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鴻鵠呆滯在原地,狠狠踢了地上酒壺一腳。


    決雲跟著不見,裴極卿也是五內俱焚,他隨手搶了一盞燈籠,對小廝道:“他們上哪兒了?走了多久?”


    小廝剛想開口解釋,狼狗一聲長嘯,在眾人的驚慌中鑽進後門,將一張沾著口水的草紙扔在地上。


    裴極卿和顧鴻鵠聽到動靜,連忙急匆匆繞下閣樓,正看到那張紙躺在地上,二人飛快將紙打開,那上麵用簡陋的炭條歪歪扭扭寫著幾行字,大意便是若想要人,便找一千兩銀子送到亂葬崗。


    顧鴻鵠頓時心涼了半截,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喃喃道:“這下完了。”


    “一千兩,我想想。”裴極卿攥著燈籠,額頭上冷汗急下,他剛想盤算一下從哪裏找這一千兩,思路卻被一陣沉重的腳步聲打斷。


    顧鴻鵠也跟著裴極卿抬頭,望向麵前剛剛走來的人。


    那人身材頎長,穿著一身錦緞黑袍,腰間還挎著把銀色長劍,他大約三十出頭,眉目鋒利鼻梁硬挺,大約是由於趕路,他的額角和眉毛都掛了一層細汗。


    他一把奪過裴極卿手中的字條,望望字條上熟悉的字跡,眉頭不自覺擰起來。


    “夏將軍!”顧鴻鵠腿腳一軟,瞬間跪在地上,語無倫次道:“我們……這也……”


    夏將軍?裴極卿抬頭,望著這個麥色肌膚的高大男人,不由道:“夏承希?”


    “不知好歹的東西!”顧鴻鵠看到裴極卿直唿其名,立馬拉了下他衣角,厲聲道:“這是夏將軍!”


    “我外甥,是和您家的孩子在一起?”夏承希沒有生氣,他指著字條望了裴極卿一眼,道:“外甥頑劣,給您添麻煩了。”


    “不頑劣,不頑劣。”看到夏承希,裴極卿也鬆了口氣,一是他不必再思慮著怎麽趕到錦州,二是夏承希家大業大,現在看來也是講理的人,那肯定不用他謀劃這一千兩了。


    於是裴極卿立刻道:“您籌備這一千兩,需要多少時辰?您家的小侯爺金貴……”


    “一千兩自然不在話下。”夏承希皺眉道:“隻是京城剛剛開放,便有馬賊進來,我怕是有所針對。”


    裴極卿卻是皺眉搖頭,顧鴻鵠本就看他沒有眼色,立刻照他腦門打了一巴掌,接著道:“你個下人懂什麽,夏將軍說的極是。”


    裴極卿猛的挨了一下,雪白額頭沾上一層紅印,他瞪了顧鴻鵠一眼,輕聲道:“綁匪將字條送到書院,卻沒有送到府上,想來不是不知道小侯爺身份,就是不想將此事鬧大。”


    “有理。”夏承希點點頭,扭頭對著身後一個同樣武將打扮的男人道:“連朔,迴侯府準備一千兩,千萬別驚動夫人。”


    “是。”連朔答應了一句,又猶豫道:“不告訴夫人,這一千兩怎麽要啊?”


    夏承希揉揉額頭,輕聲道:“我姐要是知道他兒子被人綁了,能直接將城門拆掉,你就說是我要,請客吃飯,快去!”


    顧鴻鵠聽著有些好笑,裴極卿卻翻了個白眼,心想這什麽將軍,連一千兩都拿不出來。


    連朔無奈退下,夏承希從裴極卿手裏取過燈籠,便扶著長劍向外走去,裴極卿和顧鴻鵠立刻緊跟在後,夏承希牽過黑馬一步跨上,他伸手一指,扭頭道:“亂葬崗是向這個方向?”


    “夏將軍。”還沒等小廝說話,裴極卿已經開口,他仰頭望著夏承希,道:“夏將軍,可是要去尋人?”


    “對。”夏承希點頭道:“銀子雖然備好,可馬賊俱是窮兇極惡,我外甥說話做事很是任性,我怕他有事。”


    顧鴻鵠心想,您外甥不是“很是任性”,他都快要上天了。


    “夏將軍稍慢。”裴極卿望著夏承希,突然拍了拍顧鴻鵠的肩膀,輕聲道:“我借一匹馬。”


    夏承希猛然迴頭,不可置信的望著裴極卿單薄的樣子,似乎聽出了裴極卿的弦外之音,他有些鄙夷的用馬鞭指向裴極卿,皺眉道:“你這是信不過我?”


    顧鴻鵠看了眼裴極卿,輕聲道:“你什麽意思?”


    裴極卿心裏焦急,便也顧不得許多,直接開口道:“小侯爺是夏將軍的外甥,自然身上有功夫在,可我家少爺不過七八歲,腳上又有扭傷,我怕將軍隻顧及了小侯爺,反倒……”


    “不必擔心。”夏承希將馬鞭收迴,沉聲道:“區區馬賊而已,這裏諸人見證,我一定會將你家小主人帶迴來,你等我家人送來銀兩,與他們一道去。”


    裴極卿連忙道:“謝謝將軍。”


    夏承希一勒韁繩,騎著黑馬迅速掩於黑暗,顧鴻鵠拍拍裴極卿肩膀,輕聲道:“膽子也忒大了,你家少爺再金貴,怎能與小侯爺相提並論,若不是夏將軍講理,一鞭子便要了你的命。”


    “我家小主子可比他金貴的多。”裴極卿壓低聲音喃喃幾句,扭頭給了顧鴻鵠一個巴掌,憤憤道:“你啊!”


    #


    夜色黑如墨染,一個大漢跑進亂葬崗附近的一間破廟,將麻繩捆著的酒壺放在草垛上,對著剛才的馬賊道:“旭哥,兄弟們都布置在外麵了,可一直沒動靜。”


    決雲和小侯爺唐唯正挨著佛像坐下,兩人的手腳均被困在身後,小臉被凍的通紅。


    馬賊嘍囉都被這位旭哥安排到了樹林,此時這裏隻有他一人,決雲慢慢靠近香台鋒利的邊緣,小心翼翼的搓著手腕,試圖把繩子一點點磨斷。


    可唐唯平日嬌生慣養,連一絲委屈都不曾受過,他被捆在這裏將近一個時辰,此時手腳都已發麻,精神也有些恍惚,他白嫩的小臉上糊滿鼻涕,還在不住的打噴嚏,鼻尖都已通紅。


    “喂!”繩子慢慢變鬆,決雲挪了兩步,輕輕勾了下唐唯的手指,發現他已燒到滾燙,急忙道:“魏棠,你發燒了?你可別死啊!”


    “你別咒我……”唐唯哆嗦著轉身,忍不住將頭倚靠在決雲肩膀,顫聲道:“要不是為了幫我舅舅,我才不會……”


    決雲繼續小心翼翼的磨著繩子,低聲道:“你不是硬逼著我找武功秘籍,跟你舅舅有什麽關係?”


    唐唯嘴唇發白,輕聲道:“我就是尋個借口,你個小屁孩,能有什麽秘籍……”


    決雲剛想問個究竟,馬賊便提著酒壺繞了迴來,他低頭拍拍唐唯的臉,厲聲道:“話真多!看你們穿的人模狗樣,怎麽一千兩銀子都拿不出來?”


    唐唯從未被人如此對待,忍不住顫聲道:“告訴你,我家很有錢……我娘、我舅舅……一會兒就來了……”


    “那你呢?”馬賊望了眼決雲,笑著露出一排黃牙,“看你也像個大戶人家的公子,怎麽現在連一千兩都沒有。”


    比起唐唯的理直氣壯,決雲卻有些小小的心虛,一千兩,聽起來像是個大數字,可這人說的是銀子,一錠金子,應該能換好多銀子吧。


    不知為何,決雲突然開始害怕,裴七為什麽不帶著金子過來接他,難道他覺得自己不好好念書?還是裴七覺得,自己不值當讓他養大,所以就不來了。


    可是怎麽能怪他呢?他又不知道亂葬崗會有馬賊,他隻是想讓魏棠道歉啊,在書院裏欺負人的明明是魏棠。


    決雲心中猛然疑惑叢生,覺得裴極卿來找他的希望愈發渺茫,他垂下頭,一些紊亂不清的猜測猛然湧入大腦,先前變故太大,讓他一夜之間失去了熟悉的環境與親人,所以都沒來得及想過:現在母親已經死了,父親向來對他不聞不問,裴七嘴上雖然厲害,但一直給自己吃穿、送自己讀書,難道他做這些,真是相信了那幾句承諾不成?


    不管如何,決雲咬咬下唇,心想,男子漢大丈夫,既然已承諾過裴七要去保護他,怎麽還能一心等他來救自己。


    決雲扭頭,正看到唐唯緩緩活動著手腕,他烏黑的發髻上簪著隻精致的金釵,金簪末尾似乎十分鋒利,在火光下隱隱發亮。


    旭哥喝了口酒,大概覺得兩個孩子無須看管,便拎著酒壺走向門外,碩大的身形在二人麵前消失。


    唐唯稍稍鬆了口氣,他見決雲發呆,還以為他在生氣,便想引開這個話題,於是輕聲道:“喂,你多大了?”


    “十二。”決雲迴神,低頭望了眼唐唯身後的繩子,他使勁抻了抻已經變鬆的繩結,卻怎麽也夠不到,他低聲湊到唐唯耳邊,輕聲道:“你躲在我身後,千萬別動。”


    “瞎說,你哪有十二。”唐唯用頭撞了一下決雲的肩膀,輕聲道:“你這麽瘦小,我看最多七歲,哪有十二呢。”


    決雲的確沒有十二歲,他猛然紅了臉,轉身瞪了眼唐唯,唐唯卻還在自顧自道:“要不就是你家窮,吃不起好東西,所以才這麽瘦小。”


    決雲愣了一下,記憶又重新迴到在行宮的那些時日,行宮偏遠寒涼、無人探看,他的確沒吃過什麽好東西,可那時候,他還可以和母親在一起,就算今天隻送來一塊肉,母親也會先讓給他吃。


    母親對他說過,她原先的家在漠北,那裏風沙很大,牛羊很多,人們圍著草原吃肉唱歌,那裏的人都不像中原人這樣,明明不喜歡一個女人,卻要把她關在身邊。


    唐唯見決雲又不說話,覺得自己頗自討沒趣,便別過臉不再出聲,沒過片刻,唐唯又忍耐不住,扭頭道:“我跟你說,我舅舅……”


    “媽的!”馬賊喝多了酒,對時間沒什麽概念,他直接將酒壺摔在地上,暈暈乎乎咒罵道:“你們這些爹媽死了算了,兒子都被綁了,也不著急著過來。”


    “別罵我娘。”


    馬賊話音未落,突然聽到夜色中傳來一個咬牙切齒的聲音,他驚訝著低頭,正看到決雲紅著眼抬起頭,像一隻幼狼般望著自己。


    唐唯望著決雲,有些害怕的碰碰他的腳,示意他不要激怒馬賊。


    這時,一個馬賊捂著雙腿爬進破廟,氣息奄奄道:“大哥,外麵有人,再不帶著人質,他就把兄弟們全幹掉了……”


    馬賊一驚,迴頭卻看到決雲和唐唯帶著希望的目光,他氣急敗壞抬手,厲聲道:“你個有娘生沒娘養的小雜種……”


    他話音未落,決雲已突然抖開手中繩索,一下子站在馬賊麵前。


    決雲畢竟年幼,馬賊自然不放在眼裏,因此連武器都不曾拿,他咧嘴笑著看看決雲,嘲諷道:“可以呀,小雜種……”


    “決雲!”


    唐唯的驚唿停滯在舌尖,空氣驟然凝滯,高大馬賊不可置信的退了幾步,錯愕著望向站在魏棠身前的決雲,他在臉上抹了一把,有些顫抖著抬起自己的右手,搖晃不清的火光裏,那隻粗糙手掌上,已留下了數道交錯的鮮血。


    “你……”


    決雲將長發垂落的魏棠護在身後,右手握著剛剛從魏棠發髻取下的金簪,他的右手連同那隻鏤金鑲玉的發簪,都已沾滿血跡和皮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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