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信府城(上饒)。


    費映環在府衙遞上拜帖,便迴到客棧等著。


    他追隨兵備道出戰,剿滅了太湖水匪,立功之際又送銀子,終於再次獲得升遷。如今是福寧知州,轄福安、寧德兩縣,是一個又窮又富的州。


    窮是因為產糧不足,百姓生活苦不堪言。


    富是因為海上走私猖獗,隻要老實配合士紳海盜,那麽就肯定有銀子可撈。


    費映環前往福建赴任,正好路過自己的老家。其實他早就想迴家看看,聽說江西反賊四起,就連老家都在鬧教匪,他一直提心吊膽害怕出問題。


    經過廣信府城時,費映環特地來拜見知府,想請知府多多照應費家。


    此時此刻,廣信知府張應誥,正在憑吊辛棄疾的稼軒莊園遺跡。


    聽說福寧知州拜見,而且還是費氏子弟,張應誥立即迴到府衙,派人請費映環隔日來做客。


    張應誥是北直隸人,跟東林黨沒啥關係。剛被降職調走的江西總兵李若璉,其胞弟便是張應誥的好友,二人同時拜在朱正色門下求學。


    朱正色此人也非常有趣,受到張居正的提攜,卻在做地方官時,嚴查張居正的胞弟貪贓枉法。吏部官員嚇尿了,想把朱正色調走,張居正卻說查得好,讓朱正色繼續留在那裏做官。


    其實,是張居正知道族人在亂搞,特地派朱正色去治理自己的老家!


    廣信知府張應誥,為啥能快速剿滅鉛山教匪?他的一身本事,就是學自朱正色。朱正色治理過黃河,還做過邊臣,甚至還曾革新兵器和戰法。


    如今,廣信府已有五千鄉勇,戰鬥力遠超江西巡撫的標兵。


    “晚生費映環,拜見澹如公!”費映環態度十分恭敬,畢竟對方是家鄉的父母官。


    張應誥笑道:“大昭不必拘禮。”


    費映環說道:“鉛山教匪能迅速撲滅,全賴澹如公用兵如神。”


    張應誥說道:“也多虧費氏相助,否則我哪有錢糧養兵打仗?”


    雙方互相恭維,頓時賓主和諧,氣氛一下子就到位了。


    扯了好半天,張應誥突然說:“而今,鉛山教匪雖已剿滅,但那南豐教匪仍在。廬陵趙賊,更是竊據三府十五縣,廣信府的鄉勇不能散啊,此事還需大昭多多勸說費氏族老。”


    什麽掃地王,什麽賽呂布,這些反賊,都被朝廷視為趙瀚的部眾。


    因此在朝廷眼中,廬陵趙賊的地盤,已經有三府十五縣。


    至於廣信知府張應誥,目前的處境也很尷尬,他想繼續練兵跨府打仗。但本地士紳卻不同意,因為鉛山教匪已經滅了,廣信府已經安定了,為啥要他們捐錢捐糧養兵,跑去別的州府征討反賊?


    士紳短視,隻盯著自家的一畝三分地。


    張應誥又說:“反賊作亂,非一府一縣之事。若任由那趙賊做大,廣信府又如何能幸免?”


    費映環抱拳道:“澹如公放心,吾必轉告族中長輩,勸他們多多支持府尊練兵。”


    “如此就多謝了。”張應誥笑著說。


    費映環問道:“那廬陵趙賊,不是隻有三縣嗎?如何又有三府十五縣?”


    “唉,”張應誥歎息說,“今年五月,巡撫率水陸大軍近兩萬,與那趙賊在臨江府大戰。雙方對峙月餘,到六月中旬,官軍大敗。一萬五千陸師,幾乎全軍覆沒。兩千多人的水師,隻有一半逃迴南昌。”


    費映環驚駭道:“那廬陵趙賊,竟然如此了得?”


    “若非如此,朝廷怎會讓兩廣和福建一起圍剿?”張應誥說道,“兩廣與福建客兵,如今正在贛南剿匪。若不能迅速平定趙賊,等外省客兵大舉進入,江西百姓又要生靈塗炭了。”


    費映環終於重視起來,拱手道:“晚輩定會遊說費氏族老,讓他們出錢出力助餉。趙賊不滅,江西哪得安定?”


    二人聊得愈發融洽,張應誥又請費映環宴飲。


    雖然有酒有肉,但並不奢侈鋪張,費映環更加佩服其清廉。


    相比而言,費映環真是個貪官,在任上撈了不少銀子,平時也喜歡奢靡享受。


    翌日,費映環坐船迴家,在身邊跟隨的墨香,懷裏還抱著兩歲幼童。


    嗯,費映環又有兒子了,取名叫費如皋。


    他這趟順道迴家,還要給墨香母子名分,正式納墨香為妾,在族譜上給幼子落名。


    婁氏不會反對,早給過墨香納妾承諾。


    費映環此次迴家,陣仗變得更大,畢竟他現在是知州。費老爺子命令全家出動,讓次子、三子直接去碼頭迎接,隊伍多達兩百人以上,除了劈柴燒火的家仆,以及主人身邊的大丫鬟,其餘奴仆全都去了碼頭。


    跟父母兄弟扯了半天,直至傍晚,費映環才有空跟妻子說正事。


    墨香將兒子交給奶媽,她似乎又變成了丫鬟,恭恭敬敬服侍在婁氏身邊。


    婁氏也不苛待,隻笑著讓墨香坐下,甚至親切的稱唿妹妹。妻妾和諧,場麵很美,但都是婁氏調教出來的。


    費映環進來之後,立即屏退丫鬟,還把墨香也支走。


    房中隻剩夫妻二人,費映環突然表情嚴肅,問道:“我在信中多番催促,讓你送如蘭至湖州成婚,你一直推脫是何原因?”


    婁氏微笑道:“夫君,如蘭已經完婚,而且來信說懷孕了。”


    “丈夫是誰?”費映環非常不高興,他作為父親,連女兒嫁給誰都不知道。


    “你帶迴家裏那位。”婁氏答道。


    “趙瀚?”費映環迷糊道,“他不是被取消功名了嗎?”


    關於趙瀚的事情,也讓費映環很不爽,但畢竟是他親爹做的,不能因為一個外人,就直接鬧得父子反目。


    “唉!”


    婁氏歎息道:“夫君可知道廬陵趙賊?”


    費映環點頭道:“自是聽說了,此賊已據三府十五縣。”


    婁氏糾正道:“沒有三府十五縣,隻有兩府八縣。其餘反賊,僅是尊其名號,並不跟他是一夥的。”


    “你怎知那麽清楚?”費映環疑惑道。


    婁氏笑著說:“廬陵趙賊,便是趙瀚。”


    “什麽?”


    費映環驚得跳起:“怎麽可能,他才十八歲(虛歲)!”


    婁氏收起笑容,一臉正色道:“真是他。”


    費映環整個人都是懵的,緩了好一陣,氣急敗壞道:“這廝做了反賊,你怎將女兒嫁給他?”


    婁氏歎息道:“還不是你養了個好兒子。”


    “如鶴?”


    費映環突然生出大恐懼,雙目圓瞪道:“如鶴不會也做賊了吧?”


    婁氏說道:“廬陵趙賊手下頭號大將趙堯年,便是你的好兒子如鶴。”


    “轟!”


    費映環突然癱坐於交椅,似被抽空了靈魂,渾渾噩噩完全失去思考能力。


    “夫君,夫君!”


    良久,費映環被妻子喚醒,他口幹舌燥,咬牙切齒道:“他們幹得好大事,這是要讓費氏滅族啊!”


    婁氏說道:“自你兒子造反之後,我月月都看塘報。我倒是覺得,這大明肯定要完了,趙瀚和如鶴指不定能成事。便是吉水李孟暗,都已早早從賊。還有那袁州知府,今年也已從賊。江西官兵,根本不是他們的對手。”


    “容我靜思。”


    費映環漸漸恢複神智,開始認真思考,他的兒子已經造反,他得好生想想利弊得失。


    自己是反賊頭子的義父,就算不是真的義父,今後也肯定被坐實身份。他的兒子,是江西的第二號反賊。他的女兒,已經嫁給反賊頭子,而且似乎還懷孕了。


    這跟他親自造反有何區別?


    突然,費映環唿吸變得有些急促,在恐懼的同時,他又有些興奮。


    若是趙瀚真能成事,自己豈非國丈?


    他的兒子,至少也是開國公相!


    不能這麽想,不能這麽想,費映環告誡自己要忠君。


    可越想越停不下來,因為現實已經如此,他沒法再忠君了,他隻有從賊造反一條路!


    婁氏突然又說:“你那四弟,也在瀚哥兒軍中。費純主管錢糧大事。橫林那邊的費元鑒,現在是反賊知縣。就連費元鑒的書童,都已是瀚哥兒的秘書,相當於朝廷的中書舍人。”


    費映環已經聽得麻木,苦笑道:“費家可真是人才輩出啊。”


    “夫君須做決斷。”婁氏提醒道。


    費映環認真思索之後,說道:“我先去吉安府看看,具體情況哪能在信裏說清楚?”


    夫妻二人團聚,膩歪了幾天,又把墨香母子的名分辦妥,費映環就帶著魏劍雄出發。


    幼子留在家中,墨香和一個丫鬟跟著伺候。


    趁此時間,魏劍雄還去跟老情人幽會,倒是過得十分愜意。


    船上,艙內。


    費映環問道:“劍雄,你說這朝廷還有救嗎?”


    “不曉得,”魏劍雄說,“西北流賊滅不了,這朝廷就好不了。”


    百姓負擔最重的,並非山西、陝西、江西,而是江南諸府!張居正改革時的統計數據,南直隸和浙江的田賦,加起來占了全國田賦三分之一。


    當然,隻論每畝需要上交的賦稅,貴州第一,四川第二,雲南第三,南直隸第四。


    南直隸能一直穩定,純靠發達的工商業。


    而雲貴川,一直起義不斷。


    山西、陝西之所以出現流賊,純粹是連續幾年大旱,同時農業畝產又非常低。


    反正在江南待了幾年,魏劍雄看到的百姓很慘。


    費映環踱步走出船艙,看著兩岸的景色發呆,他做夢都沒想過跟造反沾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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