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前很快備好馬車,決雲讓裴極卿先上去,自己則跟在他的身後上車,馬車內空間很大,裴極卿弓著身向角落挪動,大概是躺的太久,他不由得腳下一軟,決雲伸出手,一把將他摟在懷裏。


    裴極卿笑了一下,卻也難得的沒有推開,決雲望了他一眼,長長歎了口氣,低聲道:“看你這樣精神許多,我安心多了。”


    “是嗎?”裴極卿整整衣領,忽然像想起什麽一樣,“太上皇,是怎麽出事的?”


    “你昏睡的時候,我去找青雲觀的人問過,他們說自從太上皇來了這裏,傅從謹就從來不曾來過,隻有神誌不清的老王爺去過幾次,每次不過說些胡話。”決雲微微皺眉,“我迴來之後,傅從謹的確有理由下手,可太醫診治過,太上皇的確沒有受傷中毒,反而像是久病不愈,壽終正寢。我去查了他的用藥,也不過是些老人常見的雜症,看不出哪裏有異常。你一直病著,我隻好找了傅從思同去,他看了看,也說不出問題在哪。”


    裴極卿沒想到,決雲居然做了這麽多,他有些訝異的問:“出事之後,我睡了幾天?”


    “三天。”決雲伸出三根手指,接著抬手摸摸裴極卿額頭,“三天之內,你也有時候會醒來,但是說說胡話就又睡了,不光是太上皇的事,我之前來找大夫看過,他說你身體本就不好,之前三天三夜沒睡傷了心神,隻是憑一口氣強撐著,才能看著精神。當時我知道這事,恨不得立刻把你叫起來打一頓,最後忍不住了,隻好把牆打了一頓,你看,我這拳頭上還留著血痂子。”


    決雲真的伸出手,在裴極卿麵前晃了兩下,裴極卿卻沒有笑,反而輕輕歎氣道:“是我太衝動了,隻想著我們到了京城附近,如果因為攻城傷了百姓,傅從謹肯定會拿這件事做文章,畢竟他現在也隻是下了罪己詔,這詔書的意思是‘我覺得自己有錯’,可不是‘天下人都覺得我有錯’。”


    “我根本就不是那意思!”決雲又有些冒火,忍不住在裴極卿頭上敲了一記,“你能做的都做了,沒對不起我爹也沒對不起我,可你自作主張的了多少迴?原來去寧王府的時候,你和我說自己被威脅也就算了,難道這件事也是別人威脅你?你這麽個實際的人,怎麽麵對大事老是一股子愚忠,總之這話我是最後一次警告你,別再跟我苦著臉說些怪罪自己的話,如果再有下次,我讓你三天下不了床。”


    決雲說話時透著火氣,這火氣有些走心也有些走腎,麵對別的事情,裴七倒是很豁達,什麽流言蜚語都不放在心上,可隻要麵對太上皇跟自己這對父子的事,他性子裏的顧忌和自卑就忍不住出沒,慫恿著他做些做小伏低的事。


    他平時是個兇神惡煞又猥瑣的人,可一遇到跟自己有關的事情時,就硬是把自己放的極低,那張俏麗麵孔上的神情換成謙恭謹慎,真是撩的人心如火燒。


    比如裴叔叔正小心翼翼的看著他,兩片嘴唇微微發紅,似乎在猶豫著該不該說話。此刻月色如洗,被雪地反射的有些透亮,照出那張臉雪白到透明。


    決雲實在忍不住摟他,發狠的在那沒什麽肉的腰上掐了一下,接著又深深吸了口氣,勉強克製了一下。


    裴極卿向後縮了一下,輕輕道:“……你消消氣……”


    他知道自己做得不對,決雲教訓的也的確沒錯,可決雲不知道他曾經曆過什麽,更不知道太上皇在他心裏的位置。


    決雲更不知道他在想什麽,手上的小動作卻停不下來,最後直接將裴極卿整個人抱在懷裏,忍不住將臉埋在裴極卿肩膀,犬牙一點點咬著他的鎖骨。裴極卿頓時四肢癱軟,五髒六腑都跟著酥麻,他下意識的想要推開決雲,決雲也不管是不是在馬車上,直接抓住那兩隻細手腕,照著他嘴唇咬了一口。


    “裴叔叔,我沒生氣。”決雲又裝的很委屈。


    裴極卿這下不動了,仿佛決雲這麽大的個子,卻能變化成原來那隻憋著眼淚不敢哭的小奶狗。他忽然覺得自己對決雲的感覺有了很大變化,原先自己隻把他當做小主子,想要用心扶持他拿迴被人奪去的東西,可現在卻不一樣了,身體能決定人有沒有*,可理智卻能決定人該不該繼續下去。


    他半輩子都沒娶妻生子,卻被自己親手養大的小孩吃幹抹淨,還忽然有那麽幾分想笑。


    他也不知道這是怎麽了。


    馬車忽然停下,把兩人的胡思亂想一起打斷。車夫俯身取出小凳,裴極卿掀開車簾,剛剛邁出一步,就隱隱看到一個披著黑色大氅的高瘦身影,那人身旁跟著一個侍衛,侍衛也如他般身姿挺拔,衣襟上繡著銀色麒麟。


    裴極卿冷冷一笑,迅速鑽迴馬車,將有些蓬亂的發髻散開。


    “你要幹什麽?”決雲正好被他推迴車裏,神情十分訝異。


    “故人相見,自然要打扮的精神些。”裴極卿笑著取下發簪,將剛剛蹭亂的發髻束緊,亂發拂去,他的麵孔皎潔雪白,眉目間隱隱透出幾分得意。


    裴極卿不僅重新束好頭發,還為決雲係了一遍衣帶,揚首將他的發冠正了正,二人下車時天色有些發白,決雲身披黑色繡龍大氅,蓬鬆密實的漆黑獸毛下,隱約露出一抹閃爍著銀色暗線的冷冷白色,古老的朱漆大門緩緩打開,宮監一齊下跪,將決雲迎接進去。


    裴極卿退了半步,緩緩跟在決雲身後,此時朝陽升起,為決雲的側臉撫上一層溫和日光,異族血統完美的融入他的相貌,那鼻梁眉峰極為英挺,宛如昔日讓草原明月都褪色的明妃一般。


    裴極卿在宮門口止步,將聲線壓的極低,“進到宮裏,不要向皇上提容廷,也不要提我,現在還不是時候。”


    “你不進去?”決雲拉了他一把,“你是我的王府管事,不當官也可以進宮,不必在意。”


    裴極卿也沒說什麽,果斷跟在決雲身後。


    宮中及其肅靜,所有宮娥太監都一身縞素,因為快要過年,宮中已將所有的布置都換成象征喜慶的紅色,可太上皇走的太過突然,有些東西來不及替換,隻能用雪白的絹布牢牢蓋住,窗外一片落雪,室內亦是一片蒼白,連帶著人的表情都結著一層霜冷。


    傅從謹已在決雲之前到達宮殿,乾清宮往日熠熠生輝,如今卻掛滿素白麻布,周圍已站滿大小官員,誦經聲中,這些人各自身著素服烏紗,站在靈柩前低聲啜泣。


    傅允琿跪在靈柩之前,瘦長的身影顯得更加單薄,決雲將黑色大氅解下,退了三步後跪在雪中三拜九叩,禮成之後,他穩穩起身,走了兩步再次跪下,低聲道:“參見皇兄。”


    “允玦。”傅允琿緩緩起身,眉目間十分疲憊暈眩,仿佛一個傷心過度的孝子一般,“允玦,父皇走的太匆忙,你也沒來得及看一眼,為兄心中十分沉痛。”


    決雲輕聲道:“是啊。”


    裴極卿停在乾清宮門外,他的身份還是賢王身邊的下人,此刻隻好留在外麵,他遙遙跪在乾清宮門前的雪地上,向著遠處棺槨行了大禮。此時決雲雖然迴來,皇上也擺明了想要示好,可傅從謹的兵馬還在西北,隻要他一日不死,這個朝廷就會一日留著他的勢力。裴極卿覺得自己如果擺明身份,傅從謹定然會要他入朝為官,待到那時,反而不利於幫助決雲,倒不如留在他身邊,好好做這個王府管事。


    “朕與皇叔守靈三天,你也和從思去了青雲觀掃灑整理,父皇突然病逝,朕心中無比沉痛,不知道你看了父皇藥方,可有什麽不對?是太醫照管不周?”傅允琿口氣虛弱,神色間卻有些藏不住的急切。


    決雲和傅從思的確什麽都沒看出來,他隻好低聲迴答:“沒有,父皇的確走的突然。”


    “雖說生榮死哀,可皇兄生前不愛鋪張,停靈七日,便要下葬太廟。”傅從謹緩緩在棺木前起身,“賢王,你有沒有什麽意見?”


    “沒有。”決雲低聲道:“皇叔,國不可一日無君,皇兄守靈,而今已輟朝三日,今夜開始,我想親自守靈,以盡孝道。”


    “好。”傅從謹毫不猶豫的點頭。


    一天過後,官員各自散去,隻有皇室親眷在一起吃了頓素宴,假惺惺的相互寒暄,仿佛真的情深義重,明日皇帝在偏殿複朝,守夠七日就下葬太廟,帝王將相的葬禮辦的盛大,禮成後卻也安靜如初,世界沒了誰都在往前走,隻有人與人之間的爭鬥也不會結束。


    素宴吃的很快,幾乎每道菜都沒怎麽動,皇上連跪三日體力不支,便扶了宮女的手迴到後宮,此時已然入夜,傅從謹起身,親自將決雲送迴乾清宮。


    此刻陰風陣陣,將昔日金碧輝煌的宮殿籠罩,傅從謹走到宮門外遣退下人,低聲笑道:“允玦,決雲。昔日覺得小將軍年輕有為,卻沒想到是皇兄骨血。”


    決雲望了眼傅從謹,緩緩跪在靈前:“我一直是傅允玦,隻是皇叔那時處置奸臣,手段風馳電掣,母親怕我受到波折,所以才讓我出宮暫避。”


    傅從謹沉默片刻,接著望向裴極卿,“本王想和容公子談談,不知道可不可以。”


    決雲剛要迴頭阻止,裴極卿已然點頭,接著道:“王爺請。”


    決雲進宮,傅從謹就已經敗了第一步,裴極卿根本不會懼怕與他私談,傅從謹帶著裴極卿走了很遠,伸手指向宮牆,“這是昔日母妃居住的地方,跟剛才的乾清宮比,這裏是不是很破舊。”


    裴極卿點了點頭,傅從謹接著道:“本王已承認,昔日手段太過狠厲,清君側隻除‘裴極卿’一人,你容家實在無罪。你昔日是什麽官職,本王可以為你官複原職。”


    裴極卿笑了笑,“我忘了。”


    傅從謹怔了一怔,搖搖頭道:“本王覺得你和故人很像,今日卻也有所不同,故人喜歡名利權位,如果本王問他,他一定會立刻記起來。”


    “王爺已知道草民是什麽人,為何還要同草民說這些?”裴極卿也遙遙微笑,“難道王爺此刻還覺得,草民是你的故人?”


    “故人就是敵人,你們倒是更像了。”傅從謹抬手抖落雪花,“如果皇兄死在故人麵前,他大概也能和本王談笑風生,畢竟心中痛楚過深,也是流不出眼淚的,你看本王,就根本沒有眼淚。”


    “王爺覺得心裏難受?”裴極卿不可置信的抬頭,與傅從謹的眼神對視,卻看到了他眼睛裏不同以往的東西,傅從謹向來溫和,臉上表情從不輕易改變,裴極卿忍不住又問了一遍,“王爺,你覺得心裏難受嗎?”


    “兄弟死了,我心中豈能不難受。”傅從謹緩緩開口,“昔日兄弟眾多,我日日受人欺淩,隻有皇兄待我極好,從不嫌棄我的出身如何。”


    裴極卿脫口而出,“那你為什麽要逼宮?”


    “‘逼宮’裏有一個‘逼’字,我自然是為人所迫。”傅從謹的自稱已經改變,仿佛真的發自內心,連裴極卿都很難辨別他到底是真情還是假意,“你一心將郞決雲養大,不就是為了要功名權位,我的故人也是如此,可你看看他的下場……指望著天家富貴來賜予恩寵,容公子,你會後悔的。”


    “裴管事!”


    陰風陣陣,裴極卿已按耐不住,若不是這聲喊叫,他立刻就要說出真相。即使現在已經平靜幾分,可他依舊十分想發自內心的質問傅從謹:你憑什麽心裏難受,明明自己手上沾滿鮮血,為什麽還要在這裏立個“被人逼迫”的牌坊?


    “裴管事,王爺吩咐你立刻迴去。”小太監擦擦汗,接著急忙跪下,“參見攝政王。”


    傅從謹擺擺手,示意裴極卿可以迴去,就在這頃刻間,他的神情已恢複昔日溫和,即使如今賢王帶著天子劍歸來,趙德欽的兵馬在他們手裏,那眼神也依舊在笑,溫柔到不可言狀,仿佛一張□□。


    果然,傅從謹還沒有敗,他的手裏還有自己不知道的底牌,也許比兵馬更加厲害。


    裴極卿跪拜行禮,接著轉身離開,乾清宮的雪白燈火突然無比溫暖,還好,現在他不再是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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