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極卿也不多言,直接帶著徐青言向城郊而去,蕭挽笙兩天沒有刮胡子,臉上亂糟糟生著許多胡茬,看著十分兇神惡煞。


    “祠堂就在不遠處,你若是不信,可以現在迴去。”裴極卿迴頭,望著徐青言強作鎮定的年輕麵孔,“我給你雇馬車的錢。”


    徐青言聽到這話,反而挺起胸膛,將懷中書卷緊抱,他雖然神情凜然坦蕩,卻的確落魄,手肘處還打著一方補丁。


    他似乎怕別人看到,還有意藏了藏。


    裴極卿見徐青言不語,也未再勸,隻是繼續向城郊而行,約莫走了一個時辰不到,夕陽已然下墜,麵前出現一棟將要完工的青灰色建築,這座祠堂肅穆簡樸,遙遙與皇城北方相對。


    “容大人!”工人從祠堂中出來,微微擦去額角豆大汗珠與灰塵,“容大人,這完工還要再等幾日,您怎麽就先來了,這裏連個坐處都沒有,您看……”


    “沒關係,我隻是隨便看看。”裴極卿毫無架子,索性坐在門前青石上。夕陽的餘暉溫暖祥和,將他的身影與容府祠堂一同籠罩,容家上上下下三十餘口與容廷的知交好友,全部被供奉在這座樸素的祠堂中,遙遙與太上皇所在的皇陵相對。


    他的確曾與容廷政見不合,也覺得他為人太過耿直,不適合在這個官場生存,而此刻一切塵埃落定,才覺得猛然開悟。


    容廷為人向來清正,隻是空有一副文人的臭架子,若是換了其他皇帝,隻怕也不能容他,自己以死報答傅從齡知遇之恩,焉知容廷不是在報傅從齡的相容之情。


    海晏河清,英靈卻早已不在。


    裴極卿很想對容廷說幾句話,可此時這裏還有別人,自己的身份更是容府公子,於是隻好遠遠跪下,對著尚未修繕完工的祠堂叩頭。這一拜,算是報答對容廷與自己的同僚之誼,也算是報答容鸞的這具身體,以及他平白無故被人玷汙的清名。


    徐青言一驚,抱著書卷愣愣跪下,臉上神情如同一棵呆木頭,半晌才道:“原來,你是真的修了祠堂,那……”


    “春闈快要放榜,你也許能拔得頭籌,為何要與他們做這等事?”裴極卿起身,輕輕拍去膝上塵土,“今日你見到的若不是我,而是這位侯爺,可能早就去刑部衙門報道了。年輕氣盛,也無需給人當槍使。”


    徐青言退了半步,臉紅道:“你這是什麽意思?”


    “讀書人雖然家世落魄,可也需行為磊落。”裴極卿猛地抽出他手中書卷,“你身上打著補丁,可用來討伐我的這些罪名,都寫在澄心堂一錢銀子一刀的宣紙上。”


    徐青言這些辯無可辯,年輕俊朗的麵孔猛然燒紅,蕭挽笙見他麵皮極薄,又忍不住道:“媽賣批,看來你小子也是收錢辦事,還裝什麽讀書人,不如現在就跟我去,讓刑部衙門給你加個班。”


    “我不是收錢辦事!前番雖然誤解,卻也出自真心。”徐青言聽著這番威脅,卻又挺直胸膛,“今日的確是我的錯,你們若要拿人,就動手吧!”


    他梗著脖子,一臉不服輸的表情,明明捉襟見肘卻又坦坦蕩蕩,倒真如落架鳳凰。


    “我沒有打算拿你,這篇文章寫的不錯,興許能得一好功名。”裴極卿展開書卷,又緩緩合上,將一錠銀子遞給他,“配得上這樣的宣紙。”


    “我不要!”徐青言擺手,接著退了幾步,“今日誤會容大人了,若真有功名,再去府上拜謝。”


    “婆婆媽媽。”蕭挽笙倒有些不悅,“給你你就拿著……”


    “容大人?”蕭挽笙話音未落,已有兩名侍衛接近,裴極卿認得這兩人麵孔,想必是決雲又來興師問罪,不由得揉揉太陽穴。


    “皇上又叫我進宮?”裴極卿匆忙低頭,故作囁嚅,“我近日身體不適,還勞煩兩位大人通傳……”


    “皇上沒有要您進宮,是另有旨意囑咐,特意遣了小的前來知會,遼國使者近日要來京城,要您親自去驛館布置,這些日子繁忙,也就不必進宮了。”那侍衛沒有宣旨,隻是遞上一份簡單手諭。


    裴極卿蹙眉,伸手展開手諭,那的確是決雲的字,卻未在上麵蓋印,決雲做皇帝以來,幾乎日日叫自己進宮,他也是為了避林辰潑的這盆汙水,才有意退避幾日。裴極卿低頭思忖片刻,心中猛然想到林辰日日進宮,又對自己心懷不滿一事,於是急忙道:“二位大人,這可是皇上親筆?”


    “這是小的親眼看皇上所寫。”那侍衛低頭,緊張道:“小的聽皇上的意思,本來打算叫您去錦州迎接,後來又不知怎麽念叨了一句侯爺,才決心隻叫你布置驛館。小的可給您提個醒,是不是哪裏開罪了皇上了……”


    裴極卿了解決雲,他若始終不肯進宮,決雲不僅不會刻意疏遠,反倒會日日催他進宮興師問罪,小孩若是要自己不要進宮,八成是因為宮中出事。


    但他卻要自己留在京城,還特意提到了蕭挽笙,想必是怕那日城門口的一幕再次上演,所以才要他留在京裏,到底有蕭挽笙護著,也不至於為人所害。裴極卿猛然想到這幾日林辰氣焰囂張,而會製‘詞牌名’的晚晴又未死,難不成林辰連侍三主,終於忍不下去了?


    春寒料峭,裴極卿卻出了渾身細汗,他突然轉身望著蕭挽笙道:“侯爺,您現在速迴衛所,千萬將禁軍看好,我這就進宮,將腰牌借我一用!”


    蕭挽笙皺眉遞上腰牌,還未出口要他解釋,裴極卿已牽過侍衛身側白馬,侍衛躲著馬蹄伸臂一攔,憤怒道:“容大人,即使您得皇上寵信,也不應該抗旨!”


    “我抗旨之罪,皇上自會責罰!”裴極卿勒緊韁繩,雙腳夾著馬背,接著又奪過馬鞭,白馬隨即嘶鳴,向著皇城方向而去。


    蕭挽笙連忙牽過另一匹馬,那侍衛一攔,苦笑道:“侯爺,您若把這匹馬也牽走,我們兄弟可就要走迴去了。”


    “軍情緊急,要是給耽誤了……”蕭挽笙本來無比憤怒,忽然緊盯侍衛眉間神情,又鬆鬆放開韁繩,倒是有些無奈的笑了。


    “媽賣批的。”他平白罵了一句,將韁繩扔迴侍衛手裏。


    裴極卿策馬直奔皇城,門口侍衛迅速將他攔下,裴極卿一扔馬鞭,急急道:“快讓我進去。”


    “外臣入宮,總是要通報的。”那侍衛認識裴極卿,隻臉上有些為難,“皇上正在養心殿休息,他特意吩咐過,我們……”


    “我這裏有蕭挽笙的腰牌,如果皇上怪罪,你直說是他的命令。”裴極卿把腰牌一解擲在地上,額頭胸口已沁出一層細汗,接著揚起頭向前望去,目前宮裏人來人往,各處侍衛各司其職,倒與往常別無二致。


    他鬆了口氣,迴頭道:“今日下朝後,可有誰進宮嗎?”


    “隻有林太傅。”那侍衛迴答,伸手拾起地上腰牌,為難道:“容大人,小的知道皇上待您極好,可他特意吩咐攔您,小的怎麽敢……”


    “你既然知道皇上信任我,就別平白無故得罪,裏麵的事我自有分寸。”裴極卿取過腰牌,看侍衛已猶豫著讓出一條道,他思忖片刻又道:“守好這裏,如有變動,先派人去找蕭挽笙。”


    那侍衛知道裴極卿深受寵信,這腰牌又相當於蕭挽笙的命令,既然不好得罪人,便也不再阻攔,緩緩讓出一條道。


    裴極卿即刻向決雲休憩的養心殿而去,走了幾步後,心中又疑竇叢生,這禁軍向來守在宮門口,知道決雲在宮裏休息,不許外人打擾便罷,怎麽會知道決雲現在正在養心殿。


    他心中有事,腳步卻飛快,待到了養心殿門前,心才真的提了起來,殿前守衛森嚴,宦官宮女林立,他又被攔了一重。


    “皇上吩咐,要大人不能進去,此處又是皇上休息的內殿。”裴極卿剛剛走上一級樓梯,已有小宮女從門內露出半張臉,他認得這小宮女叫做碧荷,平日一直跟在決雲身邊,年紀大約隻十四五歲,膽子也很小。


    碧荷將門拉開一條縫,手中小心的端著一隻隻剩炭灰的火盆,一見到裴極卿便退了半步,急忙想鑽進殿裏去。


    趁著門前守衛分神,裴極卿猛然上前將她攔住,上下打量著那張嬰兒肥的少女麵孔,狐疑道:“你拿火盆做什麽?”


    說話間,他抬眸向殿內望去,門隻開了一條細縫,卻隱隱感覺有熱風從裏麵鑽出來。


    “皇上一直喊冷,讓奴婢多點火盆。”碧荷明明有些害怕,卻硬是強橫著道:“皇、宮內殿,外臣沒有傳召、怎能擅入,容大人,還是快迴去吧。”


    她說話一顫一顫,好似在念台詞一般,裴極卿心中更急,將蕭挽笙的腰牌舉過麵前一恍,進而惡狠狠道:“你看到沒,這腰牌可以隨便調動禁軍,今日皇上要是有事,我直接把你頭擰下來。”


    碧荷退了半步,大眼睛裏滾著淚水,向前看看又迴頭看看,退也不是進也不是,裴極卿奪過她手中火盆扔在地上,仍有餘溫的熱炭打落一地,接著朗聲對碧荷道:“告訴皇上,若不讓臣進去,臣就跪在炭上。”


    碧荷轉身,裴極卿當然沒有真跪,殿內隱約傳來動靜,圓乎乎的小宮女又跑出來,低聲道:“皇上說叫你進去。”


    裴極卿終是鬆了口氣,也沒再多問,連忙邁過炭灰向決雲休息的內殿隨心堂而去,殿內空無一人、門窗緊鎖,地上擺放著許多火盆,隱隱讓人覺得十分悶熱,但又的確沒什麽藥味,他緩緩跪在隨心堂門口,低聲道:“皇上?”


    暖閣內無人應答,甚至未點燈火,裴極卿也等不及決雲開口,直接走上前去,微微將床帳掀開,決雲正裹著錦被窩在寬大龍床一角,他似乎聽到有人進來,又向著裏麵蹭了蹭。


    裴極卿衝過去,伸手探向決雲額頭,他緊緊閉著眼睛,臉上一片燒紅,低聲道:“裴叔叔,出去吧,你不是生病了嗎?”


    那聲音聽著不啞,但卻很輕。


    “我沒生病,讓裴叔叔看看,聽話。”裴極卿心急如焚,伸手探向被中,先是握了握決雲的手,又去摸了摸他的腳,決雲躲了一下,又縮著肩膀嘟囔著問:“你真沒生病?”


    裴極卿語氣焦急,眼眶有些濕潤,“沒有,騙你呢,先別說話了,我去聽聽太醫怎麽說——”


    裴極卿的最後一個字說了一半,已堪堪被人抱在懷裏,決雲一腳將被中手爐踢開,抬腿卡在他的腰上,一手握住還來不及掙紮的兩隻細手腕,惡狠狠道:“容大人,你可是欺君之罪啊。”


    裴極卿被迫趴在他膝上,心中全然明白何事,雖然這個姿勢有點羞恥也有點占下風,卻還是冷冷道:“皇上弄了這麽大陣仗,就為了叫臣進宮?”


    “朕要是直接傳旨,你就有一千萬個理由不進宮,倒不如什麽都不說,你自然會中計。”決雲也在冷笑,“這都是你教出來的,再說了,林賀的使者的確打算進京,朕也沒叫他們白準備。”


    “朕倒是聽說你不光沒病,還很是瀟灑。”決雲伸手,不懷好意的在他腰窩上打了個圈,“今日還幫扶了位堵著你的小秀才,怎麽,是覺得他英俊有為?你被林辰排擠,朕也被林辰逼著娶妻,怎麽就能不聞不問?朕告訴你,你要是敢叫朕娶妻生子,朕就把你留在宮裏,直到你能生出孩子為止。”


    “皇上,炭盆……”


    碧荷的腳步聲輕輕響起,趁決雲分神之時,裴極卿在地上滾了一圈,飛快從他兩腿間掙脫,接著退了半步準備出門,決雲猛地將他嘴堵上,接著不耐煩道:“炭盆不要了,出去!現在天晚了,下去睡覺!”


    這兩句話喊得帶了怒意,碧荷愣愣站在屋外,隱約傳來些抽泣聲,裴極卿將他的手拿下去,蹙眉道:“你找人跟著我?”


    “要不是你,她也不會哭哭啼啼的。”決雲將門栓一插,順手從書桌上拎起一根木質鎮紙,“容大人欺君罔上,現在又公然抗旨,你說朕該怎麽罰?”


    裴極卿不怒反笑,“您是皇上,自然想怎麽罰,就怎麽罰?”


    決雲也不說話,冷冷用戒尺點著書桌,裴極卿倒不害怕,索性將衣衫整齊除下疊好,隻穿著一件中衣伏在桌麵上,他的腰身極細,這樣一來,臀部便不自主翹起,稍短中衣被肩膀拉扯,露出一條雪白腰線。


    決雲開始暗暗吸氣,決心不管怎樣都要打他一頓,可這也就罷了,裴極卿還笑著迴頭,笑意在隱約不清的燈光中有些放浪,“皇上,要罰多少?”


    決雲頓時血液噴張,沒猶豫片刻,剛剛還緊握在手中的戒尺已被丟在床上,接著,桌上墨硯毛筆盡數落地,發出一陣亂響。


    碧荷不過當值幾天,就見到皇上生了無數次氣,也不敢真的迴去睡覺,侍衛散去,小姑娘聽到裏麵東西砸地的聲音,又忍不住害怕起來。


    ……


    室內紅燭暖光葳蕤,決雲半披著中衣下床,將一盞燈燭擺在花梨桌上,裴極卿從被中緩緩爬起,小心從地上拾起本放在桌上的花梨雕牡丹筆架。


    “撿它幹嘛,趕快躺迴去。”決雲將他攔迴床上,伸手撫摸著那段恰到好處的腰線,忽然又道:“我怎麽覺得有些奇怪?你是不是覺得與其被打,還不如被我‘那樣’來的舒服?”


    “小兔崽子,當了皇帝就拿我開涮。”裴極卿雖然在罵,臉上卻刷了一層緋紅。


    “還不是你總騙我……”決雲手上動作一停,“你為何總不見我,我聽說林辰有意排擠你,都一直忍著不去動他,怎麽你倒不言不語,反而給我委屈受?”


    “我既然先前許了承諾,就不會要你娶妻。”裴極卿微微蹙眉,沉聲道:“我與你本是一體,林辰針對我,就是要逼你向他妥協,我這樣避開,又不對要你婚娶之事表態,他便不會刻意針對,轉而專心對付你。畢竟林辰門生眾多,要連根拔起實屬不易,我暫時不願與他為敵。”


    “裴叔叔。”決雲愣了一愣,語氣隱隱有些滯澀,“咱們已決心真心相待,你為何又要逼我婚娶……”


    “我可沒有逼你。”裴極卿搖頭,狡黠一笑,“其實太上皇留有遺旨,你身上有異族血統,怎能娶妻生子,這豈不是要我大周皇室混入胡人血統。”


    “真的?”決雲猛然驚喜,突然望向桌上筆架,“我懂了,遺旨還不是說造就造,你與太上皇寫的字,可是一樣的!”


    “你倒總能猜中我的心思。”裴極卿歎了口氣,伸手將他攬在懷裏,“這次算我不好,隻是你要打要罰,都別再拿自己安危發小孩子脾氣。”


    “今日見到那位書生,我隱隱迴憶起些舊事,傅從思也罷,傅從謹也好,甚至想到我自己。雖然我也有些私心,希望他春闈得中,入朝扶助皇上,可也有些其他想法。”裴極卿抬眸,望向眼前繡龍床帳,“人生在世,的確不該被身份卑微所累,可世事如此,我也無能為力,隻好像太上皇昔日幫扶我一般……決雲,我對太上皇從未動過情愛,隻是知遇之恩,你不必總放在心上。”


    決雲點頭,又轉過身去,俯身噙住他的雙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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