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從謹聽到這句話,臉上神情微微有些停滯,似乎又不知想到了什麽。此時天色已然大亮,他便笑著翻身上馬,向裴極卿道別。


    白馬遠去,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深深淺淺的腳印,不僅傅從謹如此,裴極卿也還記得那一年,那是他前半生最揚眉吐氣的一天,那時科舉剛剛放榜,他雖沒有中了三甲,卻也的的確確中了排名中上的進士。


    裴極卿雖然謹慎多思,但讀書讀多了時日,不免也有些文人心氣。雖然皇上與太子父子情深,二人幾乎沒有任何間隙,但裴極卿依然覺得,正是因為自己卑微的身份才沒中了三甲——他本是太子府上的奴婢,因為蒙受恩情才得以科考,如果高中前三,反而會引起他人非議,覺得太子在有意扶持自己的黨羽。


    中了進士自然要慶祝一番,裴極卿沒有親人朋友,又不能直接在臉上寫個“我就是狀元”,隻好獨自一人去吃了頓大魚大肉,他想著自己考中,傅從齡肯定不會在意自己何時迴去,於是一直喝酒到深夜,才暈暈乎乎的摸迴到太子府後門。那時燈火通明,太子府中的諸人居然還未休息,裴極卿聽著後門馬棚處的動靜,忽然覺著有點膽怯,自己不過出去慶祝一下,又沒有故意炫耀,難道傅從齡還真的怪罪不成。


    雖然他這樣想著,卻還是硬著頭皮進了府門,院內一聲白馬嘶鳴,裴極卿嚇的倒退兩步,直接撞在後院的青石牆上,他定了定神,正看到傅從齡牽了一匹高大白馬站在那裏,笑著向他招手。


    裴極卿登時酒醒了大半,他不知何意,連忙訕笑著行禮,傅從齡卻將他拉起來,道:“你今日高中,孤還想著怎麽不迴來,原來是跑去喝酒了。這馬是父皇賞的塞外好馬,孤借花獻佛,權當成賀禮吧。”


    裴極卿聽到這話,心中的一塊大石也落了下來,他低聲問道:“殿下,您將皇上的賞賜轉送我,皇上不會有什麽……”


    “你這想的也太多了,父皇才不會如此。”傅從齡微笑道:“你讀書很晚,父皇看你高中,反而覺得你是可造之材,不必總像個小人般時時多心。”


    “若是你剛迴來,那我這祝賀,倒是也來得不晚。”


    傅從齡話音未落,傅從謹已緩步從門口進來,他風塵仆仆,似乎剛剛從外地趕來,青年英俊的麵孔看著有些灰頭土臉,他將自己的馬係在一旁,道:“可我這走得急,沒給你準備什麽禮物。”


    “從謹,你還用給他準備禮物?”傅從齡笑著攬過傅從謹肩膀,道:“這小子就喜歡錢,你賞他一錠金子,他是最高興不過了。”


    裴極卿不好意思的笑笑,那時他還當傅從謹是朋友,覺得王爺如此高貴,卻為了他千裏迢迢迴來,心裏十分過意不去。


    “從謹迴來的正好,咱們偷偷去陽春坊喝一頓。”傅從齡指著門外,驕傲道:“孤有你們一文一武,咱們還愁受遼人的氣?”


    #


    那時,裴極卿看到傅從謹坐騎,還在想王爺怎會騎一匹這樣瘦小的馬,如今才知道,他這匹馬不是從塞外騎來,而是特意拿來送給自己的。


    傅從謹看到太子賞了自己白馬,便將禮物藏起來,無論他出於怎樣的心態,都可見自從他被迫出征後,心中已經對傅從齡有了間隙。


    傅從齡從生下來便是太子,母親是高高在上的皇後,又是皇帝第一個兒子,他從來不必像自己一樣處處留心,也不必像傅從謹那樣拚著一條命去奪取戰功,他還未做皇帝,老皇帝已為他鋪好所有的路。他麵貌如玉、為人謙和、敏而好學,所作的文章比書本都要精妙……可傅從齡這樣的人,也隻適合在書本中做一個貴公子,作為一個帝王,他的優點已全部被缺點掩蓋,他的缺點,就是這一句善良懦弱。


    比如,傅從齡一直妄想著他這個漸漸手握重兵的弟弟是為了他辟土開疆,能守他的國家永遠長治久安,而不是帶兵而來,對著他的皇城刀劍相向。


    傅從謹出身不好,被親生父親逼著在戰場廝殺,自然也會意難平,可傅從齡待他如同親生弟弟,幾乎是掏心掏肺、一片赤誠,就是他心中再有恨意,怎麽能將刀架在自己哥哥的脖子上,再殺害他的子女來報複呢?


    什麽一文一武,他們之間各懷鬼胎,早就不再是年少時暢談天下的摯友,事情過了多年,裴極卿心中雖飽含恨意,但若說沒有遺憾,卻是絕不可能。


    他低聲歎了口氣,才發現天色已然大亮,自己也慢慢走迴了流州官府,決雲見他迴來,立刻在人身上拱來拱去,仿佛身後有條尾巴。


    “你幹什麽?”裴極卿頓時心情好了許多,他摸摸決雲頭頂,伸出一隻手道:“來寶寶,右手!”


    “右手怎麽了?”決雲好奇的伸出一隻手,端詳道:“我手上可沒有東西啊。”


    裴極卿看他歪著個頭,心裏更是覺得很好玩,於是順手在他手裏放了包蜜餞,道:“狗狗真乖!”


    “你!”決雲瞪著眼睛,卻還是把蜜餞打開吃了,他邊吃便道:“我就是摸摸你有沒有受傷,有沒有被欺負,你還取笑我?怎麽隨身帶著這個,懷孕了?酸兒辣女?”


    “你小子還取笑我?”裴極卿氣道:“還不是被你害的!每次坐你的馬,就想吐的要死,特意帶了包酸的東西在身上,這可是我自己醃的,好吃嗎?”


    “好吃!”決雲點點頭,將他拉進房間,伸手便拉開了他的衣襟,接著摸來摸去,裴極卿嚇得跳起來,道:“你小子在幹嘛?”


    “看你有沒有被欺負,你跟他去了那麽久,做什麽了?”決雲連忙道:“他那個侍衛之前砍你一劍,這兒可還有個疤呢!你沒受傷吧,受傷了可得跟我說。”


    裴極卿聽到決雲口中不過用了一個“他”來代指傅從謹,便也知小孩心裏不好受,於是哭笑不得搖搖頭,係好衣服道:“我倒是要問你,折雨先前似乎見過你,他有沒有說什麽?”


    “說什麽?都過去五六年了,他哪能記得隻見過一麵的人。”決雲坐下來,道:“倒是那個懷王世子是什麽人,我怎麽從沒聽說過他?”


    “懷王是攝政王的弟弟,還是太上皇的親弟弟,這人一向趨炎附勢,大概是攝政王得勢後,便立刻依附了他。”裴極卿冷嘲熱諷道:“咱們都離開五六年了,攝政王居然想必要培養這小子,還覺得和你一般都是大周的頂梁柱。這人實在不成器,箭射不準就罷了,還什麽話都往外說,沒有習得傅從謹一點本事。”


    裴極卿說完,突然想到了什麽,於是警覺道:“決雲,雖然這麽說很對不起你,可現在不是報仇的時候,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你萬萬不能叫他們看出些什麽。”


    “是,我知道。”


    決雲忽然沉了聲音,雙手緊緊握著佩劍,裴極卿這才發現,決雲已經將他慣用的天子劍除下,而換成了先前耶律赫圖送的那把劍。


    決雲的確長大成熟了,心思縝密了許多,裴極卿又摸摸他的腦袋,覺得有些欣慰,又有些心疼。


    “不過,傅允致說的話真的很難聽。”


    決雲蹦出這樣一句話,眼神中猛然閃過一絲陰鷙。


    這時,一個士兵伸手敲敲門框,他望著決雲笑道:“郎大人,那天的小姑娘來找你了。”


    “什麽小姑娘?”決雲忽的想起些什麽,他突然生氣的望著那個士兵,道:“你在笑什麽?”


    “我可沒有笑。”士兵憋著笑,勉強道:“是撫月姑娘,她想看您射箭,您……”


    “射箭?”決雲皺著眉頭,揮揮手道:“那個世子爺不是喜歡射箭嗎?叫他去啊,射天上的太陽給她看啊。”


    “我也是被逼著來的,真以為我想看你?”決雲話音未落,撫月已然站到門口,她長發編成數條馬尾,然後整齊劃一束在腦後,她生著一張雪白嬌俏的麵孔,與黑發一稱,更顯得美麗異常。


    撫月背著一把弓走來,揚聲道:“不過你的功夫是真不錯,聽說你們要去校場騎射,我正好被姐夫逼著過來,倒是看看你們漢人練得如何?”


    “我們漢人,可也比你們遼人差不到哪去!”決雲今日因傅從謹的事情壓抑著自己,此刻撫月過來找他練武,心裏突然覺得爽快起來,於是拉起裴極卿的手,道:“走吧,我們去校場射箭!”


    “我就不去了,大半夜沒睡。”裴極卿低聲道:“你去吧,我在這裏睡一會兒。”


    決雲還未說什麽,已被撫月拉著走出去,四下一片寂靜,裴極卿心中的失落與憤懣又如同潮水般湧來,他側身躺在床上,麵孔朝著雪白牆壁,無聲的閉上眼睛。


    “本世子找了你許久,沒想到你在這裏睡覺?”裴極卿還未沉睡,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從他身後傳來,裴極卿心裏一驚,猛地轉身跪下,道:“草民參見世子,不知世子所來何事?郎大人已經出去了。”


    裴極卿雖嘴上這麽問,卻也知道傅允致來幹嘛,他挨了傅從謹一巴掌,又沒有辦法去報複,隻能過來拿自己出氣,可惜懷王藩地偏遠,也不過有些府兵看守,即使想依附攝政王,攝政王也不見得待見他,想必這廝也隻能嚇嚇自己,不會真的動手。


    傅允致生著一張寬大的麵孔,看上去有些憨傻,隻眉目間隱隱有些皇家一族的特征,他沒有叫裴極卿起來,反而圍著他轉了一圈,接著伸手捏住他的下巴,輕聲道:“我就是來找你的。”


    裴極卿被迫著抬頭,臉頰被他手上的翠玉扳指劃的生疼,卻也依舊不言不語,心裏對他欺軟怕硬的架勢很是不屑,一陣辛辣的疼痛猛然襲來,傅允致抬起手掌,竟一巴掌扇在他臉上。


    裴極卿覺得腦袋一震,嘴角流出一道黑色血跡,傅允致身後猛的出現數人,似乎都是他沒見過的生麵孔,裴極卿突然有些驚慌,他望著傅允致道:“世子,草民沒有武功,用不著您找這麽多人對付吧,而且草民與郎大人有半師之誼,您這麽做,倒是有違攝政王……”


    “你用不著拿攝政王壓我。”傅允致微微一笑,伸手抖開一塊手帕,直接狠狠塞進裴極卿嘴裏,“我父王也有兵馬,又是先皇弟子,太上皇的親弟弟,就算兄終弟及,怎麽也該輪到我父王。”


    裴極卿嗚咽著說不出話,他向後退了幾步,想打碎東西來製造些動靜,不料身後人一齊衝上來,直接將他按在地上,裴極卿蠕動著想要踢到凳子,那人一腳飛起,狠狠踢在他小腿上。


    裴極卿疼痛不止,覺得傅允致不按套路來,自己沒了這張嘴,也就不能“以理服人”,這不就等於直接廢了?於是他將整個人蜷縮起來,想著別傷到腦袋和腰部,其他地方他要打就打吧,反正總能打迴來。


    “給我綁起來。”傅允致揮手,那些親兵立刻過來,將裴極卿手腳死死綁起,裴極卿滿頭細汗,一動不動的縮在原地,不知道這個簡單粗暴的傻子還要幹嘛。


    “你不是喜歡拿攝政王狐假虎威?”傅允致上前擦擦他嘴角鮮血,接著笑道:“好啊,我也拿你來殺雞儆猴。”


    說完這話,他大手一揮,得意道:“送他去校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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