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聽到決雲答應,便立刻引著那牧民進了院門,破爛的木門隨即發出一陣叮叮當當的動靜,裴極卿急忙從浴桶裏爬出來,套上一件夾棉的中衣,鬆鬆挽起濕漉漉的長發。


    決雲幫著他擦頭發,又伸手將他的衣帶係好,兩人忙活了一陣,士兵已帶著牧民敲門進來,裴極卿用拖把擦擦地麵,道:“您深夜前來,我們也沒甚準備,讓您受累了,替我們大人陪個不是。”


    裴極卿客套了幾句,才反應過來,那牧民也許根本聽不懂漢話,於是推了推決雲,道:“郎大人,翻譯一下。”


    “不用了,我能聽明白。”


    那牧民也沒坐下,反而十分客氣的站著,他說話帶著些胡人的口音,年紀大約六十上下,穿著粗布棉衣,灰白頭發盡數束於頭頂,皮膚黝黑粗糲,卻看著十分精神。


    裴極卿望著他的發型衣飾,隱約覺得這不該是個胡人,於是有些警覺道:“那不知老先生深夜前來,有什麽要緊事兒。”


    “大定城被打下來,大人沒用武力對付我們這些老百姓,還給了盤纏讓我們返鄉,這些我都看在眼裏。”牧民想想,沉聲道:“在下雖在遼國住著,卻也是個漢人,我看大人小小年紀,又為人善良,所以特地來拜望大人,您不會見怪吧。”


    這牧民雖然長得五大三粗,說話卻文縐縐的,倒真像個普通的中原人,裴極卿便也放鬆了警惕,決雲為牧民倒了杯熱水,客氣微笑道:“老伯伯,你是來教我墾荒的嗎?”


    “您老還想著墾荒?”牧民搖搖頭,道:“大人,我來就是告訴您,這地是種不出來的呀。”


    決雲的笑意瞬間凝固,突然覺得發懵,裴極卿忙道:“您這樣說,是什麽意思?”


    “是呀。”決雲誠懇的解釋道:“我們種了糧食,絕對不是為了再打仗,我看這裏連商鋪都幾乎沒有,所以想帶著大家種些東西,有了收成,肯定也會分給大家的。”


    決雲的聲音已沒有了八歲時的奶聲奶氣,但他著急起來,聲音還是聽著很清脆。


    “正是看大人心善,我才來跑一趟。”那牧民喝了口茶,歎氣道:“大人有所不知,草原上地皮薄,一旦開墾,表麵的土會很快被風吹走,根本就不能種糧食。墾荒墾荒,隻會越墾越荒,這裏牧草本就沒那麽豐茂,我們放羊都沒處去,當然要防著你們除草種東西。”


    決雲愣了一下,也不知如何迴答,裴極卿也坐下來,道:“老伯,錦州距離這裏不遠,我看錦州倒是種了不少東西,難道隔了半日路程,土地能差這樣多?”


    “那當然了,你們住在中原,當然不知道草原的土質。”牧民翻了個白眼,道:“難道我大半夜跑一趟,還是專程騙你們不成?”


    決雲望了裴極卿一眼,裴極卿訕訕一笑,突然發現自己也有不小心的時候,於是道:“在下懂得不多,您別見怪。”


    “總之墾荒是不行了。”那牧民起身道:“大人如果還要墾荒,牧民們還是會去阻攔,到時候再打起來,可就不好弄了。”


    “牧民?”決雲皺眉道:“你們拿了我的盤纏,難道不去出城去尋遼國嗎?”


    “遼國也是打仗,去哪裏都一樣,更何況大家都住慣了,誰也不願離開。”牧民將門推開,迴頭補充道:“不過大人散財,哪有不拿的道理……”


    “……”


    牧民一走,決雲臉上客氣的笑意也跟著消失,表情登時又生氣又沮喪,裴極卿望著那張氣鼓鼓小臉,覺得少年一夜之間又變成了孩子,眼角眉梢都帶了掩藏不住的笑意。


    “你笑什麽?”決雲扭頭道:“我……是被他們騙了,可是你剛剛也說錯話了呀。”


    “是,我沒有見識。”裴極卿忍著笑道:“怎麽,小主子要罰我嗎哈哈哈……”


    裴極卿還是忍不住笑出聲來,決雲背過身不理他,自己轉身窩在床上,隻露出兩隻眼睛來,裴極卿走過去拍拍那坨鼓包,道:“行了,別氣了,快些睡覺吧。”


    決雲怎麽會那麽快消氣,他少年氣盛,這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次就被人家堵了迴去,地不能種,錢也沒了,還不能去找牧民的麻煩,簡直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都這麽晚了,再不睡,明天賴床的可就是你了。”裴極卿道:“路要一點點走,誰也不能一口吃成胖子……”


    決雲轉過身來,道:“真的?”


    “明日還要教我騎馬,快些睡吧。”裴極卿挨著他躺下,道:“你長大了,床也小了,要不我把那亂七八糟的倉庫拾掇出來,以後睡那兒去,你也舒服些。”


    “堅決不行!”


    決雲說完這句,立刻像個八爪魚一樣纏上來。


    第二日,裴極卿果真起的很早,還特意換了身窄袖短衣,將腰帶也係的緊了些。他長發高束,發髻用一根暗紅色發帶固定,堪堪落下一段掃在脖子裏,襯得麵孔愈發雪白。


    決雲望著那根發帶,含著塊窩頭笑道:“裴叔叔,你可真是個大美人。”


    “容……我就是個好看的公子哥,等你長大了……”裴極卿整整衣領,忽然覺得有些不對,於是迴頭道:“你少跟著蕭挽笙學這些混話,聽到沒?小心我揍你。”


    決雲低頭竊笑,也沒再辯解,兩人吃過早飯,便匆匆趕到草場,士兵依舊在那裏跑馬訓練,牧民帶著一大群羊站在遠處,一個個虎視眈眈,似乎隨時準備著衝過來。


    決雲吩咐士兵別再開墾土地,也別與牧民起衝突,士兵訓練完後無事可做,便各自找了地方歇息。決雲為裴極卿牽出匹性情溫和的棗紅馬,扁嘴道:“你看,我這邊都解散了,綿羊大軍還不走。”


    “以後你也養一群,自己當牧羊犬。”裴極卿笑著拉過韁繩,學著決雲的樣子翻身上馬,卻一腳踩空,登時一屁股坐在草地上。


    決雲本想反駁他,卻瞬間眉開眼笑,道:“看吧,老天爺都看不下去了。”


    說罷,他踩著馬鐙跨上馬背,衝著裴極卿伸出手,道:“上來,郎大人再帶你一次。”


    裴極卿也伸出手,猛的被一隻溫熱有力的手握在手裏,決雲扶著他的肩膀,不知怎麽轉了一下,竟坐在了裴極卿身後,他順手從後麵環住他的腰,將韁繩塞進裴極卿手裏。


    決雲動作很快,看的裴極卿有些反應不過來,他側過頭,臉頰正好碰到決雲毛茸茸頭頂,於是道:“你坐我後麵,能看得到路嗎?”


    “當然了,你以為你多高?”決雲握緊他的手,伸腿踢踢裴極卿的腳,示意他踩進腳蹬裏,“我坐在後麵,才能教會你啊,現在你來帶我試試。”


    裴極卿將腳放入馬鐙,決雲將自己壓在他身上,調整成一個身體前傾的姿勢,道:“你用腿來夾馬,它就會準備出發,試一下。”


    裴極卿伏下身體,小心翼翼的活動雙腿,馬走了幾步,又緩緩停了下來,決雲皺眉看著他,一腳踢在裴極卿腿上,棗紅馬猛然受力,朝著遠處寬闊的草場飛快奔馳,裴極卿嚇的手心發涼,他緊緊握著決雲的手,道:“小雲子,快讓它慢下來啊!”


    “這很快嗎?騎馬就是這個速度。”決雲狡黠一笑,手中緊緊握著韁繩,“這匹馬叫桃花,跑起來很穩的,你別害怕。”


    他雖這麽說著,手上卻暗自用力,裴極卿看到他做手腳,連忙道:“告訴你,我可都看到了,你就是故意報複我的,快讓它停下來。”


    “你看到有什麽用啊!”決雲無賴道:“你不會控製,就隻能被我帶著跑,誰教你不會的。”


    裴極卿額頭出汗,臉色也變得潮紅,決雲慢慢將馬減速下來,道:“你叫聲好聽的,我就停下來。”


    “郎大人,殿下。”裴極卿毫不反抗的喚了兩聲,接著道:“行了吧。”


    “不行。”決雲故意道:“你叫的這兩聲別人也都叫過,我本來就是郎大人,有什麽好不好聽的。”


    裴極卿想了想,輕聲道:“雲寶寶,這樣行了嗎?”


    他轉過臉去,看到決雲臉色瞬間刷上一層緋紅,馬也跟著緩緩停下來,決雲沉默著跳下馬背,腦子裏不知在想什麽。


    裴極卿也跟著下來,得意道:“不好意思了吧,薑還是老的辣,你這臉皮也太薄了些。”


    決雲沒說話,又拉著馬走了幾步,不知不覺,他們已經跑出很遠,今日天氣十分晴朗,碧空澄澈如洗,雲朵如雪白的棉絮灑在碧藍天空,兩人麵前綠草如茵,遙遙與望不到邊際的天空相接,仿佛天高地遠無窮無盡,讓人的心神都跟著開闊起來。


    “這裏真好。”


    裴極卿靠近決雲,發現他似乎又拔高了一截,而自己毫無變化,似乎再不能將他輕鬆的攏在懷裏。


    裴極卿指著遠處的羊群,道:“九月過去,你又長大了一歲,這裏的羊肉比錦州不知好了多少,我出錢買些羊肉,給你做火鍋吃。”


    “你總是記得我的生辰,那你的呢?”決雲迴頭道:“雖然我沒錢了,可也能請你吃碗長壽麵呀。”


    “我……”


    裴極卿愣了一下,他雖然和容廷很熟,卻的確不知道容鸞的生辰,容廷清廉耿直,平時就很寒酸,兒子過生辰自然也不會擺什麽排場,這麽迴憶一番,容府似乎在四月中旬請過一次堂會,那大抵便是容鸞的十八歲生辰吧。


    於是裴極卿道:“在四月十五,不必著急,那時候你就又有俸祿了,請我吃些好的。”


    又是一陣“咩咩”的聲音傳來,一大群羊正朝著他們走進,決雲翻身上馬,道:“他們怎麽到處放羊,我們走了這麽遠,羊還是跟了過來,想和你安靜的待會兒也不成。”


    “那我們再往遠處走走。”裴極卿也上了馬,迅速揪過韁繩握在手裏,“我聽說羊吃草很厲害,都是連著根,吃一片禿一片,他們將羊趕到這裏,肯定是原先的草場荒了,才不得不往遠處走,現在又不打仗,大家自然能放心的走遠。”


    “原來是這樣啊……”決雲若有所思的點點頭,騎馬向著原先的來路晃了一圈,兩人一麵走一麵看,果然有人趕著羊群向很遠處走,他們還背著帳篷幹糧,似乎要很久才能迴來。


    而在離定州城不遠的地方,草場已經變得稀稀拉拉,看上去都十分荒蕪,更不要提在上麵放羊了。


    “那牧民說的不錯,的確不能種地。”決雲若有所思道:“我去和夏將軍說清楚,讓他從錦州送糧草來支援。”


    “不種糧食,卻應該能種別的東西。”裴極卿沉吟片刻,道:“牧民向遠處走,就是因為沒有牧草,我們在荒地上種草如何,種草不用開墾土地,也不用時時刻刻盯著,還能讓大家都有好處,豈不是兩全其美。”


    決雲驚訝道:“你說的很有道理。”


    裴極卿笑道:“那你也叫我聲好聽的吧,叔叔就別叫了,我本來就比你大。”


    決雲想了想,輕聲道:“愛卿……”


    裴極卿驟然聽到這聲稱唿,許多舊事一下湧入腦海,無數場景如走馬燈一般在腦海中穿梭浮現,決雲晃了晃他,道:“怎麽,不好聽嗎?”


    前世權傾天下,今生安謐溫暖,重生這一遭,吃諸多辛苦,卻也覺得值了。


    於是裴極卿緩緩開口,微笑道:“真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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