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居天下之中,山川險要。


    四方形勝皆聚於此。


    班固曾在《兩都賦》中言:增周舊,修洛邑,扇巍巍,顯翼翼。光漢京於諸夏,總八方而為之極。


    曹魏定都於此,四方人文薈萃,國勢日上。


    夏日的陽光灑滿全城。


    駱穀戰敗,並沒有影響這座城池的繁華。


    而庶民喪子喪父喪夫的哭聲,永遠傳不進朱門青瓦內。


    西城司馬府內,父子二人相對而坐。


    “曹爽、夏侯玄戰敗,天下人心盡失矣!”司馬師按捺住心中的欣喜沉聲道。


    在他的父親麵前,他永遠都是小心謹慎的。


    既敬且畏。


    “曹爽人心盡失,但大魏不可失去人心。”司馬懿一臉的雲淡風輕。


    而隻有司馬師知道,這雲淡風輕的背後,是萬丈驚濤。


    從曹爽出兵之時,一切都在算計當中。


    所以伐蜀之戰的結果早已注定。


    司馬師仿佛聽到某種預言,目光大亮:“父親說的是,朝廷提拔兒為中護軍,兒必盡心盡力。”


    魏晉以來,中領軍、中護軍成為中軍最重要的官職。


    中領軍掌管洛陽禁軍,宿衛皇室,地位頗重。


    中護軍掌武官選拔,權力極大。


    曹爽聽從丁謐之謀,明升暗降,尊司馬懿為太傅,奪其兵權,晉蔣濟為太尉,免其中領軍之職,朝中大權盡歸曹氏兄弟。


    中護軍也被夏侯玄兼任。


    但伐蜀失敗,曹爽在各方勢力的壓迫下,不得不交出部分權力。


    很多東西明麵上風平浪靜,暗地裏早已波濤洶湧。


    互相妥協之下,中護軍歸於司馬師。


    司馬懿懶散的躺在軟塌上,望著湛藍如洗的天空,仿佛追憶逝去的崢嶸歲月,“你我都是大魏臣子,國家艱難,當思報效國恩。”


    “父親所言甚是,近日遼東來報,高句麗趁虛犯邊,襲破西安平,燕地頗危。”


    自從曹爽出征之後,司馬懿便托病在家,不問國事。


    朝中的風吹草動都是由司馬師帶傳。


    明帝景初元年,司馬懿四萬援軍與毌丘儉會師,破遼東公孫淵,其後,司馬懿下令斬首十五歲以上男子七千餘,以頭顱築京觀,凡公孫淵所任公卿一概族滅,殺將軍畢盛等二千多人,收百姓四萬戶,大量遷入內地,直接造成了遼東的空虛。


    高句麗趁勢而動。


    之後幾十年,遼東逐漸成為鮮卑人的龍興之地。


    聽完司馬師的匯報,司馬懿不為所動,躺在軟塌上,閉著眼,仿佛睡著一般。


    司馬師繼續道:“高句麗王位宮兩萬大軍,毌丘儉隻有八千郡國兵,若毌丘儉兵敗,曹爽去一臂助!”


    毌丘儉乃明帝東宮故舊,深受信任,平步青雲,後與夏侯玄、嵇康等名士交厚。


    良久之後,司馬懿緩緩道:“毌丘儉胸懷幹策,有名將之資,此戰難以定論,雖與夏侯玄交厚,未必是曹爽一黨,不可一概而論。”


    末了,忽然話鋒一轉,“毌丘儉對大魏忠心耿耿,吾兒當效之。”


    司馬師本來不以為然,聽了此言,眼中劃過一道精光,“謝父親點撥,兒知矣。”


    旋即司馬懿又垂下眼瞼,真的睡著了。


    司馬師拱手一禮,準備離開,忽見亭外二十餘步,正妻羊徽瑜佇足而立,臉上帶著一抹驚慌,手中碧玉托盤上盛著兩盞清茶,搖搖晃晃,淡綠色的茶水灑落不少。


    司馬師神色一變,但看了一眼午眠的老父,心中不知怎的,迅速平靜下來。


    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悄然轉身離去。


    “不是說了,我與父親談話,任何人不能靠近?”司馬師語氣溫和,但溫和中隱隱有些鋒芒,仿佛錦帛中藏著一根根細針。


    羊徽瑜從未見過這樣的司馬師,越發驚慌。


    忽然想起一個不太久遠的傳言。


    而那個傳言關於司馬師的第一任妻子夏侯徽……


    司馬師共有三任妻子,每一任的娘家都風光一時。


    第一任夏侯徽乃夏侯尚之女,夏侯玄親妹。


    這樁婚姻為司馬師帶來巨大名望。


    第二任吳氏,乃文皇帝密友吳質之女,吳質輔佐文皇帝奪嫡登基,後封振威將軍,假節都督河北諸軍事,權傾一時。


    然而文皇帝和吳質相繼隕落之後,吳氏也漸漸被邊緣化。


    司馬家果斷休了吳氏,娶了現任的羊徽瑜。


    泰山羊氏自漢安帝時代便累世公卿,成為數一數二的世家,曆任漢魏高官,到了她父親羊衜這一代,更是枝繁葉茂,其兄羊放都督淮北護軍,其弟羊祜年僅二十便才名動於洛陽。


    “妾見父親與夫君相談甚久,備了茶水,不想驚擾了夫君。”羊徽瑜到底是世家出身,很快便穩定了情緒,從容應答。


    司馬師目光閃爍,盯著她的眼睛。


    羊徽瑜坦然相視。


    片刻之後,兩人的神情放鬆下來,恢複往日的恩愛模樣。


    “以後我與父親對談,你不要靠近。”


    “是,夫君。”羊徽瑜溫婉的垂下頭。


    司馬師微笑看著羊徽瑜退下。


    夏風清涼,吹走了所有躁意。


    許久之後,司馬師忽然向樹蔭中招手。


    初夏傍午,睡意繾綣,後園中根本沒有人。


    然而,那樹蔭忽然動了一下,一個黑影矯捷竄出,拜在司馬師麵前,“主人。”


    司馬師的臉輕微抽動,然後仿佛石雕一樣,沒有任何表情,“你疏忽了。”


    黑影全身一顫,“屬下不敢阻攔主母。”


    “你又錯了,你隻有主人,沒有主母!”司馬師淡淡道,說話的神情氣度,承襲了六七分司馬懿的神韻。


    黑影全身抖動的更厲害,連正眼看司馬師的勇氣都沒有。


    司馬師長歎一聲,“你們每一個人都是我精心教養,散落人間,不能見於天日之下,所以有些錯能犯,有些錯不能犯,你當知曉。”


    “屬下知曉!”黑影眼中升起了一絲希冀。


    “下去吧。”司馬師的聲音溫和下來,仿佛一個父親在教誨自己的兒子。


    黑影眼中幾乎湧出眼淚,“諾!”


    然而第二天,洛水中一具無頭黑衣屍體緩緩浮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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