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正在啄食屍體的烏鴉飛向天空,幾片黑羽散落半空。


    黑血塗滿衙嶺,腥臭熏天,引來成群的野獸。


    天地間似乎彌漫著一層黑色的枯亡之氣。


    初夏的風拂動山林,沙沙作響,傳入楊崢耳內,仿佛無數冤魂在哀嚎。


    眾人沒有絲毫逃出生天的喜悅。


    饑餓疲憊仿佛兩座山一樣壓在肩頭。


    穿過衙嶺,便是扶風郡。


    漢以京兆尹、左馮翊、右扶風稱三輔。


    沿途陸陸續續的傷兵互相扶持,向著武功城行進。


    支持不住的人栽倒在地,無人問津。


    千辛萬苦九死一生的殺迴關中,沒想到卻被擋在武功城外。


    一眾甲胄鮮明的雍涼軍趾高氣昂,“奉郭將軍之令,南來諸軍,一律在城外安歇!”


    郭將軍便是郭淮,任前將軍,領雍州刺史。


    諸葛武侯隕落之後,關中壓力大減。


    明帝以夏侯玄取代司馬懿,都督雍涼,欲削減司馬懿在雍涼的影響力。


    但司馬懿的勢力早已根深蒂固,此番大敗,不僅曹爽失去軍心,夏侯玄更不得雍涼軍心。


    鎮守關中二十餘載的郭淮一躍而上。


    眾人一路血戰,倉皇至此,本想著進城吃上一口熱的,卻被攔在城外,武衛、中壘、中堅諸軍都是中軍,一向都是他們欺壓別人,今日卻被別人欺壓,自然咽不下這口惡氣。


    而且自己這幫人一路逃竄,躲避追殺,衣衫襤褸,如同乞丐,這些雍涼軍倒是齊整,盔甲上纖塵不染,一個個耀武揚威的。


    軍中早有流言,若非前鋒郭淮提前率軍撤走,大軍斷不會有如此慘敗。


    “狗才安敢阻攔吾等!”當場就有人紅著眼珠子拔刀。


    周圍人的眼神都看向楊崢,似乎隻等他一聲令下,便要砍翻這幾個雍涼軍。


    雍涼軍亦拔刀相向。


    一場大戰,讓楊崢毫無疑問成為諸人的主心骨。


    眾人心中除了惡氣,還有怨氣。


    若楊崢一味姑息,隻能失去眾望。


    無論古今,馭兵之道如同治水,可疏而不可堵。


    楊崢身心俱疲,但也知道此時絕不能退讓,而且武衛營乃曹爽直轄,郭淮有什麽權力管他們?


    想通這些,楊崢本就心中有股邪火,一腳踹翻為首的都尉,大罵道:“瞎了你的狗眼!我等乃是大將軍麾下,隻聽大將軍法令!”


    壓抑了許久,出腳甚重,那都尉一時竟沒掙紮起來。


    周圍人全都愣住了。


    “打!”楊崢喝令一聲。


    既然出手了,也就不怕事情鬧大。


    一味的忍讓,在遍地虎狼的時代,隻會更讓人騎在腦袋上。


    曹爽再怎麽不堪,也不會看著自己的嫡係受欺負吧?


    眾人得令,收迴環首刀,抽下刀鞘,劈頭蓋臉的打向雍涼軍。


    雍涼軍手中拿著刀,沒有命令,砍也不是不砍也不是,眨眼之間便被如狼似虎的殘軍打翻在地。


    楊崢不打別人,專盯著那個都尉打。


    每次他要發號施令,楊崢就一拳打在他腦袋上。


    幾下就把他給打懵了。


    城牆上的守軍全都伸出腦袋看。


    城外其他被阻攔的士卒紛紛湧來,圍城一圈,為楊崢助威。


    一拳接一拳,楊崢越打越興奮。


    什麽亂世、什麽曹爽司馬懿全都被他拋在腦後。


    心中的灰暗隨著拳頭釋放出去。


    “為何隻打我?”都尉抱著腦袋,哇哇亂叫。


    楊崢好氣又好笑,不打你打誰?


    不過手上還是留著分寸。


    城內又衝出幾十個雍涼軍,還算講些武德,也不拔刀,一擁而上,拳腳混戰成一團。


    楊崢盯著別人的頭兒打,別人也盯著他打。


    臉上挨了幾記重拳,左臉的傷口登時血流如注。


    中軍和雍涼軍之間早有嫌隙,


    也不知誰喊了一聲,外圍看熱鬧的人也唿啦啦的衝來。


    城牆上的雍涼守軍一看情況不妙,也大喊大叫的湧出城來。


    幾千人就在城牆下群毆。


    熱火朝天。


    楊崢被十幾雍涼軍按著打,抱住頭,幸好身上有黑光甲,不然說不定就被打死了。


    最終還是令狐盛指揮著一小股武衛營把他救出了。


    楊崢又噴了一口血。


    但心中的憋屈苦悶卻豁然間去了不少。


    大吼一聲:“打死這群王八蛋!”


    也不知這時代有沒有王八蛋這個東西。


    “住手。”一聲冷喝從背後傳來。


    聲音低沉,仿佛並沒有多少力量。


    但周圍瞬間就安靜下來。


    楊崢感覺自己背後仿佛站著千軍萬馬,一股涼意從腳底板竄起。


    舉起的拳頭卻怎麽也落不下去。


    迴頭望去,隻見一五十上下的將領騎在白馬之上,目帶冷芒,麵相威嚴,唇下的幾縷短髯,倒是增添了幾分儒雅之氣,身後數十名膀大腰圓的雍涼甲士,殺氣騰騰。


    人群仿佛退潮般紛紛退散。


    “將軍。”幾個雍涼軍哭喊著跪在馬下。


    “你好大的膽子,竟敢違我軍令!”將領的目光在楊崢臉上掃動。


    楊崢一震,此人就是魏國聲威赫赫宿將郭淮!


    從魏武時代起,就活躍在戰場的一線,南擋諸葛、薑維,西平羌、氐。


    隻一句話,楊崢便感覺一座大山向自己壓來。


    剛才還如狼似虎的殘軍,現在都像霜打的茄子,耷拉著腦袋。


    楊崢心中哀歎,怎麽這麽倒黴?


    雍涼軍的任何人來,楊崢都有幾分底氣。


    但遇見誰不好,偏偏遇到正主!


    或許郭淮一直戍守在南門,是自己撞在他的刀口上了。


    以郭淮的地位,借軍令殺自己這個百人將,還不是踩死一隻螞蟻?


    現在的曹爽能奈他何?


    而且曹爽會為自己出頭嗎?


    濃烈的殺機隨著郭淮的目光刺來。


    楊崢知道自己的性命就在一兩句話之間,連忙單膝跪在馬前,拱手大聲道:“稟將軍,我等一路與蜀賊血戰,千辛萬苦返迴關中,為何不能入城安歇?我等絕不敢觸犯將軍虎威,隻是一時情急,將軍恕罪!”


    形勢比人強,官大一級壓死人。


    郭淮都不知大了多少級。


    很多時候不得不低頭。


    這句話其實不是說給郭淮聽的,而是說給在場的武衛中壘中堅這些中軍聽的。


    隻有裹挾眾意,才有一線生機。


    一味的求饒、辯解都沒用。


    令狐盛也咬牙跟楊崢跪在一起,“請將軍恕罪!”


    “將軍恕罪!”千餘殘軍也跪了下去。


    郭淮冷冽的目光仿佛看透了楊崢的用心,冷哼一聲,“大魏軍法,違抗上令者,罪當如何?”


    魏武起兵以來,極重軍紀,征張繡之時,有割發代首的典故。


    魏軍承襲漢製,有十七禁五十四斬之軍法。


    楊崢臉上冷汗直流,沒死在蜀人手中,卻要死在自己人手中。


    那些雍涼軍眼中全是幸災樂禍的笑意。


    楊崢也豁出去了,頂住如山的壓力,“我等為國爭殺,何以不能入城?”


    束手待斃從來不是他的作風,作為穿越者,心中也沒多少這個時代的禮法,真逼到絕地,他甚至起了挾持郭淮的心思。


    忽又想起曆史上夏侯惇曾被殺手挾持,副將韓浩毫不猶豫的下令放箭。


    魏武絲毫不追究韓浩的妄為,還特意下令以後以此為例。


    不過,眾目睽睽之下,郭淮要殺自己,總要讓人心服口服。


    郭淮手按劍柄,臉上寒意升騰,驅馬緩緩向楊崢行來。


    就在此時,城門中走出一人,“郭將軍乃國家上將,你區區一百人將,怎敢以下犯上。”


    聲音溫和,但穿透力極強。


    所有的目光都望了過去。


    隻見一人褒衣博帶,白衣勝雪,長發在腦後挽成一個發髻,然後隨意披落在肩。


    人未至,超然脫塵之氣撲麵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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