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極卿正埋頭在他們住的小屋裏翻東西,決雲吃完發糕,怪聽話的皺著眉頭給自己灌藥,太醫開的口服藥甚好,他的腿傷又不像裴極卿那樣傷到骨頭,因此很快便有所好轉,如今已可以勉強自由活動,不跑不跳,倒也看不出受重傷的樣子。


    “我喝完啦!”決雲揚著空碗,向著裴極卿不停揮手,“這藥臭死了!我要吃糖!”


    “行行行。”裴極卿走過來,將手裏攥著的蜜餞罐子放在桌上,決雲含了一顆梅子在嘴裏,嘟嘟囔囔道:“你手裏拿了什麽東西?”


    “書。”


    裴極卿想到,明妃是胡人,本身認識的字就不多,她和小皇子常年住在無人照管的行宮,朝堂中根本沒幾人知道他們的存在,更不用說讀書識字了,這麽一想,決雲認識的字不多,倒是也很正常。


    於是裴極卿開始翻查屋裏的東西,想找出本書來給小皇子開蒙,別的皇子到了十一二歲時,別說讀書認字,就是寫文作詩也該不在話下。隻是蕭挽笙也不愛看書,他在這房裏晃了好久,居然隻在供奉的香台上找到本佛經。


    “沒想到,蕭挽笙還信這個。”裴極卿將佛經放在桌上,幹笑道:“拿佛經來認字的人,除了和尚,大概也就是你了。”


    “我不要看書!”決雲晃晃腦袋,一瘸一拐的跳下座位,手裏還抱著那罐蜜餞,“我娘說,我不用學這些!”


    “你怎麽不學學你父親?”裴極卿將書扔在桌上,敲著桌子嚴肅道:“你父親像你這麽大的時候,隨便抽一個字兒就能作詩!”


    “他是他,我是我!”決雲鼓著小臉,“我從生下來,他就沒看過我一天,我巴不得一輩子看不到他!憑什麽學他!”


    “你!”裴極卿此刻被他氣到說不出話,太上皇雖把小皇子扔在行宮,的確一天都沒去看過,可這都是權宜之計,明妃是異國妃子,若是被遼國知道此人生下皇子,又會是一場風波,況且若非太上皇從未照看過小皇子,決雲又怎麽可能活著跑出行宮。


    裴極卿聽到那句“巴不得一輩子看不到他”,心裏仿佛堵了塊棱角鋒利的石頭,他顫抖著端起茶杯,又歎著氣放下,垂下的眼眸裏閃過一絲不動聲色的失望。


    決雲看到裴極卿不言不語的坐在自己對麵,又有些小心翼翼的走過去,輕聲道:“裴叔叔,你生氣啦?”


    裴極卿猛地抬頭,心口的石頭硬生生被這一聲“叔叔”叫的驟然化開,他看著那張小臉,搖頭歎了口氣。


    也罷,決雲又不懂這些,畢竟他從小跟著母親長大,現在也才七八歲,對這個素未謀麵的父親當然沒有什麽好印象。


    裴極卿指了指自己身邊的凳子,示意決雲坐下,進而輕聲道:“決雲,如果你娘在,肯定也高興看到你認識字,以前不過是沒有機會,而且你每天吃的喝的都是我拿來的,你不得聽我的話?”


    決雲低著頭,惡狠狠咬著蜜餞,最後隻能極不情願的點頭道:“那你教我吧。”


    裴極卿將筆墨紙硯鋪在桌上,扶著決雲坐下來,將毛筆塞進他的小手裏,自己取了根簪子握著,比劃著道:“你像我這樣拿,手要空,假裝自己握著顆雞蛋。”


    決雲歪著頭看他,將毛筆握在手裏,裴極卿望著他的後腦,將手中簪子放下,伸手猛地揪了一下筆杆,毛筆依然被決雲牢牢握在手裏,他迴過頭,皺眉道:“不是叫我寫字嗎?”


    裴極卿有些驚喜,看著決雲怎麽都很可愛,沒想到小皇子第一次識字,握筆卻十分有力。


    決雲被他笑得有些發毛,抬手在他眼前揮了幾下,裴極卿輕聲道:“好好寫,我給你買冰糖葫蘆吃。”


    聽到吃,決雲的眼睛又亮了起來,他雖然不知道什麽葫蘆,卻聽到了“糖”這個字,於是他望著裴極卿問:“什麽是‘冰糖葫蘆’?”


    “就是……”


    裴極卿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麽形容,他握著決雲的手,將毛筆尖沾了些墨汁,在紙上畫了四個圓圈,然後畫了一條豎線,將它們連在一起。


    決雲不喜歡寫字,看著裴極卿畫畫卻很認真,他歪著小腦袋問:“這是什麽葫蘆?”


    “恩,裏麵酸,外麵甜。”裴極卿將緊握的手鬆開,把佛經翻開幾頁,指著其中的一個字道:“我先教你幾個字,這個字,念‘天’。”


    “這個我認識!”決雲道:“你別小看我,我還是認識很多字。”


    “哦?”裴極卿笑著摸摸他的後腦,輕聲道:“那你認得什麽字,寫出來我看看。”


    決雲低下頭,卻沒寫什麽“天地玄黃宇宙洪荒”,而是提筆寫了一個“玨”字,又寫了一個“月”字。


    決雲顫顫巍巍的握著筆,剛才還勉強高興的小臉又皺了起來,他指著紙上的字,輕聲道:“這是我的名字,還有我娘……”


    裴極卿望著他微微顫抖的睫毛,歎口氣道:“那你學著寫個我的名字吧。”


    “裴……七?”決雲扭頭問:“我知道七怎麽寫,可是不會寫裴。”


    “非衣裴。”裴極卿伸手蘸了茶水,在桌上寫了一個“裴”字,房間內溫暖幹燥,決雲還沒來得及將字學著描摹在紙上,水痕就已慢慢消失。


    決雲扭頭,將筆塞進他手裏,道:“你寫在紙上。”


    裴極卿提筆,寫了一個鋒芒畢露的“裴”字,他不甚滿意的皺皺眉頭,接著又壓著筆鋒寫了一個,將字的筆畫變得鈍了些,卻也脫不開原來的筋骨,他望著那兩個帶著瘦金風骨的“裴”字,慢慢將筆放下來,輕聲道:“罷了,改日去找個書院教你。”


    “為什麽?”決雲轉頭問:“難道你寫錯了?”


    “因為我寫的不好看,你學了不好。”裴極卿匆匆迴答,將桌上的紙揉作一團,順手扔進火堆裏,“走吧,去買冰糖葫蘆。”


    裴極卿說著便站起來,準備從抽屜裏翻找些碎銀,這時,雜亂的交談聲夾雜著腳步聲突然傳來,一個清脆悅耳的聲音遠遠道:“這個院子是什麽?”


    剛剛那個小廝的聲音突然響起:“這兒……”


    “這兒沒住人。”一個低沉嚴肅的男聲快速接上,“林,公子,我們迴去吧。”


    “你騙人!”林公子清脆的聲音再次響起,“這兒沒人住,怎麽還點著燈。”


    裴極卿拉開一條窗縫,透過窄小的縫隙看著外麵站著的兩個人,他們一個身材修長,麵容鋒利,穿著一件貼身黑麒麟袍,腰間還挎著把烏黑長劍,而那個剛剛說話的林公子卻有些豐滿,他穿著水綠色交領長衫,身上披著件雪白的狐毛披風,一張嬌媚的麵孔裹在絨毛之中,如同滿月般豐盈漂亮。


    裴極卿望著那個黑衣男人,眼前突然迴憶起自己死前的場景,這人不是別人,正是傅從謹身邊的侍衛折雨。


    裴極卿望著他,想著換了副身體再次相見,折雨依然不像他主子那樣沉得住氣,喜怒全形於色,此刻他正皺著眉頭,一臉不耐煩的望著那位林公子。


    林公子?


    裴極卿扯扯衣領,扭頭看了眼決雲,輕聲吩咐了句“別出來”,便推門向庭院走去,正準備扭頭離開的林公子突然停下腳步,扭頭看著折雨,悶悶道:“我就說這裏住著人,現在是早晨,燈卻熄了一半,肯定是有一半沒來得及熄,難道你們家不住人的偏院,還每天換燈不成?!”


    小廝看到裴極卿,立刻向他使了個眼色,示意他趕快迴去,裴極卿卻向前走了兩步,抬眼道:“你是何人?誰讓你在我的門口大喊大叫?!”


    林公子比裴極卿低了半個頭,他抬頭望去,正看到一張刻薄嬌媚的麵孔,此刻天寒地凍,裴極卿在暖閣待久了,雪白的臉上還泛著一層淺紅,他衣領鬆鬆垮垮,露出一半玲瓏精致的鎖骨,林公子上下打量,這人怎麽看,都不像一個好人。


    於是他抬起頭,揚著下巴道:“你知道我是誰嗎?”


    “你是誰?肯定也是不知道哪裏的‘公子’嘛。”裴極卿故意笑著看他,“反正侯爺隻聽我的,你在這裏大唿小叫,肯定是看我的院子比你的漂亮吧!”


    “你!”林公子瞪著眼,半晌沒說出話來,折雨皺眉望著裴極卿,忍不住道:“你當這是誰,這也是你爭風吃醋的地方嗎?”


    攝政王的貼身侍衛親自陪同,女扮男裝來到平南侯府做客,想來也該是林尚書的女兒林妍,蕭挽笙畢竟是粗人,林小姐八成是被攝政王之命逼著嫁給他,但又實在忍不住,才一定要來看看蕭挽笙的樣子。


    林妍聽到折雨的話,心底頓時火冒三丈,她剛聽攝政王好一番吹捧蕭挽笙如何英俊瀟灑,一進府門未看到人,卻見到這樣一個男人理直氣壯的住著獨門獨院,蕭挽笙是個斷袖,這還要她如何出閣。


    折雨望著林妍唿之欲出的淚水,心裏又氣又急,這時,一陣腳步聲匆忙傳來,蕭挽笙披著件烏黑鬥篷,還穿著朝服便急忙跑來,他抹抹額頭汗水,愣愣道:“這是怎麽了?”


    “他為何還在這裏?”折雨迴頭,冷冷道:“侯爺是如何向主子承諾的?”


    “侯爺。”裴極卿抬頭,望著蕭挽笙的不知所措的麵孔,慢慢踱到了他的身邊,輕聲道:“這是怎麽迴事?”


    蕭挽笙望著折雨發青的麵孔,很快恢複了微笑的麵孔,他將裴極卿推到身後,輕聲道:“折雨公子呦,這都是誤會,誤會,你過來也不說一聲,走走走,我們前廳喝茶。”


    “誤會?”林妍轉過頭,看著蕭挽笙冒汗的額頭,委屈道:“我就是林妍!我都已經瞧見了,還有什麽可誤會的,姐姐是嫁給皇上的人,我下嫁給你這種粗人,還要看這種男人的臉色,還有沒有天理了!”


    折雨並未開口,他站在林妍身後,隻目光冷冷的看著蕭挽笙,蕭挽笙冒著冷汗,伸手攥著裴極卿的胳膊,他猶豫了一陣,咬牙道:“我會,把人送走的。”


    裴極卿鬆了口氣,他抬起手,整了整自己被扯亂的衣領,大風驟起,房門處突然傳來“吱”的一聲,決雲連忙繞過屏風,迅速將門關好。


    林妍委屈道:“裏麵還有別人?!”


    “是個小廝。”蕭挽笙連忙開口解釋,“戲班子裏的胡人小孩,啥也不懂,才沒叫他出來丟醜。”


    折雨的目光突然越過蕭挽笙,緩緩停留在裴極卿臉上,如同一道薄薄的寒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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