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要入秋,嶺南之夜依舊濕熱難耐,北望千裏之外,京城卻已漸漸露出寒意。青雲觀慘白山牆外,傅從謹緩緩下了軟轎,扶著折雨的手站在階梯上,月光如輕紗般落下,漸漸將他的輪廓盡數覆蓋。


    傅從謹長身玉立,他已離開戰場數年,麵孔上斂去許多陰鷙肅殺,反而溫潤如玉,他凝望那山牆許久,卻沒有任何離開的意思。


    “主子,可要上去?”折雨低聲道:“您也有許多年沒見過……”


    “不必,我就是來看看罷了。”傅從謹轉身微笑,語氣溫和,“昔年此時,我跟隨眾多兄弟跑出去喝酒,父皇發現時,說孩子的事交由皇後處置,皇後卻隻罰我一人跪在她的書房裏,我跪到深夜,正是皇兄來看我,還給我帶了一盒酥皮點心,這麽多年,禦膳房沒一點兒進步,竟都再沒吃過比那更好的點心。”


    “你這賤婢之子,本宮留你一條命已是大恩,你卻還妄想與太子做兄弟!太子是未來的皇帝,與你這種賤人有何幹連!”


    皇後如畫上觀音般慈眉善目,雙指蔻丹卻嫣紅如血,傅從謹低低跪在地上,雙指沾滿塵土泥灰,皇後向來溫和,唯一能觸怒她的事便是自己——這個在她有孕之時、爬上龍床的卑賤奴婢所生的孩子。許是自己的降生,打碎了她對天家感情的絲縷幻想,但以她那個深深鎖在深宮的可憐頭腦,也隻能將怨氣散在皇帝以外的人身上。


    即使想到這些,傅從謹神色依然極其溫柔,仿佛沉浸於迴憶兒時樂事,折雨卻暗自捏緊手指,“主子,舊日是他們對不住你,你能留他一條命,已經很是寬容。”


    “還有裴七,那小子總是愛笑,連生氣都是溫柔的,眾人都當我是粗魯的武將,隻有他是打心眼裏願叫我聲‘王爺’,他愛低著頭,尖臉埋進一圈兒毛絨圍脖裏,真是像隻狐狸。”傅從謹的笑容一直停在臉上,“若不是出了那件事,我真的願意一輩子留在邊關,替皇兄吹一輩子冷風。”


    “皇叔!”


    折雨還未開口,傅從謹突然笑著轉身,衝著台階上漸漸走下的身影招手,“皇叔怎這麽晚還不迴府?從思不在,您可別讓他擔心。”


    “哎呀!”老王爺遠遠吼了一嗓子,從口袋裏摸出副水晶鏡子架在臉上,張頭探腦的看了許久,“從齡——!”


    “我是從謹。”傅從謹笑眯眯點頭,上前扶起老王爺,“深更半夜,您還帶副黑色鏡子,更加辨不出路了。”


    折雨惶惶捏了把汗,老王爺雖然總是叫錯,可從沒叫出過太上皇的名字,傅從謹卻毫不在意,反而關切道:“您去看了從齡?”


    “是呀——!”老王爺神誌不清,倒是比尋常人坦然,毫不猶豫的承認了這個朝中禁忌,“從謹呀!從齡怎麽住在這裏!”


    “因為他是太上皇,皇上長大了,他不想留在宮裏。”傅從謹笑著扶老王爺上轎,“他怎麽樣?是不是老多了?”


    “哈哈哈哈哈哈,太上皇呀——”老王爺打了個震耳欲聾的噴嚏,“他才當了三年太子,倒做太上皇了,那我也該死了!你們兄弟,就會和皇叔說笑!”


    老王爺又不知說起何年何月的事,這對話完全進行不下去,就連折雨也跟著歎了口氣,老王爺打了個哈欠,慢悠悠摘下眼鏡,“大晚上雖然天黑,可皇叔還認得路,要是真走錯路,可就不好了!”


    幾人行至老王爺的軟轎前,管家碎步過來,準備從傅從謹手中接過老王爺,傅從謹把手一揮,繼續笑眯眯道:“皇叔,從謹已經是攝政王了,攝政王即使走上歧途,後人也得把它記成正道。”


    老王爺摘下眼鏡,雙目一片渾濁,隻癡癡望著傅從謹揮手,傅從謹也跟著揮,一直到再看不見,他才將手放下來。


    “老王爺一直活在過去,倒是很幸福。”折雨提著燈籠走近,“不似宮裏那位林皇後,自己做了錯事,還埋怨起朝廷,怪不得皇上寧願讓宮女伺候,也不願見她。”


    傅從謹突然收起笑意,“有這等事?”


    “徐公公從宮裏送的消息,您譴責了林大人後,林皇後與皇上抱怨多迴,皇上都不輕不重的迴了,據說有個宮女叫晚晴,跟皇上……”


    “皇上不給她名分,是要保護這姑娘。”傅從謹摸摸白馬鬃毛,“罷了,隻要沒有孩子,便由他們吧,畢竟奴婢的孩子,生下來便要看人眼色。”


    折雨忽然想起一事,“對了,屬下查到,小王爺似乎去了明州,這會不會?”


    “從思自小就很乖,我是知道的。”傅從謹點頭道:“老壽王還在京師,我猜他不會輕舉妄動,倒是要給我注意郞決雲一舉一動,收編府兵後要他盡快還朝,不可在邊地多留。”


    #


    淩晨時分,軍營中已嚴陣而待,白馬飛快穿過茂林,軍營大門應聲打開,四下一片大叫:“將軍迴來了!”


    決雲勒住白馬,下馬將裴極卿拉了下來,王玥上前將他手臂托住,驚訝道:“將軍受傷了!”


    “差點死了。”決雲笑著下馬,餘光卻看到一人突然跑來,王玥意有所指的眨了下眼,懷王發冠尚未係牢,發絲散亂著跑出營帳,上前緊握住決雲的手,他眨了眨眼,不可思議道:“你迴來了?”


    “王爺原來一直在等我!”決雲故作驚訝,“倒是末將走遠,讓王爺擔心,真是該死!隻是不知,王爺怎會知道末將遇襲,莫非一直在等著……?”


    決雲愈是恭敬,懷王就愈是不安,他在那裏哆哆嗦嗦,竟一個字都說不出來,裴極卿立刻道:“主子,懷王殿下等了您一個晚上,甚至睡在這麽熱的軍營,您可要早點治了山匪,幫王爺一把。”


    懷王立刻流著冷汗接上:“容公子說的是。”


    “多謝王爺盛情。”決雲瞪了眼裴極卿,“你還在這裏愣著,還不快收拾東西,準備隨我住到王府去,我這就點兵滅了山匪,今日晚上,必定迴去請王爺吃飯。”


    裴極卿假意膽怯著退了幾步,懷王急忙迎上來,“將軍,您剛剛受傷,又要親入敵營,本王擔心您吃不消哇。”


    “將軍何等神勇,哪裏需要王爺擔心。”裴極卿笑道:“您還是迴王府等著,為將軍準備慶功宴才是。”


    “這句說的還像話。”決雲低頭,在裴極卿身上擰了一把,“不必說了,王爺,末將是攝政王親自提點過的,您不必擔心。”


    周圍軍士跑來,為決雲穿戴好甲胄,遞來一杆長|槍,決雲緊緊握在手裏,一步跨上白馬,他身後披風一片銀白,在烈日下如同鋒刃般明亮。


    王玥低眉走到他的馬旁,“懷王倒挺關心您,前腳剛走,後腳立刻來看您,他想請您迴王府住,末將覺得,這裏麵會不會有詐……?”


    決雲低頭,微笑著說了幾句,接著策馬奔向軍中。


    “王爺?”


    裴極卿剛剛進帳換了件衣服,手中還搖著把雪白紙扇,決雲的身影已看不見,懷王卻仍呆呆站在原地,連裴極卿叫他都未曾聽見,此時太陽已經出來,他額頭上沁出一層細汗,連衣領也俱是汗漬。


    “王爺!怎麽還不迴府?”裴極卿使勁扇了下扇子,“你放心,郎將軍絕不知道你與山匪勾連,方才我已幫你搪塞,像我這般以德報怨之人,世間可是不多了吧。”


    “你幫我搪塞?郞決雲若是抓了山匪,我還不是一樣……”懷王這才反應過來,強作鎮定一甩袍袖,“你本來就是將軍府的逃奴,不要在此胡言亂語!倒顯得本王像亂臣賊子,我看還是他打你不夠狠!”


    “他打我是狠,所以王爺出賣我,我還是向著王爺多些,我讓郞決雲立刻去追山匪,絕對是有道理。”裴極卿扇了兩下扇子,臉上淺笑莞爾,“王爺不想聽?”


    懷王猶豫片刻,還是轉身過來。


    “王爺先去吩咐山匪,先纏鬥後投降,不可讓郞決雲趕盡殺絕。”裴極卿一笑,“其餘之事,還需找個僻靜地方……”


    “好好好。”懷王迴頭,望著他一張狐狸似的臉,“容公子,咱們迴府一敘。”


    裴極卿第二次進懷王府,周圍人看他的眼神很是不同,雖然還是有十分不屑,卻也不敢再明著議論什麽,懷王領他進了書房,提著燈將牆上花瓶挪開,霎時間,雪白牆壁如屏風般應聲轉動,露出一條狹窄通道。


    王府中多有密室,裴極卿倒完全不奇怪,懷王帶他進密室議事,倒是顯示出些鄭重其事的感覺。懷王府的密室極大,裏麵竟然有三四間寬大居室,密密麻麻的堆放著些窄長木箱,裴極卿目測了一下那些木箱的尺寸,感覺應該是刀槍一類的行軍武器。


    室內很是昏暗,裴極卿也再觀察不出什麽,突然間,一個黑色身影自門口出現,那人腳步極輕,傅從思如同鬼魅般無聲靠近,昏暗中伸出一隻修長的手,將銀白麵具輕輕放在桌上。


    “這裏隻有咱們三人。”懷王將燈盞在桌上放妥,撩起衣擺坐下,伸手道:“容公子,我已是明人不做暗事,現在你能說了吧。”


    “王爺,我也明人不說暗話。”裴極卿本來不想發這句誓,可人家要造反的都說了,他也就沒什麽忌諱的接上,“郞決雲雖然精神好,可的確受了重傷,你叫山匪伏擊他雖然有些倉促,可倒沒什麽不對,郞決雲從小到大沒吃過什麽敗仗,他被這樣一激,定然會直接去向山匪尋仇,你是攔不住的,倒不如順著他。”


    “就這理由?”懷王瞠目結舌,“給山匪的話我已經傳了!容鸞,我告訴你,我明州也有小倌暗娼,你若是再耍我,我肯定能找個比你好的給他送去,然後直接在這兒廢了你!”


    傅從思伸手攔了下懷王,皺眉道:“你坐下說。”


    “謝謝小王爺。”裴極卿騎了整整一夜的馬,渾身酸痛不已,隻好扶著牆慢慢坐下,“郞決雲身上重傷,根本受不了舟車勞頓,更何況是行軍打仗,他若拿了山匪,隻會讓山匪磋磨的更加病痛,我叫王爺給山匪放的消息是先耗後降,烈日炎炎,先將郞決雲精力耗盡,山匪投降後,郞決雲就沒了殺俘的理由,那些山匪留在他的軍營裏,可不就等您一聲號令。”


    懷王怔了一怔,似乎沒想到這一層,他試探的望了傅從思一眼,“本王隻是想除去郞決雲,並未想要真的謀反……”


    裴極卿突然直截了當,“聽說王爺手中有天子劍,為何不反?”


    “我……”懷王猛的起身退了一步,燈盞的細細光芒也隨著氣流七扭八歪,“你從……郞決雲……已知道我有天子劍……那傅從謹……”


    懷王的視線向傅從思掃去,傅從思的臉上有了些明顯的為難,裴極卿已知道他是何意,過了片刻,他才緩緩道:“天子劍與小皇子之事,我們也隻是略有消息。”


    裴極卿忍不住微笑,他等的便是這句話。


    “事到臨頭,倒不如破罐子破摔。”裴極卿壓低聲音,一貫不知好歹的猥瑣笑意也變得正經起來,“小皇子一事本就是秘辛,連傅從謹都不想叫太多人知道,起兵便要人心所向,王爺隻需要打這個旗號,讓別人知道您是天潢貴胄,救護外甥,仁義無雙便可,小皇子是異族妃子所生,當然不可能繼承皇位,至於天子劍——待您君臨天下之時,還有人敢拔出您的佩劍嗎?”


    “君臨天下”這四個字對懷王而言,誘惑遠遠超過了為一個早就死去的兒子複仇,他抬眼望著裴極卿,咬牙道:“如若事成,我必給你一個官做,還你容家清白。”


    “那容鸞多謝陛下了。”裴極卿重讀了“陛下”二字,接著道:“郞決雲年少氣盛,更經不住誘惑,王爺要一麵布置甲兵,一麵麻痹此人,待王爺布置完好後給我信號,您才可著手行事。”


    “一言為定。”懷王剛剛的膽怯盡數消散,他從椅子上起身邁出幾步,又迴身抓抓腦袋,嘟嘟囔囔道:“怎麽看你愈發順眼了?難道本王也成了郞決雲那種斷袖不成?”


    等不及裴極卿迴答,懷王便急忙離開密室,似乎想探聽些決雲的消息,傅如思微微起身道:“我看不是麻痹郞決雲,倒是你在麻痹懷王。”


    他這句話雖不是讚美,臉上卻帶了一層笑意,與見自己時冷若冰霜的麵孔截然不同,自裴極卿知道他一直想幫太上皇後,倒對這個一根筋的人多了些惺惺相惜之感。無論他如何看待自己,朝中那樣多牛鬼蛇神,不是想著依附就是想著篡位,老王爺也算曾手握重兵,傅從思若想要起事,隻怕還比懷王多些威信,老王爺迷迷糊糊,能去青雲觀看上一眼太上皇,大概也是傅從思循循暗示,隻要此事功成,太上皇便可重新迴到皇城,與他的親子相見。


    對未來憧憬七分之後,裴極卿突然歎了口氣——真是可惜,清白榮耀俱是容家的,自己已經死了。


    “時至今日,我倒覺得你說的很對。”傅從思伸手拍了下他的肩膀,貌似還要說什麽,可他嘴裏除了滿口禮義廉恥,似乎吐不出別的話。


    裴極卿決定給他找個台階下:“小王爺不必為我可惜。”


    傅從思從衣襟裏摸出一樣東西遞給他,“這是上好的傷藥,你拿去用吧。”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重生之第一寵臣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悠哉君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悠哉君並收藏重生之第一寵臣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