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帳被人拉開,進來的又是林賀,他手中端著隻酒壺,道:“決雲,夏將軍找你去。”


    決雲有些警覺地起身,迅速係好衣帶,裴極卿為他取過外衣披上,皺眉道:“你跟夏將軍說,過幾日看到商隊,我就跟著他們迴去。”


    “夏將軍才不舍得罰決雲。”林賀歪著嘴笑笑,道:“放心,夏將軍沒有趕你,恐怕是要說其他事,你若是擔心,就過去看看。”


    裴極卿哪裏放心的下,他為決雲穿好外衣,便緊跟著出了軍帳,決雲往日習慣牽著他的手,或是跟在他的身後,此刻卻穩穩的走在他前麵;決雲比林賀年紀小,個子卻還要拔高些,貼身的皮質軍靴套在他腿上,顯出一段頎長的曲線。


    主帳中,夏承希皺眉坐在行軍圖前,心不在焉的抱著酒盅,除了副將連朔,他身旁還多了個穿著便服的男人,他皮膚蒼白眉眼狹長,年紀大約三十四五,看著倒是像個文士。


    裴極卿向夏承希行禮,順便喚了聲“連副將”,決雲拉拉他的袖子,輕聲道:“那位是軍師將軍洛霽。”


    洛霽抻抻衣袖,望著裴極卿道:“這位是?”


    “這位是容大學士家的公子。”夏承希瞟了眼裴極卿,繼續道:“想來是放心不下決雲,所以跟著過來,我這位故人之子在京城無親無故,也是托了他的照顧。”


    “容大學士?容廷?”洛霽打量著裴極卿的麵孔,神色也變得不太自然,裴極卿有些尷尬的笑笑,沒想到錦州的軍師將軍都能知道蕭挽笙做的事情,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


    “在下叫做裴七。”裴極卿解釋道:“容府敗落,在下苟活,因此不敢玷汙名姓,特地改了一個名字。”


    洛霽點了點頭,不知心裏又想到了幾層意思,裴極卿有些哭笑不得,決雲正色道:“裴叔叔與那侯爺沒什麽亂七八糟的關聯。”


    裴極卿有些疑惑的望著為他說話的決雲,不知道小孩在邊關混了三年,是不是跟這些武夫學了不少亂七八糟的事。


    “我可沒有多想。”洛霽連忙解釋,“隻是聽到裴公子姓氏,倒讓我想起了裴極卿,素問容廷與裴極卿向來不和,沒想到兩人竟然因為同一件事而死,容廷出身世家,忠厚耿直,裴極卿出身貧賤,難免世故,可惜呀,都保不住太上皇。”


    “容廷裴極卿隻是文臣,就算有天大的謀算,也敵不過傅從謹的鐵騎。”裴極卿向來不愛與人爭辯,此刻卻情不自禁的多說了幾句。


    “傅從謹擁兵自重,也是太上皇太過懦弱,不通製衡。”洛霽皺眉道:“你的意思是諷刺夏將軍中立不定?你們這些京城的公子,哪裏知道漠北實情,遼國多年虎視眈眈,外患不除,內憂如何解?現在至少還有位攝政王,夏將軍若是勤王,隻怕遼人趁虛而入,天下早就不姓傅了。”


    夏承希拉了一下洛霽,卻沒有阻止他說話,裴極卿沉吟片刻,忽然明白了洛霽的意思,洛霽看起來像是不知道決雲身份,而且容鸞不過是個罪臣,洛霽沒有向他解釋的義務,此刻他不過為太上皇辯白一句,絲毫沒有提夏承希的不是,卻引來洛軍師這樣長的一番話……看來洛霽不是獨善其身之人,搞不好,此人還在一直遺憾沒能阻止傅從謹。


    夏承希與明妃是舊識,這位軍師又如此表態,裴極卿心裏有了底,覺得送決雲來這裏雖然辛苦,但的確比虎穴龍潭的京城安全。


    “這些都是過去的事,多說無益。”夏承希拉著裴極卿坐下,道:“你既然偷偷摸摸的來,我也就不給你接風了,我大營向來不進外人,我給決雲開的小灶也夠多了,你不要讓別人瞧見,再說什麽話。”


    “將軍教訓的是。”裴極卿低頭,望著決雲淺笑,決雲也忍不住笑了笑,他本想叫裴極卿迴去的,可此時夏承希放了他一馬,心裏卻無端高興起來,竟然怎麽都舍不得說出趕裴極卿走的話。


    夏承希望著決雲,道:“我前日讓你看的東西,你可都記熟了,投石如何躲,流矢如何避,還有沙漠中的氣候變化?”


    決雲點頭道:“我都記住了。”


    “記住就好,今日你再看看地圖。”夏承希道:“明晚時分,我要攻下遼國大定城,屆時會讓你和趙德欽將軍一起行動,繞道後方燒北倉糧草,我從前方突入。”


    決雲點頭,小心接過了夏承希手中地圖,裴極卿有些驚訝的望著他,道:“夏將軍,怎麽突然決定要攻城?”


    “遼國欺壓大周多年,難得有這樣好的時機。”夏承希雖知道裴極卿沒有行軍打仗的經驗,但他最近打了勝仗,也願意將這些講給他聽,“蕭義先雖奪了兵權,可不是個將才,一退再退,我現在據守臨渝關,可進可退,若是能拿下大定城,至少可保大周邊塞五十年安寧。”


    裴極卿有些疑惑,道:“在下雖不了解蕭義先,可此人有膽子奪了他們二皇子的兵馬,又能帶著一退再退而不生嘩變,看起來也不像是無勇無謀之人,難道他是有意示弱?將軍還是小心為上。”


    夏承希沒有正麵迴答裴極卿的問題,反而扭頭望著決雲,道:“決雲,你看呢?”


    “我覺得夏將軍說的對。”決雲握著地圖,道:“遼國要是想以退為進誘敵深入,沒必要直接讓我們兵臨城下,現在我們攻城蓄勢待發,他們的大皇子還不知道在幹嘛,我看蕭義先不是誘敵,應該是真的慌了。”


    裴極卿望著決雲侃侃而談時的樣子,忽然覺得心底一軟,仿佛被什麽東西連番集中,心湖泛起一陣欣喜。


    “不錯。”夏承希也滿意的拍拍決雲後腦,道:“分析的不錯,迴去休息吧,我也能放心讓你跟著趙德欽去了。”


    決雲點頭,順手拉起裴極卿的手,將他拖出了主帳,連朔去傳軍令,也跟著他們離開,帳中隻剩洛霽一人。他揉揉額角,輕聲道:“沒想到容大學士一臉大胡子,兒子卻長得真不錯。”


    夏承希瞟了他一眼,道:“他們讀書人雖然膽子小,卻清高的很,這種話不要亂講。”


    “呦,您倒義正言辭的教訓起我來。”洛霽八卦道:“你讓常勝的趙德欽帶著決雲,不就是有意要他立功嘛,連小侯爺也不見你待他這麽好,怎麽,難道他真是你親兒子?”


    “滾吧!”夏承希瞪了洛霽一眼,歎氣道:“到底是根子不一樣,我帶了唐唯很久,也不見他有一迴讓我爭氣。”


    “那還不都是你們寵的。”洛霽道:“決雲剛剛跟著我們時,腿腫的連靴子都脫不下來,你肯讓那寶貝外甥吃這種苦?”


    “我還不是怕他鬧騰,延誤軍機,才不把他帶來。”夏承希一時語塞,暗暗道:“當真是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


    #


    裴極卿剛去水泊邊上洗了個澡,數日沒有好好休息,身體浸在冷水裏倒是很舒服,他伸手揉揉濕漉漉的黑發,將裏麵的水擠掉。


    裴極卿抬頭,遙望著塞北遼闊的草場和遠處城池的輪廓,裴極卿從未來過塞外,此刻天際繁星如碎鑽灑上絲絨,宇宙四方茫遠無際,前塵後世霎時而過,仿佛時空都在此刻靜止。


    他呆呆佇立許久,才披上衣服返迴軍帳,決雲正四仰八叉的躺在床上,卻仍穿著衣服和鞋子,裴極卿沒有打擾他,披了外衣趴在桌前,決雲突然伸出手,輕輕揪了下他的衣角,軟軟道:“你不跟我睡了嗎?”


    “我還以為你睡著了。”裴極卿笑著坐在他旁邊,道:“怎麽不脫衣服。”


    “夜裏怕有人偷營,不能脫衣服。”決雲突然轉過身去,道:“早知道,剛才就叫你迴去了。”


    裴極卿問:“我怎麽了?”


    “你來看我,本來開開心心的,結果你一臉擔驚受怕。”決雲背著身子,悶悶道:“我在這裏過的挺好,沒人敢不相信我,也就你老這麽患得患失。”


    “我沒有不相信你,隻是覺得自己老了,有時懂得東西還沒你多。”裴極卿連忙解釋,“我在這裏,夏將軍都沒說什麽,你倒嫌棄上了。”


    “我隻是想說我沒事。”決雲沒想到裴極卿會笑著解釋,轉過身道:“不是嫌棄你,是怕你總是擔心我,對了,我聽說攝政王十五歲就上戰場了,他是個皇子,怎麽也這樣?”


    “他是個皇子,可也不是太子啊。”裴極卿略略歎了口氣,輕聲道:“攝政王是福貴人的兒子,福貴人奴婢出身,在宮中不受重視,又死的很早,攝政王若沒有戰功,也不過是個空頭王爺,做不得數……”


    裴極卿聲音越來越輕,漸次迴憶起舊日往事,傅從謹十八歲立下戰功,帶著滿身傷痕迴到京城,那一夜是他的慶功宴,傅從謹穿著紫色繡龍色王服,遙遙向百官端起酒杯,百官如風吹麥田般倒下去,傅從謹看到的卻是一張張陌生的麵孔,甚至連他的父皇,也覺得多年不見,仿佛有些認不清楚。


    那時的傅從謹與傅從齡還是兄弟,裴極卿不過是太子府中的侍衛,傅從謹在宮宴上飲酒如飲水,卻在太子府的三人小聚中喝的爛醉如泥,他握著傅從齡的手輕聲囈語,這個歡天喜地、全京城人都為他的戰功赫赫慶祝的日子,其實是他母親的忌日,可所有人都已然忘了。


    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


    他的母親不過是個小小婢女,可自己又如何,在皇帝眼裏,他不過是個行軍打仗的工具,而不是“兒子”。


    決雲也陷入無聲的沉默,他抱著裴極卿的胳膊,輕聲道:“是不是想成大事,必須像他這樣,甚至要殺死兄弟?”


    “不是。”裴極卿扳過決雲的肩膀,正色道:“受到不公應該反抗,卻並非是濫殺的理由,薄情寡義,終究會為人所棄,不過是時間長短而已。你要記得,陰謀陽謀不過是種手段,為人萬萬不能沉耽於此,書中道理固然生澀,可那才是你的王道。”


    決雲從未見過裴極卿如此神情,也從未聽過他這樣講話,他拉著裴極卿的手,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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