自己身體的女人,聽聽身體在說些什麽,好嗎?”


    這是什麽理論?她的身體一直在說話嗎?徐芝璐凝視著鏡中的她們,忽然好奇地問:“老師,那你的身體又說了什麽?”


    已經不再年輕,胸部明顯下垂,又有許多內衣無法包裹隱藏的贅肉,維納斯哈哈大笑。“她在說如果我不節製飲食,遲早有一天我會心髒病發,但我可沒因此而討厭她。”


    如今已過了好幾周,徐芝璐開始學習喜歡自己的身體,當成咒語般在洗完澡後對著鏡子念上幾遍——我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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