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營一事大抵確定,段曉棠在趕迴行營“挨罵”之前,先去一趟勞改營,給勞改人員念念緊箍咒。


    除開處決和釋放的俘虜,勞改營中尚且有三千餘人。


    段曉棠行軍打仗“飄”,行為可不“彪”,古之名帥為以示誠意夜宿敵營或者讓俘虜守夜這種事,她絕不會做。


    反而派遣重兵牢牢看守勞改營,畢竟裏頭大多是些惡性犯。


    是日,段曉棠穿著便裝,身後的將官卻是全副武裝,踏入勞改營。所經之處,眾俘虜紛紛避讓,甚至跪在地上,磕頭求饒。


    夕陽漸下,俘虜們完成一日的工作,正在排隊打飯。


    段曉棠掃一眼俘虜們手中的幹餅,問道:“吃的什麽?”


    尹金明:“雜糧野菜餅,早晚各一個。”


    段曉棠遠遠看一眼,餅子做的還算厚實,“糧食從哪兒來?”


    尹金明:“寇主簿送了五車糧食來,”聲音降低,“大約占了一成。”主要還是靠右武衛的軍糧養著。


    說起來以俘虜服徭役,活是給的地方幹的,這些人一旦脫刑,大概率是入文城的戶口。但錢糧卻要右武衛出,天理何在!


    段曉棠:“既然做徭役的活,就按照徭役的口糧算的清楚明白。老劉、茂瑞,落實到文書上去。”


    劉耿文、溫茂瑞拱手應道:“是。”


    文城或者寇嘉平有這麽多糧食麽,摳摳搜搜應該是有的。但會拿出來養俘虜麽,絕不會!


    他們就是要造成這樣一個既定事實,紙質證據。


    段曉棠不信任勞改營裏的紀律,說的底都是一群見過血的人,還是弱肉強食。右武衛的守兵不說包庇,隻能讓他們別鬧得太過。


    段曉棠:“看著點,不許他們搶奪同伴口糧。”


    尹金明:“定了規矩,分餅子的時候,至少要當著守軍的麵吃下一半。”


    剩餘的一半,留著後麵吃,亦或者給其他人“進貢”,至少一天兩個半餅子入肚,不會餓死人。


    段曉棠微微頷首,滿意道:“安排得很好。”


    總體而言,右武衛沒多少安置俘虜的經驗,一切隻能靠摸索。


    吃過飯後,勞改營中大小頭目聚集在空地上,加上圍觀的俘虜,圍成一個大圈,但沒有人站到將官們身後去。


    軍士搬來幾張馬紮,段曉棠坐在為首的一張,其他人依次坐下,俘虜們不講究那麽多席地而坐。


    段曉棠曾經思索過該如何拿捏對這群人的態度,單以道德觀點論,奸淫擄掠不在少數。沒讓他們死,那是法律拉的一道保險繩。


    冰冷的文字記錄,看得人咬牙切齒,但眼前卻是一張張鮮活的麵孔。


    段曉棠的拳頭借著衣袖遮掩握緊,沉聲問道:“你們以前是做什麽的?”


    迴應的卻是一片沉默。


    段曉棠左手一指,“就從這位隊長開始吧。”


    勞改營刻意規避軍中的編製,每一百人設立一位隊長,底下是若幹小隊長。


    被點到的男人神色一頓,結結巴巴道:“俺以前是種地的。”


    段曉棠:“家裏有幾畝地,幾口人?”


    男人:“六口人,前些年爺爺生病,僅有的兩畝地都賣了,在地主那兒賃了三畝地來種。”


    段曉棠:“怎麽加入賊軍的?”


    男人:“隗大帥打過來,殺了地主,被拉了壯丁。”


    段曉棠:“老家還有人在麽?”


    男人忽然捂住臉,哭道:“沒了,都沒了!”


    男人斷斷續續哭訴,他和兄弟都被拉了壯丁,兄弟前兩月死了。家裏隻剩兩老幼子和年輕的妻子,以當前的情勢,年輕女子生存艱難。壯勞力都不在,剩下的兩老一下根本活不下去。


    段曉棠等人心情稍微平複下來,繼續問道:“因為什麽進來的?”


    男人紅腫著眼,“破城後搶劫百姓財物,他們都在搶,我也跟著搶。我隻想拿點迴家的路費。”


    段曉棠無從深究,男人是否美化自己的行為。隻是想來,若非風雲變幻,他大約一輩子都是一個老實種地的農民。


    尹金明高聲道:“按照順序來,下一個。”


    餘者漸漸明白規矩,說一說從前做什麽,因何加入賊軍,不怕臊的還會說說自己幹的混賬事。


    農人、貨郎、篾匠、雜貨鋪夥計……


    滿場荒唐言,一把辛酸淚,說起來似乎都是苦水裏泡大的。


    湯新霽平靜道:“原絳郡郡兵旅帥。”


    段曉棠來了興趣,“老尹老劉,你們同行啊!”


    尹金明當即否認,“我們沒在郡兵幹過。”


    段曉棠問道:“在賊軍中是何位置?”


    湯新霽:“微末小兵。”


    段曉棠:“朝廷正規軍的旅帥,若是投效賊軍,手下少說能領幾百人吧。”


    湯新霽梗著脖子道:“同袍皆戰死,僥幸逃脫一條性命,冒的手下軍士的名姓,沒人認出來。”


    名姓是假的,但體貌特征是真的,投敵可是大罪。


    段曉棠問道:“你的家人呢?”


    湯新霽:“都沒了!”


    段曉棠:“怎麽沒的?”


    湯新霽:“破家的縣令,滅門的太守,就是如此。”


    他在前方死戰,後方不思撫恤,反而惦記他的家業。


    問清楚湯新霽是哪個縣,段曉棠斜睨道:“太平縣令、絳郡太守都死了!”仇算報了一半。


    湯新霽爭辯道:“可朝廷給他們授功旌表,恩蔭子弟。”


    三郡之亂,哪裏隻有心懷不滿的豪強參與,那些火上澆油的官吏難道沒有責任麽!


    段曉棠無意與人辯論,“我隻管打仗的事。我好奇的是,作為前官軍,在賊軍中是何種感受?”


    湯新霽當然明白,於公於私段曉棠都不可能給他主持公道,甚至安慰一二。低頭迴道:“行屍走肉,得過且過。”


    段曉棠直擊痛處,“你怎麽進來的?”


    湯新霽:“同夥搶劫,我雖未參與,但也沒阻止,後頭還分了錢帛。”


    天底下有白吃的午餐麽,段曉棠清楚湯新霽避重就輕。他在賊軍中雖無實職,但因為過去的軍旅經曆和專業能力,威望該是不低。


    是他出的主意,亦或給強者上供?真要給無關緊要的人封口,一通拳腳威脅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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