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極卿睡了一夜,依舊覺得渾身癱軟,就像徒步走了幾百裏一般難受,連腳趾都已經麻木,他睜開眼緩緩起身,也不知自己何時蓋了這樣厚的一床被子,看到決雲“騰騰”跑來,將一碗溫熱的紅棗薑湯塞進他手裏。


    裴極卿委實有些哭笑不得,他雖泡了冷水,卻依舊渾身燥熱,實在不想喝這熱乎乎的東西,可他一抬頭,正看到決雲期待的小臉。


    “快把湯喝了,你昨夜泡了冷水,肯定染上風寒了。”決雲望著他慘白的臉,伸手探探他的額頭,“這可是我特意熬的。”


    決雲和他說話時,語氣中帶了些軟軟的腔調,雖然已不再是奶聲奶氣的可愛,卻也總讓人覺得在撒嬌,仿佛有條小狗尾巴在身後晃來晃去。


    小孩臉上掛了兩個碩大的黑眼圈,裴極卿閉上眼,仿佛看到小孩騎著馬在草原飛奔,一整夜都尋不到他,於是低眉勉強喝了一口,輕聲道:“我這是冷熱相激出的風寒,不能喝薑湯,你去給我弄點溫水。”


    決雲捧過薑湯,從桌上取了茶杯過來,裴極卿抿了一口,道:“看你這麽乖,真的好難想到之前殺人的樣子。”


    裴極卿沉吟片刻,接著道:“遼國巴不得二皇子趕快死,就是我們留著他,應該也沒好處……”


    “他用腳踢你,我沒剁了已經便宜他!”決雲嚴重的陰鷙轉瞬即逝,反而委屈巴巴道:“你不會怪我動手吧。”


    “不怕你,做的對,你有想殺的人,不必來問我。”裴極卿突然想到什麽,他見四下無人,於是輕聲道:“林賀呢?”


    “有牧民給我們送了羊肉,林賀正在烤肉,待會兒就來。”決雲為他蓋好被子,道:“你再睡一陣。”


    裴極卿乖乖躺好,看著決雲跑前跑後的收拾屋子,忍不住歎了口氣,之前的經曆恍如一場噩夢,好歹決雲將他救了迴來,也終究沒什麽事。


    “小雲子。”裴極卿忍不住問:“昨天我穿成那樣,你是怎麽認出來的。”


    “看眼睛啊。”決雲毫不猶豫道:“你的眼睛下麵有顆小痣,我一眼就認出來了,二皇子定是武俠話本看多了,以為人人都是蒙麵大盜,遮半張臉就看不出來。”


    “不過。”決雲突然臉色緋紅,接著道:“你昨日穿成那樣,倒是很好看……”


    他話沒說完,林賀已端著一個白瓷盆子進來,得意洋洋的放在桌上,決雲湊過去,正看到一盆奶白色的燉羊肉,裏麵點綴著沙蔥枸杞,紅紅綠綠,煞是好看。


    決雲問:“不是說要烤肉嗎?”


    “他不舒服,還是吃些清淡的。”林賀答道:“這也不知道。”


    “那你就不應該燉羊肉。”決雲立刻說:“羊肉是發物,也不清熱。”


    林賀當時也無話可說,隻用眼睛剜了下決雲,裴極卿哭笑不得道:“行了決雲,你們吃吧,我先喝點水,然後自己弄些粥吃。”


    “你先休息。”決雲想想,道:“等下我們一起去錦州,讓將軍府的人給你找大夫看看,我正好去將匕首交給夏將軍,告訴他昨天的事。”


    裴極卿點點頭,林賀連忙道:“那我就不來了,等你升官發財的好消息。”


    決雲吃過飯,便去套了輛馬車,扶著身體虛浮的裴極卿出了門,就像扶了個大肚子的媳婦,他們的小院裏堆著好些雜物,裴極卿小心的繞開,隨手掀起一個布袋,看到的居然是滿滿一袋幹草一樣的東西,當時有些驚訝,他又打開一個,裏麵裝著的卻是一袋枸杞。


    “這是藥材和枸杞,那邊還有山藥。”決雲將馬扣上馬車,解釋道:“都是牧民送來的,我隻給了一點錢,他們卻送了這樣多,正想著如何送迴去。”


    “不必送了。”裴極卿上了馬車,微笑道:“這是一片好意,牧民淳樸,沒有別的意思,你收下就是了。”


    說話間,兩人已駕著馬車出了定州城,今日天氣十分晴朗,萬裏無雲,日光照耀下的草地如同一片碧海,這一路上,他們遇到很多牧民,牧民也不再似往日那般警惕,反而揚手向他們打招唿,裴極卿掀開車簾,正聞到一股新鮮濕潤的草味,新生牧草生長奇快,轉眼便覆蓋了整個草原,青青嫩芽從肥料中冒出頭,看著十分可愛。


    將軍府中,決雲為夏承希講了前因後果,眼睛卻一直望著裴極卿,大夫上前為裴極卿把脈,他望著決雲關切的眼神,停頓片刻道:“公子就是……有些上火……都是藥物所激……我開些清熱的藥方就好……”


    夏承希看著大夫前言不搭後語,又在決雲的質疑目光裏匆匆退去,於是上前切了下脈,他登時恍然大悟,望著裴極卿笑道:“你吃了什麽東西。”


    “別說了。”裴極卿低聲瞪了他一眼,決雲將匕首放在桌上,道:“夏將軍,這是那二皇子的匕首,我已經將他殺了,林賀說這匕首乃皇室之物,所以我沒將屍首留下。”


    夏承希伸手接過匕首,十分激動的拔了出來,這匕首通體鎏金,還鑲嵌著許多寶石翡翠,仿造成本極高,而且匕首上鏤刻著一行契丹古文,精鋼鏤字,十分不易,因此決計不會是假貨。


    “你小子也太……”


    夏承希還沒說出話,蕭挽笙已邁著大步從門口進來,他一把奪過那隻匕首,隨後激動道:“你小子也命太好了點,我也去找人了,怎麽偏生叫你找到,還捅死一個皇子。”


    “當時還是你叫我別開馬市。”決雲扭頭瞪他,道:“若不是開了馬市,怎麽找迴來他,你還說我是小白眼狼,狼心狗肺的……”


    決雲看蕭挽笙時兇悍如狼,一轉眼迴頭,黑眼珠中又變成了小狗般的模樣,甚至有點委屈,裴極卿摸摸他的頭,道:“行了,別委屈了,我知道你不是小白眼狼。”


    蕭挽笙摸摸鼻子,道:“你這人翻臉比變臉還快,倒是能做大事啊……”


    裴極卿看蕭挽笙也很疲憊,他雖對這人之前的所作所為印象深刻,卻也不得不道了句謝,夏承希收起匕首,道:“那勞煩侯爺上報攝政王,說郎校尉領兵滅了二皇子殘部,還將其殺死,讓朝廷論功行賞吧。”


    決雲取過匕首,搖搖頭道:“先不用。”


    蕭挽笙瞪眼道:“你這瓜娃娃,是不是信不過我。”


    “我肯定信不過你。”決雲道:“不過不是因為你,是因為我要立大功了,比這個還要厲害。”


    夏承希有些期待的望向決雲,裴極卿心裏卻有了不好的預感,總覺得此事跟林賀有關,決雲果然開口道:“二皇子其實沒死在我手裏,殺人的是林賀。”


    四下一片沉寂,除了蕭挽笙之外,其他兩人一猜到決雲的意思,裴極卿沒有說話,夏承希沉思片刻,隨即開口道:“你想幫他?”


    “對。”決雲點點頭,立刻道:“大皇子不知道耶律赫楚死了,必然一直提心吊膽,咱們聯合蕭義先在沙漠中的隊伍,不如趁此機會引大皇子出來,將他一網打盡,再……”


    “然後呢?”夏承希皺眉道:“你要林賀迴遼國登基?對咱們來說,大皇子和三皇子都一樣,誰登基有什麽區別?”


    “當然有區別,大皇子是殘害手足之人,可林賀是我兄弟,他做國主,就會和我們結為友邦。”決雲看著夏承希不像會同意的樣子,於是繼續道:“咱們好不容易才拿下定州,若是被遼國占去,豈不是……”


    “你怎麽知道?林賀就不會占去。”夏承希猛地打斷,“正是因為咱們好不容易拿下定州,才不能輕而易舉聽信外族的話,這天下才太平了幾日?不能幫他。”


    決雲依舊不服氣,剛想開口反駁,就聽到蕭挽笙道:“夏將軍,你咋這麽膽小嗦,我覺得小娃娃說的不錯,要立功就立個大的,聽你們這麽說,三皇子也是個小孩,讓小孩登基總比大人好。”


    他伸手拍拍決雲肩膀,道:“怕個球!正好我也好久沒有打仗,你要去,老子陪你!”


    “侯爺久在京城,哪裏知道邊關情勢,我整日如履薄冰,才換來這幾日安定。”夏承希有些氣憤的望向蕭挽笙,道:“這裏麵對的可是不是咱們自己人,侯爺要想打仗,倒不如迴京城。”


    夏承希向來謹慎,他這樣說,倒是真的有些氣急,才忍不住開口諷刺蕭挽笙同傅從謹一同造反,蕭挽笙就是再愚魯,也聽懂了他話中有話,於是開口道:“老子就是再咋樣,也比不上你夏將軍,你有本事就殺了攝政王啊,隊都不敢站,還擺什麽威風。”


    夏承希氣的愣了一下,轉眼看向決雲,道:“此事還需從長計議,你若念跟我還有師徒名義,就不要貿然出兵,不然你就和侯爺走,本將不會分你一兵一卒!”


    二人各不相讓,裴極卿連忙道:“侯爺不要著急,夏將軍久在錦州征戰,好不容易才拿了城池,現在四下生活安逸,夏將軍也不想再生事故,才會這樣說。”


    “定州是要塞,拿了定州,其他各處好打的多。”蕭挽笙也跟著嚴肅下來,他隨手指向夏承希掛在廳堂中的地圖,“三皇子若有兵馬在沙漠,咱們倒可以從這裏引大皇子出來,隻要殺了這人,遼國國主就是咱們扶上去的,想不教他聽話都難!”


    他平日吊兒郎當,說起排兵布陣倒很是嚴肅,決雲看他的敵意也小了幾分,決雲迴頭,望著裴極卿道:“裴叔叔,你怎麽不說話呢。”


    裴極卿摸摸決雲後腦,認真道:“帶兵打仗不是兒戲,你是將領,身上就背負著許多人的命。人數糧草、天氣地形、勝算失敗各占幾分,你都要想清楚,不能光憑一時兄弟義氣,你已經長大了,我不能幫你決斷。”


    決雲點點頭,道:“我會想清楚的。”


    裴極卿一番話說完,夏承希和蕭挽笙也冷靜了許多,此時天色不早,裴極卿也喝了清熱降火的藥材,決雲依舊扶他上了馬車,臨走之時,夏承希特意囑咐道:“林賀雖然是個孩子,可畢竟是遼人,無論如何,你要看護好殿下。”


    決雲坐在馬車上沉默,隻是客氣的揮了揮手,直到馬車駛入夜色,都沒有再開口說話,裴極卿將他攏在懷裏,道:“現在覺得當領導沒那麽簡單了,對吧?”


    “是。”決雲毫不猶豫的承認了自己的難處,他將馬車停下,扶著裴極卿鑽出來,兩人一同坐在無邊星海之下,決雲將頭靠在裴極卿懷裏,低聲道:“夏將軍說的雖有道理,可如果放任大皇子登基,對我們沒有好處,林賀也會像我一樣,居無定所……”


    “你照我說的思慮清楚,再做最後的決定,不能憑著情感用事,或者紙上談兵。”裴極卿想了許久,還是說出了自己心裏的想法:“林賀雖然與你交好,但他是個心狠之人,他為了殺二皇子,可以叫蕭義先放棄定州,可以孤身一人去殺人,還能生生撞在匕首上……這樣的人,若是做兄弟會很好,可若是反目,便是你最大的敵人。”


    “你為什麽不相信他?”決雲抬頭道:“難道就因為他是遼人?”


    “他現在一無所有,所以值得相信。”裴極卿低聲道:“可如果他身後有了家國天下,千軍萬馬,他就不能隻當你一人的兄弟了,這一生長的很,你不能指望著有東西一成不變,要隨時留一個心眼。”


    決雲點點頭,終究陷入了沉默,過了許久,他才問了一句:“裴叔叔,那你呢?我該不該防著你?”


    “我?”裴極卿突然一笑,低頭蹭蹭決雲額頭,“傻狗子,等你長大我就老了,你不欺負我就好。”


    決雲道:“小狗是不會欺負人的。”


    決雲說完這句話,又覺得哪裏不對,不由得臉紅起來,扭頭看向別處。


    裴極卿沒有說話,也抬頭望著遠方場景,古長城忽明忽暗,如同一道龍的身形,秦時明月漢時關,繁星皓月,也是千年之前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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