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極卿將小窗關好,站在屏風外呆了一陣,決雲動了一下,伸出小手揉揉眼睛,似乎將醒未醒,裴極卿上前連忙拍拍他的肩膀,小孩唿嚕著翻了個身,繼續睡了過去。


    裴極卿端起燭台,看到決雲的眼睛已高高腫起,但小臉已恢複了平靜的神色,不再像昨晚那般讓人揪心,他做了半夜的噩夢,現在看來,大概是真的睡熟了。


    於是他將決雲的被角掖好,隨手套了件素色衣服,用木簪將頭發挽在頭頂,銅鏡前,裴極卿突然笑笑,這位容公子跟他長的還有些像,隻是容公子比他瘦,眼角還帶了顆淚痣。


    裴極卿從衣兜裏找了些錢,便又從之前的角門鑽了出去,瞪了眼門口執夜的家丁,吩咐道:“別跟侯爺說我出去過了,聽到沒?”


    “是。”那家丁似乎有些看不慣他吆五喝六的樣子,心裏想,“尋死覓活又不去死,等侯府夫人娶迴來,一定滅了你這個妖精。”


    裴極卿七拐八拐,又摸到了之前雲霞在的院子裏,他敲了幾下門,見無人應答,便直接推門走了進去,雲霞似乎剛剛迴來,她穿著一襲紅裙,胸口開的極低,正對著鏡子擦去臉上的胭脂,她扭頭看到裴極卿一瘸一拐的扶著門,臉上一片慘白,忙站起來扶了一把。


    “呦,容公子,大半夜的,你這是怎麽了?”雲霞右手托著頭發,問:“不會是侯爺……?”


    “放屁。”裴極卿抬頭,“侯爺才沒有雅興壓瘸子,我就是沒睡好。”


    雲霞披上外衣,問:“怎麽了?”


    “那傻孩子做噩夢,腿一晚上放在我的腿上。”裴極卿苦笑,“養個娃娃,真是太不容易了,本來以為晚上能把他趕到地上,結果還得抱著睡。”


    “你睡地上,也不能叫他睡!”雲霞想著決雲一張可愛的小臉,美美笑道:“你今天走的時候,給小雲子拿些我做的紅燒肉!”


    “小雲子……?”裴極卿一臉惡寒的迴頭,“怎麽?叫得如此親熱?”


    雲霞摘下耳環,笑道:“因為他長得好看呀。”


    “他好看?”裴極卿詫異的問:“那我就不好看?”


    “娘炮!也就男人覺得你好看。”雲霞托著下巴,居然像個懷春的小姑娘一樣笑笑,“我告訴你,像他們胡人,你別看小時候白白瘦瘦,長大後反而能長大個子,高鼻深目,比我們中原人要俊好多!”


    “行了行了。”裴極卿推開她,直接將門掩上,他伸手打開雲霞床下的暗格,將之前藏著的那把劍取出來。


    那日來去匆匆,他也沒有細細觀察,隻覺得這劍精美異常,大概是明妃留給孩子的遺物,如今他才發現,這把劍遠不止那樣簡單,它完全是中原的工藝,而且鋒利異常,上麵鏤刻著恢弘大氣的龍紋,紋路順暢,雕工精細,其用心程度完全不亞於傳國玉璽。


    而且在劍鋒處,還鑲嵌著一塊青灰色的古玉,古玉表麵及其光滑,在悠悠燭光下散發出來迴流轉的瀲灩光芒。


    “哎,你要幹嘛?!”


    裴極卿突然抬手,將雲霞的棗紅色銀絲床帳放下,日光被完全遮擋,古玉仍然散發著粲然潤澤的光亮,那居然是一塊夜明珠。


    “哇,這是夜明珠啊……”雲霞縱使生活奢靡,也不曾見過這麽大顆的夜明珠,她看著裴極卿一言不發,隻呆呆盯著那把劍,忍不住伸出手去。


    “別碰。”裴極卿猛然抬手,將雲霞擋在劍外,迅速將古劍收迴劍鞘。


    “老娘還不稀得碰!”雲霞收迴手,罵道:“還不是你死乞白賴放老娘這兒!”


    裴極卿深吸一口氣,突然隱隱約約迴憶起些舊事,那時他十幾歲,當時還是太子的太上皇傅從齡進宮請安,迴府時便抱了個雕花箱子,還將它藏進了太子府的密室,放在眾多藏品的主位上,在它麵前,還擺著一個純金的獸頭香爐。


    “你記得。”傅從齡轉過頭,囑咐道:“每日來密室換香供奉,不可叫別人看到。”


    “主子。”裴極卿站在旁邊,好奇道:“這是什麽東西?”


    “你想看?也好,讓你長長見識。”傅從齡笑笑,伸手將雕花箱子打開,露出一柄青灰色古劍,悠悠燭火之下,古劍散發出流轉變換的光滑,裴極卿在太子府長大,還從未見過如此精致的武器,他下意識想去碰一下,傅從齡抬手,猛的將箱子關上。


    裴極卿意識到自己失禮,連忙跪地請罪,傅從齡抬手示意他起來,臉上卻沒有往日的溫和,他嚴肅的看著裴極卿,沉聲道:“此乃天子劍。”


    “天子劍?”


    裴極卿終於明白,為什麽傅從謹一定要動用蕭挽笙去找這麽一個沒名沒分的異族皇子,原來皇上登基不僅名不正言不順,而且手中沒有天子劍。


    小皇子年幼無知,自然不足為懼,隻是天下擁兵自重者層出不窮,天子劍若在小皇子手裏,那麽誰得到小皇子,便是得到一個名正言順的出師之名,攝政王也會從“清君側”的功臣,變成逼退皇兄的反王。


    這件事將會如尖刺般永遠梗在傅從謹的咽喉,讓他這個攝政王寢食難安。


    裴極卿猛的從床上站起,掏出那封以血寫就的書信,之前在侯府中,要時刻提防著蕭挽笙,所以一直未看,所以此時才想著拿出來。


    血書大概是明妃親筆所寫,許是她認識的漢字太少,寫的有些斷斷續續,但內容卻簡單明了,上麵隻寫了十二個歪歪扭扭的血字:“夏承希將軍,看顧我兒,敏月拜。”


    “敏月”大概是明妃的名字,“看顧我兒”的意思也很明白,這位“夏承希將軍”裴極卿也知道。可夏承希乃是大周驃騎將軍、宣平侯唐唯的母舅,正兒八經的公卿貴族,裴極卿始終不明白,他怎麽可能認識塞外而來的明妃,更何況,對於這次“清君側”,他雖沒明確支持攝政王,但也沒明確反對,明妃怎麽會想到向他托孤。


    裴極卿望著天子劍,腦中的無數念頭一閃而過,他原先救小皇子,不過是為了給太上皇留條血脈,可現如今他才知道,太上皇將天子佩劍留給小皇子,那小皇子就是真命天子,無論他是否異族出身,終究是名正言順的皇帝。


    因為這一把利刃,就是太上皇的遺旨。


    突然有侍女扣門,雲霞抬手,示意她不要進來,裴極卿猛然轉身,用布將寶劍層層包起來,又將布包綁在自己身上,他拍拍雲霞的肩膀,輕聲道:“借一下你天香樓的馬車。”


    #


    裴極卿獨自趕了輛馬車,沿著陽春坊一路南行,陽春坊貼近城郊,越向南走便越靠近城門,燈紅酒綠逐漸變作殘磚碎瓦,人煙漸漸稀少,最終寬闊的大路也變成荒蕪的土路,裴極卿將馬車掛在棵歪脖樹上,小心翼翼從車上跳了下來。


    雲霞固然仗義,但她終究是風月中人,所接觸的客人又皆是高官,人來人往,難保天子劍會被人看到,不如將它換個地方封存,等到決雲能離開京城時,再來將它帶走。


    而京城之中,裴極卿唯一能想到的地方,便是這個無人願意靠近的小山丘——亂葬崗。


    初春的夜晚清寒刻骨,高聳入雲的樹木隻剩下光禿禿的樹杈,像一隻隻朝天乞討的骷髏手,裴極卿在枯樹林中找到一個矮矮的墳包,伸手拂去一塊權當墓碑用的木牌上單薄的浮土,輕輕喚了一聲“姐”。


    他從有記憶以來便是孤兒,這個姐姐叫阿芙,算是當年太子府中唯一願意對他好的人,可她在十七歲時便得了癆病,少年早死,屍體也被人燒掉,草草埋在了亂葬崗的深處。


    裴極卿將木牌下的封土挖開,露出一個不大的“墓室”,他將阿芙的骨灰取出來,把身後布包取下,小心翼翼的放進去。


    骨灰罐被拿起的瞬間,一片花瓣倏然飄落,裴極卿嚇得後退一步,險些將骨灰罐扔在地上,他遲疑片刻,伸手拈起那片花瓣,花瓣潮濕柔軟,看來剛剛摘下不久。


    裴極卿抬頭,他這才發現,原來在附近的一座新墳上,居然放著一簇粉色的牡丹。


    牡丹乃是價值不菲的國色名花,亂葬崗埋的都是沒有親眷的孤寡之人,平日裏無人肯來,更不用說帶著如此名貴的鮮花,沒想到這卑微之人,還會有人記掛。


    裴極卿有些羨慕的望了眼那座新墳,低頭將東西掩埋好,便準備離開,此時,忽然傳來人與馬相雜的腳步聲,裴極卿連忙轉身,一瘸一拐的向樹林深處走去。


    然而來到荒山亂葬崗的卻不是風塵仆仆的過路人,那是一個身材頎長的男人,他麵容英挺,長發用一隻舊木簪束於頭頂,身著一襲質地上乘的素緞衣袍,他低眉垂目,拍了拍身後白馬的鬃毛,雙眸溫和澄澈。


    有這樣的一雙眼睛,不論他穿著怎樣樸素的衣衫,都會讓人覺得,這是一位微服私訪的世家貴族。


    裴極卿的腳步突然停下,他藏在樹林裏,遠遠凝望著那個人。


    人生的好看有很多種,譬如容鸞,但他明明是世家公子,卻總給人一種無端的風情;可眼前這個人不同,他的好看,竟然讓人覺得,這是個帶著仙骨的人。


    裴極卿永遠認得那張麵孔,他的眸光永遠溫和誠懇,卻殺了自己的侄子和嫂子,又將兄長逼入絕境。


    傅從謹。


    堂堂攝政王,萬人之上,居然不帶一個侍衛,在深夜淩晨的交替之時,獨自來到了亂葬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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