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瀚的行軍路線,僅是武功山餘脈。


    翻過剛開始那道嶺後,剩下皆為相對平坦的丘陵或穀地。隻在出山的時候,還要翻過一道嶺,此時積雪已經沒那麽厚了。


    “將軍,前麵是萬年橋,當年嚴閣老建的,過了萬年橋便是縣城……能否,能否放晚生迴家……”


    說話之人,是趙瀚出山之前,強行請來帶路的貧寒士子。


    江西真的很神奇,大山裏都有讀書人。永樂九年的狀元蕭時中,就來自大山裏麵,此時屬於費映珙的地盤,且是他地盤中非常偏僻的所在。


    趙瀚站在山腳眺望,隱約可見大橋和縣城,不由問道:“你說的嚴閣老,可是嚴嵩?”


    貧寒士子說:“嚴閣老雖是奸臣,在家鄉的名聲卻極好,做了許多惠及鄉裏的大事。”


    趁著士卒休息,趙瀚又問道:“袁州知府田有年,此人為政如何?”


    貧寒士子抱怨:“田知府自是能做事的,做事難免就要擾民。他募兵剿……剿義軍,全府百姓都得攤派,我家去年多攤了三鬥米。他還喜歡製作弓箭,聽說是送去京城獻給皇帝,這弓箭的材料也得攤派。五個裏攤派一根牛筋,山裏人哪舍得殺牛,還不是湊錢了事?聽說袁江的漁民,還得額外攤派魚鰾,被皂吏趁機盤剝,許多漁民都逃了。我聽人說,萍鄉縣的義軍,就是被知府逼反的。”


    這就很有意思了。


    田有年聽聞韃子圍困京師,立即招募工匠製作弓箭,然後千裏迢迢送去京城。


    看似忠君愛國,卻把百姓逼得造反。他又趁機練兵,把反賊給剿了,還真給他練出一支精兵,老百姓的日子卻更加困難。


    趙瀚讓軍需官拿來一粒碎銀子,親手交給這士子說:“眼看就要除夕了,你拿著銀子迴去好生過年,莫要跑去袁州府報官。”


    貧寒士子拿了銀子發愣,他以為自己會被反賊滅口,沒想到居然還有賞錢可領。


    這廝千恩萬謝,揣著銀子翻山迴家。


    上山之後,他遠眺反賊們過橋,突然開始糾結起來,要不要去府城通風報信?


    反複權衡好半天,貧寒士子轉身迴家。


    這大冷天的,跑那麽遠去府城幹嘛?知府對他毫無恩情,反而每年攤派不少,若是讓反賊攻陷城池,換個知府說不定能過得更好。


    其實,趙瀚不怕他通風報信。


    已經快過年了,田有年手裏的軍隊,肯定都遣散迴家。趙瀚就是要讓田有年聚兵,否則怎麽消滅那些官兵精銳?


    因為地形原因,趙瀚無法奇襲府城,隻能先把分宜縣城拿下,他的行蹤想瞞都瞞不住。


    此時此刻,趙瀚正在過橋,嚴嵩、嚴世蕃父子修建的萬年橋。


    這座橋跨越袁江,全長將近400米,寬將近8米,一共有十一個橋孔。大工程啊,當年耗費超過二萬兩銀子。


    幾百年之後,大橋連同縣城,全部淹沒於水底,因為要修建江口水庫。


    如今的分宜縣城,卻是在袁江邊上,過了萬年橋便是縣城東門。


    “全速行軍!”


    幾千士卒朝著大橋奔跑,不時有人在雪中跌倒。


    直至奔到橋邊,城內城外都沒反應過來,大部分人在家裏張羅著過年呢——已經臘月二十八了。


    便是守城士卒,因為天氣寒冷,也躲進城樓烤火取暖,沒人願意站在城牆上吹風。


    反而是城外碼頭的百姓,有人發現不對勁,翹首張望片刻,無比迷惑道:“這是官兵還是反賊?”


    “官兵來了!”


    兵器齊備,似乎不是反賊,但官兵也可怕啊,跟反賊沒啥兩樣。


    不管是販夫走卒,還是外地商賈,碼頭上已亂做一團,高喊著“官兵來了”驚慌逃竄。


    守城士卒被搞懵了,馬上就要過年,哪裏來的官兵?


    這些家夥出來張望,迷迷糊糊之間,有士卒驚唿:“是反賊,反賊從山裏出來了!”


    “關城門,快關城門!”


    三百多米長的大橋,趙瀚已經帶兵跑了大半。


    士兵們齊聲高唿:“為李天王報仇!”


    被田有年剿滅的萍鄉縣賊首,匪號叫做“托塔天王”,也被唿為“李天王”。


    少數商賈聽到喊聲,立即坐船就跑,多半要去府城報信。


    而袁州知府田有年,接到的軍情肯定是:萍鄉賊首李天王雖死,但他逃進大山的部眾又殺迴來了!


    黃幺這廝衝得好快,邁動一雙大長腿,仿佛是在雪上飛。其次是張鐵牛,拎著板斧緊隨其後,轉眼已經到了東門外。


    兩人一前一後,把其他士卒甩出上百米遠。


    “不準進城,快快退後!”


    “不要擠,不要擠!”


    “退後,退後!”


    “……”


    卻是城外的商賈和百姓,害怕被反賊屠殺,覺得縣城更安全,紛紛朝著城內湧去。


    守城官兵正在關閉城門,被商賈百姓這麽一衝,根本就沒法正常操作。焦急之下,官兵提刀就砍,接連砍死好幾人,可後麵的百姓還在繼續往裏擠。


    “跑吧!”


    官兵眼見無法閉城,幹脆轉身逃之夭夭,百姓沒了官兵阻攔,也一股腦兒的湧進城去。


    當黃幺奔至,已是城門大開,本來關了一半,又被百姓給推開了。


    “奪門,莫要再衝!”


    黃幺進城之後,立即守在門內。


    張鐵牛還想繼續衝殺,被黃幺生生拉住,兩人就此占據東門。


    趙瀚、費如鶴帶兵殺至,立即分配任務。


    費如鶴帶領兩千士卒,搶占其他幾處城門;黃幺、黃順帶兵一千,負責維持城內治安;趙瀚親率一千士卒,前去攻占縣衙。


    知縣和師爺正在縣衙後院喝酒,烤著紅泥小爐,在那兒溫酒作詩作對。


    大冷天的,又是臘月二十八,轉眼就要過年了,正是應該好好享受的時候。


    “縣……縣縣縣縣尊,反賊殺進城了!”


    “什麽?”


    知縣和師爺的第一反應,不是召集官兵和衙役,而是各自逃去住處,抱著銀子想從後門開溜。


    可惜,後門也有反賊圍堵,知縣和師爺隻能翻牆。


    “當官兒的在這邊!”


    吳勇帶著十人小隊,正好看到知縣、師爺以及家奴,正在圍牆下搭凳子準備翻出。


    知縣也是個要錢不要命的,帶著將近二千兩銀子,足足有上百斤重。從住處抬去後門想跑,逃跑失敗之後,又從後門抬到花園圍牆。此刻正坐在牆頭,讓家奴們把銀子托舉上來。


    “反賊來了!”


    幾個家奴大驚失色,放棄裝銀子的木箱,銀子落下去撒了一地。


    知縣慘叫道:“我的銀子……唉喲!”


    竟是家奴們慌亂之下,直接抓住知縣的腿,拚命往圍牆上爬。他們倒是爬上去了,卻把坐在牆上的知縣拖下來。


    師爺見勢不妙,不敢再保全銀子,隻帶著幾十兩跳牆開溜。


    吳勇帶兵衝到圍牆下,用槍指著知縣,興奮唿喊:“我又抓到大官了!”


    ……


    再說城南縣學,學校裏一個學生都沒有,早就已經各自迴家過年。


    縣學教諭聽說反賊進城,立即拿出一把長劍,又取出弩弓和一壺箭矢。他邊走邊給弩弓上弦,召集學校的經師和雜役,攏共十多人緊張守在學校裏。


    一個經師瑟瑟發抖:“反賊不會來縣學吧?”


    “肯定去縣衙了。”另一個經師說。


    教諭讓雜役把梯子抬來,他爬到圍牆上觀察情況。等了好一陣,卻見一隊反賊,正在追殺百姓,朝著縣學這邊奔來。


    教諭義憤填膺,用弩弓瞄準反賊,非常冷靜的扣動扳機。


    “唉喲……有弓手,快快躲避!”


    黃順此刻有些摸不著頭腦,他正帶人追捕趁亂搶掠者,突然之間,肩膀就莫名其妙中了一箭。


    忍痛躲到書鋪的簷下立柱後,黃順仔細迴憶剛才的情況。他看向街對麵的縣學,頓時大唿:“學校裏有人射箭,快衝進去抓人!”


    眼見反賊衝向縣學大門,教諭立即跑迴去,對經師和雜役說:“快逃!”


    經師、雜役們心中怨恨,反賊都是被教諭引來的,老實躲在學校裏不好嗎?


    這些家夥飛快跑向後門,隻聽轟的一聲響,卻是學校正門被撞開了。


    “全抓起來,我要活的!”


    黃順憤怒之中,又帶著些許興奮,他知道趙瀚想要組建遠程部隊。


    從縣學正門闖進去,裏麵的人都跑了,於是奮起直追,一直從後門追出半條街。


    由於家家戶戶都閉門不出,教諭、經師和雜役們,都沒法躲進民居,隻能順著街道溜進小巷。


    雜役倒是跑得快,老師們卻缺乏鍛煉,被一群反賊越追越近。


    “唉喲!”


    一個經師摔倒在地,其他經師不管不顧,使出吃奶的力氣逃命。


    教諭本來已跑到前麵,聽到情況之後,突然轉身又射出一箭。


    “啊!”


    這次射得好準,正中一個追兵的胸口。幸好穿著厚厚的棉衣,抵消了大部分的力道,否則非得當場喪命不可。


    “舉盾追擊!”


    黃順連忙大喊。


    趙瀚麾下的藤牌手,早就不再使用鍋蓋了,如今都是正兒八經的木盾。


    除了教諭之外,其他經師都被抓住。


    黃順忍痛拔出箭矢,他也穿著棉衣,箭頭入肉不深,但還是在紮到了骨頭。這貨帶兵加速追擊,轉眼間跟著教諭進入小巷,然後就追丟了。


    “把總,地上有腳印!”一個伍長提醒。


    臨近過年,這種小巷裏行人稀少。雪地裏雖有許多腳印,但新踩上去的,卻隻有那麽一串。


    黃順冷笑道:“藤牌手在前,舉盾護住隊友。”


    教諭藏在巷尾的雜物堆裏,眼見反賊圍過來,自知無法幸免,幹脆又是抽冷子一箭。


    “啊!”


    這次是大腿中箭,因為上半身都有盾牌護著。


    “衝上去,別讓他上弦,記住抓活的!”黃順大唿。


    趙瀚已經占據縣衙,師爺跑了,正在追捕,知縣正瑟瑟發抖跪在他麵前。


    黃順小跑過來,欣喜道:“總鎮,你看這是什麽?”


    趙瀚接過弓弩,掃了一眼黃順的肩膀:“去找大夫包紮,莫要耽擱了傷勢。”


    教諭和幾個經師,被帶到趙瀚麵前,經師們嚇得跪地求饒。教諭卻死活不跪,被士兵按著都沒用,最後已按得趴到地上。


    “算了吧,讓他站起來。”趙瀚揮手說。


    教諭長身而立,用輕蔑的眼神看著趙瀚,似乎一句話也懶得多說。


    “你叫什麽名字?這弩弓哪來的?”趙瀚問道。


    教諭還是不語。


    旁邊的經師說道:“將軍容稟,此人叫宋應星,字長庚,是分宜縣學的教諭(校長)。”


    “宋應星?”趙瀚笑得很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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