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從謹將賬本放在桌上,指尖在紙上輕點,“裴大人,你的手受傷了?寫這個字時,豎勾似乎歪了一點。”


    “手上生了凍瘡?”他說話時,眼睛已望到裴極卿右手關節處的微微紅腫,“你還是和從前一樣,喜歡親自下廚房做東西,不知道賢王殿下喜歡吃哪一道?”


    “王爺何必與我說笑?”裴極卿見了傅從謹手中賬本,後退半步微微眯眼,“王爺,這裏是賢王府邸,平南侯與小王爺隨時會來,你難道不怕嗎?”


    “我連鬼都見到了,人有什麽好怕的?”傅從謹將剛剛的一疊紙攤開,語氣十分淡然冷靜,“裴極卿,這些都是你教郞決雲讀書時的手稿,你為了掩藏字跡,從來沒親自留下一封書信,可郞決雲還是當寶貝一樣藏著這些東西。至於這本私賬,你也是偷偷藏在書房裏罷。若不是見到這些手稿,我大概死也不會相信,世上居然真有借屍還魂的事。容鸞沒有變,他還是那個直性子的容府少爺,我猜他上吊後已經死了,自他從柴房醒來時,這個殼子裏就是你。”


    傅從謹越走越近,最後微笑著停在他麵前,親昵的伸手點了下他的鼻尖。


    “王爺,這世間又不是評彈故事。”裴極卿避無可避,索性無賴哂笑,“太上皇的字也是這樣,我崇敬太上皇,所以決心在死後學他的字,以激勵自己不再在意禮義廉恥,隻忍辱吞聲將皇子撫養長大。怎麽,難道攝政王是大周律法,小的就連學別人寫字都不成?”


    折雨已然提劍,眼神中亂箭如雨,恨不能登時將裴極卿千刀萬剮。傅從謹退了半步,繼續將那張習作舉起,口中聲音輕緩溫柔:“‘議事者身在事外,宜悉利害之情;任事者身居事中,當忘利害之慮’,這一段話,你在舊日的折子裏也曾用過,難道你要我去宮裏調出檔案,細細比對不成?”


    “這句話本就是引用,天下人都可以寫。”裴極卿心底出了口氣,麵色依舊帶笑。


    “這句話的確是引用,可這句話前後的字詞怎可能一模一樣?”傅從謹拿起毛筆,開始在紙上勾畫,“你的習慣便是小心謹慎,所以這麽多年,連‘之乎者也’都用的一樣。難道真要我去宮裏找出奏折比對?”


    “那是因為裴大人折子寫得好。”裴極卿依舊眯眼,遠遠望向紙上圈點,“家父雖看不上他為人處世,卻喜歡他的文章,所以我也背了下來,那時賢王殿下學習,寫出這段剛好切題,我才思枯竭,於是就默出這樣一段。怎麽,王爺讀書多年,難道從沒背過什麽文章?”


    “裴大人,你連自己寫過什麽東西都不記得,可我卻記在心裏。”傅從謹微笑,卻莫名帶了些沮喪,“這段話根本就不是你的折子,而是一篇隻有我看過的習作,你死之後,府邸我一點未動,所有東西都留在裏麵,難道你要讓我去翻找出來,才肯承認嗎?”


    裴極卿不知道該如何辯解,索性也不再想怎樣辯解——借屍還魂是什麽詭異的事兒,他若是不承認,難道傅從謹還能找來和尚道士,將他從這個殼子裏抽出來不成。


    他又恢複了一貫的諂媚笑意,“王爺早就想好誆我入甕,我有什麽辦法。”


    “這不是我誆你,的的確確是你的字。”傅從謹也跟著笑,“這盒子裏可不光有幾幅文字,還有明妃為郞決雲留下的血書,連夏承希的名字都寫在上麵。裴大人,郞決雲把你留給他的所有東西都當寶貝,可你卻連句真心話都不敢說。”


    “真心都換不來真心,這世上的事真是一點都不公平。”


    裴極卿一時怔住,手指微微發抖。


    二人眼前的燭火搖搖晃晃,裴極卿依舊在沉默,一直沉默許久。


    “也許我已經輸了,讓你承認這些並不重要。”沉默中,傅從謹抬頭繼續,“難道你不想問我一句,為什麽要起兵造反,又為什麽要殺了太上皇嗎?”


    裴極卿猛然抬頭,容鸞那雙微微下垂的大眼睛裏含著無限的怒意,正如裴極卿了解傅從謹那般,傅從謹也了解裴極卿,即使此刻是容鸞的身體,他望向那雙眼睛時,也明顯知道,上一句話已然戳中了裴極卿軟肋,讓他不得不承認。


    無論裴極卿如何死而複生,總之這兩生兩世,這個泰山崩於前還能死皮賴臉的人,隻有因為傅從齡才會露出這幅神情。


    “你還是這樣,心裏總是放不下他。”傅從謹在屋內踱來踱去,最終還是慢慢迴身。


    他語氣輕緩,開始不由自主的迴憶舊事,“還記得你以前挨打嗎?現在的事情就和那時一樣,你被人鎖在柴房,我急急忙忙帶了東西去看你,卻看到皇兄剛去放你出來,你本來滿腔憤怒,可見到他時就眉開眼笑、感激涕零,可他所作的不過舉手之勞;你若想學字,我可以為你找朝中的師傅,可你為何偏偏選中他的?”


    “又像後來,我起兵逼入京城,你隻要肯妥協一點,我絕對有辦法不叫你死,可你還是瀟灑著一心求死,隻是為了教他活命。”傅從謹的聲音又那麽一瞬提高,卻又緩緩沉下,“即使你借屍還魂,卻還是不肯放過我,我囑咐蕭挽笙放你出城,你本可以天高海闊的四處快活,為何又要帶著郞決雲出城,冒著生命危險把他撫養長大?”


    裴極卿依舊在沉默。


    “裴大人,今日我已經敗了!”傅從謹提起桌上茶盞,如慶祝喜事般遙遙舉杯,接著一口飲盡,“可我隻覺得是天意,就像當初我去找皇兄時那樣——我是想要你做侍衛,而不是像他舉薦你!是他曲解了我的意思!從那以後,我就隻能遠遠望著你,看你為他捧書磨墨,對他那些針尖大小的恩惠感激涕零!”


    “時至今日。”傅從謹笑道:“郞決雲從塞外起兵,出身軍旅,與我昔年的遭遇有何不同。可你在背後幫襯著他,心裏卻算計著我,明明這世上隻有我對你最好,難道隻是因為我出身不好,就凡事都差了傅從齡一步?就承擔不得你這兩輩子的一點垂憐?”


    裴極卿再次沉默,看向傅從謹,傅從謹忍著無數複雜情緒微笑,似在耐心等他迴答。


    “寧王,你知道你為什麽輸嗎?”沉默許久,裴極卿終於開口,他抬起頭,眸子裏透出悲憫之意。


    “為什麽?”傅從謹沒料到他承認的如此迅速,一時愕然。


    裴極卿緩緩提起衣擺坐下,伸手拍拍鞋麵浮塵,一雙眼睛柔婉如水,卻隱隱生出幾分不屑,“你可知道,蕭挽笙為何叛你?”


    “因為林妍?”傅從謹哂笑。


    “蕭挽笙看似浮浪,實則很有心思,你讓他去找決雲,卻瞞下來天子劍一事,又在他身邊安插人馬。我之所以能與蕭挽笙合作,不是因為蕭挽笙如何恨你,他出身草莽,一直對你言聽計從,我隻是將你做的事情講給他聽。”裴極卿走了幾步,將那幾張文字提起,小心收進決雲的木箱中,“殿下書讀得晚,也同你一般在軍旅中煎熬著長大。傅允致為了陷害他,故意與遼人勾連,殿下明知是計卻依舊前去,九死一生的帶著軍士逃離;耶律赫凜無權無勢,隻能依仗我們,殿下也信守承諾,頂著夏將軍的責備送他離開。”


    裴極卿“啪”的一聲合上木箱,“攝政王,你一直在意自己的身世,所以覺得可憐的人就要一直可憐,在你眼裏,我不過是太子身邊的仆役,即使你對我再好,也不過是可憐我的身世,想對我居高臨下的施舍。”


    這次輪到傅從謹沉默,裴極卿卻步步緊逼,“現在你迴答我,為什麽要殺太上皇?即使你提著利刃站在宮門外,他也當你是做錯事情的兄弟。”


    “兄弟?”傅從謹臉上的微笑放大,隱約有些猙獰,“我出身卑微,隻能靠著戰功謀得一席之地,就連昔日那個王妃,也是秦大人極不情願的將女兒嫁給我,我雖不喜歡那個女人,但也和她有了孩子。”


    傅從謹掐住裴極卿手腕,幾乎將他手背掐出青筋,“我兒重病時候父皇逝世,所有兄弟都得到消息,唯獨我沒有!隻是因為你和傅從齡怕我仗著兵權奪位,就連父親死時都不讓我看一眼!我得到消息後連夜趕往京城,父皇的靈柩早就送往太廟,皇兄順利登基,封你做了大學士,我的孩子卻因病死在他鄉。你們都做到這步田地,還要與我談論什麽兄弟?!”


    裴極卿怔怔看向傅從謹,神色似笑非笑,悲喜參半,“王爺,封鎖消息的旨意是老皇上親手下的,與我和皇上沒有幹連,老皇上病重垂危,立刻將皇上趕到太廟督築陵寢,我也隨同前去,是宮裏傳來死訊,我們才急急趕迴,他這樣做的意思,正是害怕自己死後皇上念及兄弟,讓你對皇位有所威脅。所以連我都被一起趕走,隻是因為怕我給他傳遞消息。王爺,你思慕權位,老皇上早就知道,若說報複,你為何殺了反對你的皇親,卻獨獨將支持你的懷王留下。”


    裴極卿沉聲道:“王爺,麵對別人時戴著麵具,看自己時卻要坦蕩些,你一直用苦大仇深的借口去瞞著自己,真的不累嗎?”


    傅從謹的手緩緩鬆開,他退了幾步,眼睛直勾勾盯著桌麵文字,“是你在騙自己。裴大人,我知道你和郞決雲的事並非捕風捉影,如果郞決雲知道你將他當做傅從齡的替身,他會不會和我一般憤怒?覺得自己一直以來的傾情都很可笑!”


    傾情。


    裴極卿歎了口氣。


    “第一,我從未喜歡過皇上,他給我尊嚴,教我讀書,告訴我自古英雄多貧賤,我隻是想做為知己死的國士。”他重新揚起頭,直直盯著傅從齡眼睛,“第二,我從未將決雲當作替身——至於你說的所謂‘傾情’,不過是你對我的憐憫而已,從我不再是太子府奴仆裴七,而是‘裴極卿’的那一日開始,你就將這種憐憫化為執念——你喜歡的不過是那個活得像狗一樣、隻能依賴你的裴七!王爺,我一直覺得你很了解我,現在才發現根本不是。”


    “那麽你是認了?”傅從謹低聲一笑,“你承認喜歡郞決雲?”


    “是。”裴極卿毫無畏懼,“我雖不知自己為何能借屍還魂,可我這兩生兩世,隻喜歡過他一個人。”


    “真可惜,你還是被對太上皇的感情所累,所以算錯一步。”傅從謹向後退了半步,餘光望了一眼折雨,“你隻是個臣子,就如同當年的太上皇為了活命而看你送死——你這兩生兩世的情愛,注定隻是一場空夢!”


    此時此刻,天際已微微發白。


    傅從謹話音未落,折雨已飛身向前,箭光如雨射向暖閣,傅從謹一步跨出木桌,抬起寶劍擋在裴極卿身前。飛箭被打的七零八落,裴極卿尚未迴神,大門已被人粗暴的打開,無數黑甲武士從庭院衝出,將折雨折月製服,傅從思一襲孝服雪白鮮亮,他站在雪裏拉滿弓弦,俊秀的眉頭緊蹙。


    一道雪光閃過,傅從謹將裴極卿推開,那箭精準無誤,直直穿透他琵琶骨,鮮血登時如瀑迸濺。


    “拿下反王傅從謹!”傅從思揮手,四下士兵上前,將困獸一般的傅從謹架起,粗暴的為他灌了一瓶驅散內力的軟骨散。


    傅從思語氣錚錚,“傅從謹,你叛國弑君,謀朝篡位,證據確鑿,還有何話辯解。”


    他手中提著聖旨,眉目月白風清,衣襟不染纖塵。


    在傅從謹失去意識前,他緩緩抬頭望著裴極卿,露出一個看好戲的微笑。


    傅從謹被人抬走,傅從思上前望向裴極卿,輕聲問:“容公子,你沒事吧?”


    “我沒事。”裴極卿猛地換了神情,不知該不該開口問傅從思是否聽到他們對話,他抬手揉揉太陽穴,進而緩緩道:“小王爺,抓住攝政王,京城就可以不再封鎖了吧。”


    “那是自然。”傅從思道:“不過傅從謹黨羽尚未查清,容公子還是不要出門的好。”


    “恩。”裴極卿點了點頭,有些虛浮的退了兩步,“小王爺,問罪攝政王,還是應該等到賢王親自處理,畢竟抓人也是他的意思。”


    傅從思點了點頭,“那是自然。”


    他話畢揮手,鐵甲軍士緩緩退後,賢王府重新歸於平靜,裴極卿將桌上紙張迅速收起,提筆寫了一封信。


    他將信封匆匆蠟封,此刻傅從思要去安置傅從謹,自然不會立刻盯著自己,他從後門出發,跨著棗紅馬迅速衝向穆孜的商鋪,接著急道:“穆先生,麻煩你將這封信送出去。”


    “送到哪裏?”穆孜半睡半醒著抬眼,“京城還封鎖……”


    “馬上就會開城門。”裴極卿心裏著急,才發現自己連送到哪裏都沒說清,“立刻出發,送到錦州夏將軍府。”


    穆孜雖不知何事,卻也還是迅速起身行動。


    裴極卿走出商鋪,天際日光隱隱發白,卻依舊被雪雲遮擋。


    他的確被太上皇與自己的感情所累,所以算錯了一步。


    這個皇位人人都想要,而背後那隻翻雲覆雨手,絕對不止傅從謹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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