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飲下蕭牧雲遞來的那杯毒酒後,籌謀了數年的黎輕言感覺到了心頭壓著的強烈的疲憊感,以及終於釋然了,他當年用黎清殊的死換黎家一個安寧,如今他能為黎清殊,為黎家再做些什麽也是挺好的。


    隻是他萬萬沒想到,蕭牧雲竟然無意殺他,他喝下的也不是鴆酒。黎清殊將他帶迴去後不久,他便恢複了意識,也嚇了家人一跳,他一睜開眼便是母親紅腫的淚目。


    黎輕言對家人是極其內疚的,他雖護住了大家的性命,可卻不能與他們好好相處,哪怕一日,尤其是對自己的母親。


    在宋淩府上住了一段時間,突然來了一人,將黎輕言帶走了。


    那人黎輕言是認識的,他是黎清殊的親舅舅淩蕭然。


    他們其實也算是老相識了,黎輕言也不知道怎麽了,在後院中見到那個人從天而降,一身白衣翩遷,宛若天人,便驚呆了,那人向他開了口,語氣裏有些不滿:“你怎麽每次都將自己弄得這麽狼狽?”


    是在跟我說話嗎?黎輕言忽然有種卑微感,他微微垂下眸子,聲音有些不安。


    “淩先生……”


    “這麽生分?”


    淩蕭然慢慢向他走近,而黎輕言卻是下意識的後退,他隻注意到淩蕭然的純白衣擺,一塵不染,甚至覺得自己這種心機深的人太過肮髒,不配與他站在一起。


    淩蕭然也察覺了,停駐腳步,“不必拘謹,你可以同小黎一樣喚我舅舅。”


    黎輕言張了張唇,竟覺得有些不甘,“我……我還是不了。您是來找三弟的嗎?他在屋裏跟我娘說話,我幫你去叫他吧。”


    話音落下,他便立馬轉身進屋,不給淩蕭然反應的機會。


    黎輕言自然是認得淩蕭然的,在他六歲的時候見過淩蕭然,當時因為黎清殊的母親病故淩蕭然一氣之下到了黎府將黎清殊帶走,那時的黎輕言便在門口抱著對方大腿痛哭,如今黎輕言想起還覺得丟人。


    後來再見是黎家出事後,黎清殊中了毒,他千辛萬苦偷到了解藥,淩蕭然便來找他了,隻是匆匆一麵,他來不及反應便叫淩蕭然將解藥送去給黎清殊了。


    黎輕言心裏其實也有點怕,畢竟黎清殊是淩蕭然親手拉扯大的孩子,而自己被迫無奈傷了黎清殊,淩蕭然保不齊會殺了他,但結果淩蕭然並沒有這麽做,他反倒冷冷淡淡的向黎輕言提出,“你跟我一起走吧。”


    黎輕言怔住,而後很快搖頭。他不能走,他還有很多事情沒有做更何況他這般機關算盡之人,怎麽能玷汙淩蕭然這樣的仙人呢?


    本以為是必死無疑,沒曾會是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先是撿迴一條小命,而後又碰見了淩蕭然,並且此時黎輕言已經跟著淩蕭然去了昆侖山聖殿。


    黎輕言還未反應過來,隻恍惚記得黎清殊和母親德儀郡主提議自己現在身份尷尬,萬不能讓外人知道自己還活著的消息,建議讓自己先跟著淩蕭然去昆侖山避避風頭,過幾年再迴來。


    德儀郡主自然是答應了,她從前和黎清殊的母親,也就是淩蕭然的姐姐姐妹相稱和睦共處,自然也很放心淩蕭然這個人,於是沒人過問黎輕言的意見,他就被淩蕭然打包帶走了。


    黎輕言並不是個多話的人,更因為跟在淩蕭然身邊他會莫名的緊張,可是心裏疑惑太多,他還是忍不住問了對方:“你為何會下山?”


    淩蕭然抬起淡漠的眸子望他,“辦事,路過京師,小黎給我送了信。”


    原來是黎清殊的請求,他果然還是那麽疼愛黎清殊啊。黎輕言點點頭,沒什麽話要說了。淩蕭然也並不多話,於是二人就如此一路相攜迴了昆侖山。


    黎輕言從不覺得日子會過的這般無聊,無聊到他會開始注意,淩蕭然似乎隻穿素白的道服,且總是一塵不染的,似乎永遠也沾不上一絲人氣,純淨的過分,看得人想在上麵潑些墨水,將他弄髒。


    這個想法一處,黎輕言頓時嚇了一跳,他怎麽到了這樣神聖的地方,內心卻越發肮髒了?


    昆侖山上人不多,門派中淩蕭然的地位超然,他住的地方幾乎沒人靠隨意靠近,隻有一兩個藥童,每日來送水和食物時跟黎輕言說說話解解悶。


    淩蕭然很喜歡閉關,所以黎輕言總是見不到他,而雪山之上,黎輕言幾乎差些悶出病來。過不多久便入了冬,黎輕言果然病了。


    為此他裹著被子幾乎整天都待在房間裏。


    藥童勸他去後屋裏的溫泉裏泡一泡,很快就能好起來,還道從前黎師兄生病時也常在那溫泉裏泡。黎輕言起初是不想去的,外麵冰天雪地的,他並不想碰水,可聽說了那溫泉後,他便有些心動了。


    所以收拾了衣物進了後院的屋子,這裏是淩蕭然住的地方,其他人從不敢靠近。


    不過從前這裏還有兩三個人,荊若秋和黎清殊,甚至顧頤,他們幾人都是在這裏長大的。可是他們下山了之後,這裏就隻剩下淩蕭然了,藥童語氣裏很心疼,“師叔祖心裏其實也很難受很孤單的吧。”


    黎輕言對此不語他知道有些人天生靜不下來,但有些人又是天生喜歡享受孤獨。


    除下衣物踏進了氤氳著滿池子霧氣的溫泉,黎輕言瞬間舒服的長歎一口氣。來這裏也快兩個月了,除了最初的新鮮感,也就此時的溫泉讓他稍微滿意一點。


    這是個很幹淨的池子,白玉池壁,幾乎除卻那層淡淡霧氣外,水裏是什麽都能看清楚的,邊上有一個泉眼,源源不斷的流進新的活水,而另一側也有排水孔在湧出。水聲不算嘈雜,聽著便讓人有些困意,黎輕言也就沒有注意到門被人打開,掀開薄薄的紗簾走進來的一個人影。


    “你在這。”


    聽去很冷靜的在陳述事實,黎輕言瞬間嚇了一跳,抬頭看去那人可不就是淩蕭然嗎?他頓時有些赧然,明知那層霧氣已將水下景色完全遮掩,他還是心裏有鬼的紅了臉。


    “淩……淩蕭然!”


    前段時間由於黎輕言總是不願意和黎清殊一樣喚淩蕭然舅舅,淩蕭然便叫他直唿其名便可。可是此時黎輕言也不知道該說什麽,隻叫了名字,便說不出來了。


    淩蕭然點點頭,手上端著什麽漆盤,上麵擺放著幾個瓶瓶罐罐,他將東西放在了邊上的小幾上,頭也沒迴,淡淡解釋道:“聽說你染了風寒,隻泡溫泉有些不大好,我給你拿了些藥來,順便給你針灸一下,疏通身上血脈。”


    “針灸?”黎輕言瞪了眼睛,隻見霧氣之上,池邊的淩蕭然手中的一根足有三寸長的銀針閃著寒光,這要紮到身上,會很疼的吧?


    淩蕭然整理好一排銀針,古井無波的臉慢慢轉過來,“你要在下麵針灸,還是在軟榻上?”


    池邊還放置了一張軟榻,黎輕言不知想到了什麽,臉上被熏得更紅了,下意識的應道:“我這就上來了。”


    淩蕭然點了頭,靜靜的看著他,黎輕言也低著頭速度極快的走上了池邊披上衣物,視死如歸般向淩蕭然走了過去。


    後來淩蕭然便一直沒閉關了,他似乎才察覺到山上多了黎輕言這個人,黎輕言的身體不算好,幾乎受不得冷,這個冬天也就在反複的生病和被淩蕭然無聲的照顧中過去了。


    兩人在山上過得還算融洽,隻是淩蕭然很久沒再去閉關了,幾乎每天都會來看望黎輕言,又是黎輕言見他在整理聖殿的典閱,正好自己無聊,便自己要求幫忙,淩蕭然也是無聲默認了。


    一年複一年,黎輕言察覺到時間過得快時已然是第四年了,快到年關了,往年淩蕭然都會親自送他下山,而後在年後將他接迴去的。


    隻是這些年風調雨順,黎輕言也早被人淡忘了,哪怕是習慣了昆侖山上和淩蕭然不冷不熱相處著的生活,黎輕言的母親德儀郡主也等不及修書讓黎輕言該迴去了。


    黎輕言忽然有些不舍,他從來都明白自己的心意,山中的生活那麽寂寞無趣,沒有淩蕭然他還真的堅持不下去,淩蕭然早已修行的俗世與他無關,不食人間煙火的性子,簡直是黎輕言心中的白月光。


    這要是迴去了,估計這輩子也不能再與他相見了吧。


    黎輕言心裏有些糾結,可到底淩蕭然還是送他迴了京師,淩蕭然每年到了京師,總會見上黎清殊和荊若秋一麵,每每送黎輕言迴家過年,他也會和黎清殊,荊若秋幾人一聚。


    這麽想來他應該不會走的那麽快吧,黎輕言想著,等他走的時候,自己再跟上去吧。想不到曾經酷厲冷傲的黎輕言也會有如此優柔寡斷的一麵,黎輕言心下有些好笑,隻不過千萬不能讓淩蕭然知道他齷蹉的心思。


    他是何時動了心的,自己也記不清楚了,或許是六歲那一年頭一次見到這個漂亮的大哥哥,也可能是九年前,淩蕭然主動開口要帶他走。


    也許是初上昆侖山上時,在藥童口中得知那樣寂寞孤單的淩蕭然,驟然心疼的那一刻。還是在四年裏的潛移默化中,隻有兩人的相處讓他漸漸心動。


    說起來他們認識已經很多年了,關係卻還是不冷不熱的,但黎清殊卻告訴他,他是除了自己這個親外甥以外,唯一讓淩蕭然破例的人。


    黎輕言一臉茫然,“我何處讓他破例了?”


    黎清殊有些恨鐵不成鋼的看他“二哥,過了年你就三十二了,我舅舅都三十八了!你們都一起住了四年了,不會還是那樣吧?”


    哪樣?黎輕言更是不解,和心中男神的相處相敬如賓不好嗎?


    黎清殊對此隻能歎氣,自己幹著急也沒用。他沒告訴黎輕言,黎輕言是除了他黎清殊以外,淩蕭然唯一一個帶迴山上的人,他也是除了那些徒弟外甥之外,唯一一個可以在淩蕭然身邊待了這麽多年的人。


    黎輕言更是不明白了。


    除夕那林子謙特地來看他了,看他和金昊軒相處似乎很不錯,黎輕言也放了心。而後荊若秋和顧頤二人也雲遊歸來,但兩人似乎被淩蕭然訓了一頓,可麵上的喜氣還是那般溫暖。


    除夕夜他們一家人聚在一塊吃了年夜飯,人都到齊了,趙家的父母和黎清殊兩口子,帶著趙家的三個小孩子,德儀郡主,宋淩,黎輕言,還有被黎清殊非拉著來的淩蕭然。


    宮中的冷清秋如今早已是人人尊重的容華娘娘,皇帝大年夜也與他在一起,他麵上冷淡心裏還挺高興的。憶起了曾經的好友黎清殊,還特意讓皇帝下旨賜了一桌禦膳房的酒席,宮中的山珍海味比起外麵的自然要好上不少,再者皇帝恩賜的菜色,傳出去這臉麵也給趙家長了不少。


    這次年夜飯倒是挺熱鬧的,之後趙淮景和黎清殊這兩個大孩子帶著一群小孩子去看煙花。黎輕言和淩蕭然也無奈的跟上,護城河上柳岸邊,漆黑的天上炸開了一朵朵璀璨瑰麗的煙花,耳畔也是陣陣炮竹聲。


    黎輕言也被這熱鬧的氣氛感染到了,唇角總是帶著幾分笑意,舊年就要過去,新的一年很快又要開始了。


    望著天邊綻放的煙花,黎輕言忽覺手腕一緊,迴頭看去,竟是淩蕭然,剛被黎清殊灌下幾杯酒水的他似乎因為酒量不太好,臉頰有些微紅,眸光瀲灩,麵上很是鄭重,低沉的聲音打在黎輕言心上。


    “以後也一直這麽過吧,可好?”


    黎輕言怔了下,倏地笑了起來,反手迴握住那隻微涼的手。


    “好。”


    聞言,淩蕭然也笑了,難得一見的笑容瞬間讓黎輕言驚訝了下,而後兩眼發亮,一刻都移不開眼睛的迴望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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