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地一聲,長箭飛穿入靶,又是一記正中紅心,在靶子的中心已經被長箭所占滿,草地上還散落了許多被擠落的羽箭。


    雍綸一身勁裝,不斷地從背上的箭筒取過新箭,拉滿弓,一次又一次地發箭射穿紅心,俊朗的臉龐麵無表情,冰冷得就像是提早進入了冬天的寒霜。


    「好箭術,隻可惜方向錯了。」龍琛揮退了左右,走進了草坪上,取過另一把弓,不告從雍綸背上的箭筒裏抽出一根羽箭,拉滿弓,同樣是正中紅心,轉過眸,看見了兒子更加陰沈的眼神,「靶子終究隻是靶子,不會變成你的心,就算你把它射得千瘡百孔,你的心依舊不會死。」


    「朕聽不懂你在說什麽。」雍綸冷哼了聲,裝作聽不見爹親話裏的含意,解開了背上的箭筒,隨手扔到一旁的草地上,轉身就想離開。


    「慢著!」龍琛揚聲喊住了兒子,「難道,僅隻因為她說不曾愛過你,你就輕易放棄了?看來,咱們父子還真是一個模樣,同樣的愚蠢。」「不要拿朕跟你比較,朕跟你不一樣!」雍綸一臉惱怒地迴頭,瞪著這二十年來從未與他契合過的親爹。


    「是嗎?」龍琛聳了聳肩,滿臉不太在意,「也對,咱們確實不同,怎麽說來,我這個父皇都比你聰明一點。」


    「真是大言不慚,父皇,你做過的蠢事可沒比兒臣少啊!」雍綸挑起眉梢,冷冷地笑說道。


    一瞬間,冷風襲來,讓他們之間原本已經沉凝的氣氛更添幾分冰涼,龍琛抿唇沉凝了半晌,想起了來此之前,若愚交代過幹萬不可以再與兒子吵架,否則就不許他出麵。


    果然不愧是他心愛的女子,對於他的個性知之甚詳,龍琛揚唇笑歎了聲,緩緩地點頭,「是,你說得沒錯,咱們心裏都很清楚,我確實做過了蠢事,而我生平做錯了兩件事情,其一,是當年將你母妃送去西麝國和親,其二,是低估了你不服輸的個性。」


    「朕一直以為父皇應該很清楚才對。」


    「不,我確實錯估了,我以為用狠硬的手段可以挫你的銳氣,可以逼你對我這個父皇俯首稱臣,可是隻不過造成了咱們父子之間一次次的惡鬥,徒讓你的母妃夾在咱們父子之間左右為難。」


    「母妃說,你隻是不知道該如何疼愛朕。」對於這種解釋,多年來,雍綸隻是嗤之以鼻,覺得娘親隻是為了想替他們父子圓場而不惜說了大謊。


    「若愚說對了,是,你明明就是我最重視的皇子,可是,也就是因為心裏在乎,所以更不知道該如何疼愛。」


    聞言,雍綸好半晌震驚得無法說話,他從未想過有一天可以從父皇口中聽到他疼愛自己的話語,他一直以為是母妃為了緩和父子兩人之間的氣氛,才會故意替父皇說好話。


    從西麝國迴中原二十多年,他從未曾有一天想過自己是被父皇疼愛的,在他的心裏,以為父皇疼愛其它兄弟,遠遠勝過他這個逆子!


    曾經,在九歲那年,他極喜愛一具從西域進貢的精巧馬鞍,他也不諱讓父皇知道他的喜愛,可是,父皇卻當著他的麵,將馬鞍賜給了另一名年紀比他更小的皇弟,隻為了教訓他從西麝國迴到中原之後,不曾給他這位父皇好臉色。


    而真正讓他們父子決裂的一次事件,是在他十二歲那年,那是一場為了皇室子弟所舉辦的騎射大賽,參與賽事的不隻有皇子,還有幾名年紀比他更大的堂皇兄,但以他的技巧最好,而他看出了無論是誰,都想要爭得第一,得到皇帝的歡心,這一點讓他感到厭惡,所以故意拿下最後一名。因為,他不想討自己父皇的歡心。他永遠忘不掉當自己迴到終點時,父皇下令殺掉他的坐騎,理由是會鈍化他皇兒騎術的劣馬,不留也罷,當時,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心愛的馬兒被殺,就算他喊著說自己是故意輸掉比賽,也沒有改變父皇的心意,那一刻,他才知道,馬兒被殺,也是為了教訓他的桀驚不馴。


    龍琛看著兒子充滿冷冽的眼神,知道他想起了過去的種種,不由得泛起一抹苦笑,「若愚曾經說我幼稚,但我不認,可是如今想來,我確實不夠理智,較之於你當年不過是個娃兒,我身為一國之君,竟然認真跟你拗了起來,這不是幼稚,還會是什麽呢?如果,我能夠早些明白你的本質,或許,我們父子今天不會走到這個地步。」


    「你為什麽要在這個時候對我說這些話呢?你根本不必要說,因為朕不會在乎,也不想聽。」雍綸沒想到會聽見父皇苦澀的自嘲,雖然嘴裏說得冷硬,心裏卻是受到震撼的。


    「因為我不想讓你與我犯下同樣的錯誤。」說到了最終,無論受到了多少窩囊氣,龍琛心裏還是疼愛兒子的,說完,他轉身就要離去,走到一半忽然頓了一頓,迴過頭笑道:「對了,有一句話父皇一直忘記告訴你,趁現在想起來,順便告訴你吧!」


    「什麽話?」


    「這些年來你做得很好,你現在已經是一個比我料想中更英明的好皇帝,我一向隻知道你聰明,但沒想到你可以做得那麽好。」


    「朕隻是不想輸給你,隻是不想輸而已。」他定定地啾著父親,心裏並沒有因為他的稱許而高興,但卻也不是完全無動於衷,在他的心底,有一瞬間湧起一絲欣然的雀躍。


    龍琛笑歎了聲,看著兒子高大俊朗的身影,就像是在看著年輕時候的自己,同樣的不服輸,也同樣為了愛癡狂。


    或許,就像若愚所說的一樣,造成他們父子之問水火不容的原因,僅隻是因為他們太過相似,而人們往往最不喜愛的,就是與自己相同的人。


    他迴過頭,拾步離去,心想或許現在說什麽都太晚了,畢竟是二十年所造成的裂痕,怕已經成為他們父子之間永遠都不能夠再挽迴的遺憾……


    穿過不甚厚實的簡單木門裏,有著一個小巧而別致的院子,院子裏架著竹棚子,棚子下擺著幾張不怎麽牢固的木桌與木椅,樸實的模樣幾近簡陋,讓人無法聯想這個小院的主子曾經是位極榮顯的一國之母。


    清晨,光亮透過窗欞,如束般迤邐進屋內。


    梅宛如靜靜地坐在床榻上,低斂著美眸,視線停駐在自己覆在被褥之中的雙腿,是的,她確實在注視著自己的雙腿,但是,在她空洞的雙眸之中,卻是映不進半點光亮。


    她已經很努力了,但是她的雙眼卻仍舊隻能見到稀薄的影子,一天天,一日日,她可以看見的東西越來越模糊。


    或許,明兒個她就再也看不見了,她唇角勾起一抹淺淺的苦笑,很快地,除卻了黑暗,她什麽東西都再也看不見。


    雖然她的心裏早就做好了準備,但仍舊忍不住感到難過。


    「娘娘,你醒了嗎?」伴隨著開門聲傳來的是閩兒清亮的嗓音,「今兒個的天氣晴朗得很,讓閩兒帶你出去走走,透透氣兒。」


    聞言,梅宛如沒有響應,伸手按住自己的膝蓋,透過指尖感覺著它們的存在,這瞬間,她的指尖微微地顫抖。


    「娘娘,你怎麽不說話?閩兒可不許你一整天都待在屋子裏,來,閩兒替你拿手杖來了,咱們到院子裏,娘娘的早膳就在院子裏的藤棚下吃吧!」閩兒走到床邊,拉著主子的手,要引領她下床。


    「娘娘,你的手好冰,是昨晚的被子蓋得不夠暖嗎?」閩兒驚嚷。


    梅宛如冷不防地抽迴纖手,搖了搖頭,故作輕鬆地聳肩,「不,你給我蓋的被子很暖和,差點害我熱得睡不著覺。」


    「那為什麽你的手握起來那麽冰涼?一定是因為娘娘成天都待在屋裏,身子骨變差了,來,咱們出去走走,讓閩兒替娘娘進碗熱粥暖暖身子。」說著,閩兒大刺刺地替主子掀開被子,過了半晌,仍舊不見她動靜,「娘娘?你怎麽不下床?你真的不想出去走走嗎?」


    「不,我想出去,可是……」梅宛如閉上雙眸,嫩唇因為喉頭的哽咽而一陣緊抿,「我的腳不能動,它們沒有感覺。」


    「娘娘?!」


    「不要慌張,這是遲早的事情,現在可能隻是暫時,就像一開始我的眼睛從逐漸模糊,到現在隻能看見稀薄的影子,我的雙腿也會像這樣吧!慢慢的、慢慢的失去知覺,直到再也不能走動。」


    「閩兒去找大夫,這就去找大夫!」說著,閩兒轉身就要跑出去。


    「不要去。」她喊住閩兒,「不要去,請了大夫隻是浪費銀子,我們都試過了,不是嗎?大夫治不好我的眼睛,他也不會治好我的腿,我隻需要再歇息一會兒,或許,過會兒我的腿就能動了。」


    「娘娘……」閩兒難過得紅了眼眶,「如果我們還在宮裏就好了,如果還在宮裏,就可以替娘娘找最好的大夫。」


    聞言,梅宛如隻是搖搖頭,再也按捺不住悲傷的心情,豆大的淚水滾落她的雙頰,跌碎在被褥上。


    「娘娘,你怎麽掉眼淚了?是不是哪裏又疼了?」


    「我想念皇上。」她柔軟的嗓音說得好輕、好淺,彷佛隻要語氣再重一些,就會讓已經夠疼的心更加揪痛。


    「什麽?娘娘再說一次,閩兒沒聽清楚。」


    梅宛如搖了搖頭,緊閉雙唇,不再說半個字,眼淚卻像是斷了線的珍珠般一顆顆跌墜。


    她想念他。或許是因為雙眼逐漸地失明,讓她的心不再堅強,讓她開始越來越強烈地想念著他,想要見他的心情,就像是利刃一刀刀剜著她的心,隨著時日的增加,利刃剜得越深,疼進了她的心坎兒裏。


    她覺得好諷刺,那日,她明明把話說得那麽絕情殘忍,才過多久的時日,她卻已經在想念他。


    曾經,她覺得他很不仁慈,可是,她現在覺得自己比他更殘忍千倍萬倍!


    他都已經說愛她了,她卻仍舊把話說得如此絕情!


    她深深明白他是一個多麽心高氣傲的男人,在那一刻,都肯委屈他從不肯為任何人放棄的自尊來說愛她了,她卻仍舊忍心傷害他!


    她好狠!真的很狠!


    就算一輩子再也得不到他的原諒,也是她罪有應得。


    隻是想念嗬!


    伴著滾落的淚水,梅宛如輕輕地歎了口氣,無法控製心裏的想念,就像附食在她骨血上的蛆,以她的生命為養分,隻要她仍活著的一天,就依然會發作,依然能夠令她疼痛不已。


    「皇帝還是老樣子嗎?」佟若愚笑問著剛進門的瑞香,看見她一臉悶悶不樂的樣子,就知道她才剛從雍綸那裏迴來,這些天,瑞香比她更像個娘親,總是不停地勸說雍綸要多吃一些,要振作起來。


    「是,還是老樣子,對吃喝都不感興趣,也不太想理人,聽不得我跟他多說幾句話,就硬是把我給請迴來了。」瑞香說著歎了口氣。


    「你是覺得他口氣不好嗎?」佟若愚笑歎了口氣,提裙走向門口,「好吧!我去替你說說他,責備他怎麽可以讓最疼他的瑞香姑姑不高興呢?你放心等著,我去去就迴……」


    「主子,不必了!」瑞香急忙把主子給拉迴來,「你是存心尋瑞香開心嗎?我現在擔心皇上擔心得不得了,怎麽有心情怪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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