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撫帥,拆屋吧。”李宗學勸道。


    解學龍滿臉愁苦:“反賊沒有拆屋,巡撫竟然拆屋,我這當的是哪門子官?”


    一般而言,守城部隊會主動拆掉城外民居,甚至把城牆附近的樹林給燒了。這是為了讓攻城方,更難獲得製造攻城器械的材料,同時也讓攻城方更難設置伏兵。


    但趙瀚守城,偏偏不拆屋,就是要留給解學龍!


    吉安已經多年沒有戰事,就連城牆根下,都有許多非法搭建的民居。


    解學龍如果想要攻城,必須把這些屋子拆掉。否則趙瀚往下麵扔火把,一燒就是一大片,攻防戰必然變成燒烤大會。


    而且拆屋之後,木料可用於打造攻城器械。


    但解學龍真敢拆毀民居嗎?


    李宗學說道:“撫帥,知府、知縣已死,他們那是殉城殉國。府城失陷,朝廷問罪,撫帥首當其衝。鎮守太監也是大罪,可太監遠在南昌,沒有參與此間戰事。太監為了推罪,必定把過錯都甩到撫帥頭上。若不趕快收複府城,罷官下獄都是輕的!”


    巡撫幕僚有好幾個,如今全跑了,隻剩一個李宗學。


    包括前些日子投奔的左孝成,得知府城失陷,立即消失無蹤。


    “再等等,再等等。”解學龍進退兩難,他真的不敢拆毀民居。


    城內城外,就此陷入對峙狀態。


    趙瀚在守城的時候,還有時間輪訓新兵,每天上午下午,各抽調500士卒進行操練。


    而解學龍那邊,若非屯兵白鷺洲,四麵全是贛江水,估計鄉勇都已經跑完了。


    這次是決戰,不是遭遇戰。


    決戰就急不得,雙方都在耐心準備。


    趙瀚忙著訓練新兵,解學龍同樣在練兵。這位巡撫,一邊派人到隔壁州府征糧,一邊請求士紳征募鄉勇,因為他手裏這點兵是不可能破城的。


    轉眼又過兩日。


    剛征募的數百鄉勇,還沒走到江邊就嘩變,半夜打暈軍官直接跑路了。


    緊接著,解學龍的戰船也跑了兩艘,白鷺洲的鄉勇開始跳江逃跑。他們知道攻城無望,不願跟著巡撫送死,兩三天時間就減員八分之一。


    麵對如此窘境,解學龍居然還沉得住氣,派遣心腹嚴防士兵逃亡。同時,又給士卒加餐,對表現良好的士卒予以獎賞。


    逃兵依然存在,但總算遏製住了勢頭。


    解學龍此時還心存幻想,他跟左布政使何應瑞關係不錯。之前能順利募兵去瑞金,就有何應瑞的幫忙,希望這次也能給他增兵增糧。


    然而,他剛寫信派人送出去,就突然收到何應瑞的密信。


    信中隻有十個字:閹豎謗讒,望君好自為之。


    解學龍放下密信,麵若死灰,一切都完了。


    這封信明麵上是說,太監要告叼狀,讓解學龍早做準備。潛台詞卻是,你這次死定了,我沒有辦法幫你。


    崇禎年間,皇帝不停催稅,唯獨江西一省,敢違抗皇命年年壓征。


    什麽是壓征?


    就是地方出現各種災害,今年的賦稅,壓著明年來收。


    陝西、山西鬧成那副鬼樣子,布政使都不敢年年壓征,偏偏富庶的江西卻敢!


    何應瑞作為江西左布政使,已經被崇禎點評批評好幾次。不是他膽子有多大,也不是他貪得太狠,而是江西的賦稅根本收不齊。


    土地都被士紳霸占了,小地主和自耕農很少,這讓官府怎麽征收田賦?


    隻此一家,別無分號,明末江西,就沒有哪年把賦稅征齊過。


    直到現在,崇禎都以為江西連年大災……


    何應瑞沒法給解學龍增兵,他得摳出每一分錢糧,乖乖給皇帝送去。能送多少是多少,反正交不齊的,崇禎皇帝也早就習慣了。


    “唉,撤兵吧。”李宗學說道。


    解學龍苦著臉說:“反賊就在府城,我怎麽可能撤兵?一旦撤兵,怕是要問斬!”


    李宗學反問:“就這麽看著?”


    “隻能如此,”解學龍歎息道,“就算隻剩一兵一卒,也必須留在白鷺洲,若是離開便為棄城逃遁。”


    趙瀚啥都不幹,隻是據城而守,解學龍就已經窮途末路。


    誰讓他出兵剿賊呢?


    解學龍若不做正事,老老實實留在南昌,吉安失陷也用不著背大鍋。


    多做多錯,少做少錯,不做不錯。


    誰做事,誰倒黴!


    站在白鷺洲岸邊,解學龍望著對麵的府城,整個人已經心如死灰。


    他攻不得,也走不得,隻能傻看著。


    整個江西,沒人願意幫他,他在獨力對抗反賊。


    本該趙瀚這反賊被圍剿,可世事離奇,卻似巡撫被圍剿,解學龍已被壓得喘不過氣。


    李宗學來到解學龍身邊:“撫帥,不能再拖下去了。就算必敗無疑,也得尋機攻城,否則咱們的鄉勇,自己就要悄悄跑完。”


    “慕宗,你說這大明究竟怎的了?”解學龍仰望蒼天。


    李宗學默然。


    解學龍指著城南碼頭方向:“就因為反賊不再劫掠,城外那些士紳商賈,便如平常無事一般。他們非但不幫我剿賊,反而責怪我挑起戰事。究竟老夫是賊,還是那奪了府城的趙言是賊?”


    李宗學說道:“他們其實心裏清楚,隻不過在觀望而已。”


    “觀望?”解學龍冷笑。


    “是啊,他們在觀望,”李宗學說道,“現在趙賊勢大,隨時可以出城殺人,他們朝不保夕,自然埋怨撫帥多事。若撫帥手裏的士卒,不止幾千烏合之眾,而是一萬朝廷精銳。那麽就是撫帥勢大,撫帥掌握生殺大權,他們自會幫著撫帥殺賊。”


    解學龍搖頭苦笑,意興闌珊道:“慕宗啊,還是你看得透徹,人心便是這樣。朝廷如此,地方如此。”


    李宗學低聲說:“也是朝廷失了威嚴,偌大一個江西,連幾百正兵都湊不齊。否則怎容那小小反賊鬧騰?”


    解學龍突然按住劍柄,正色道:“慕宗,我若死了,你便去投賊吧。”


    “撫帥何出此言?”李宗學沒聽明白。


    解學龍說道:“大明沒救了。我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隻能以死報君王。可西北的流賊,東北的韃子,皆無再造乾坤之能。各地反賊,也是目光短淺之輩。隻有眼前的趙賊,占據府城之後,卻能約束部下,讓吉安城外繁榮依舊。大明江山若是傾覆,成事者必為此人!”


    李宗學連連搖頭:“我一個舉人,怎能從賊?”


    “隨你吧,”解學龍懶得再談此事,隻說道,“明日拆毀城外民房,加緊打造攻城器械,十日之內必須強行攻城。”


    解學龍已經心懷死誌,他這不是攻城,而是去撞城牆送死!


    年年壓征,不照額上交賦稅,江西在全國是獨一份。


    巡撫不能公然開府建牙,不能合法征募標兵,江西在全國也是獨一份。


    換去別的省份做巡撫,解學龍哪會如此憋屈?他至少能編練2000巡撫標兵,是有正式軍隊編製那種,地方官府必須老老實實給錢給糧!


    翌日,解學龍派出鄉勇,大規模拆除城外民居。


    士紳百姓驚怒交加,反賊來了都有屋住,巡撫居然拆他們的屋?


    “大膽貪官,竟敢騷擾吾之子民!”


    趙瀚站在城樓上,憤怒大喊道:“如鶴,快快帶兵出城,保護百姓的房屋財產!”


    “好嘞!”


    費如鶴心裏樂開花,當即帶著五百士卒,出城殺向那些拆屋的官兵。


    官兵嚇得轉身就跑,費如鶴一陣追殺。


    趙瀚又下令:“大山,快出城幫百姓修房子!”


    江大山樂嗬嗬出發,竟然真的帶上士兵,帶上一些木匠,跑去幫助百姓修繕房屋。


    “青天大老爺啊!”


    無數底層百姓,齊聲跪地高唿,對著城樓上的趙瀚連連磕頭。


    蕭煥見狀,哭笑不得。


    究竟,誰是官,誰是賊?


    歐陽蒸也在城上,而且不再被捆綁,當然他也沒從賊。這貨看得目瞪口呆,隨即朝著白鷺洲的方向,破口大罵道:“解賊,你枉為朝廷命官,竟然不如一個反賊!”


    解學龍也氣炸了,感覺自己就像跳梁小醜。


    “隨我上岸殺賊!”


    趙瀚前後派出一千士卒出城,解學龍立即抓住機會,他就怕趙瀚躲在城裏不出來。


    “吹號!”


    趙瀚命令司號手,用嗩呐吹響集結號。


    他自領千餘士卒守城,其餘全部放出城去,要跟官兵堂堂正正決戰。


    解學龍怕趙瀚躲在城裏,趙瀚還怕解學龍躲在白鷺洲呢。


    雙方似乎達成某種默契,集體朝著城北聚兵,不願在城南繁華之地開戰。


    解學龍的兵力……呃,不好算。


    因為從白鷺洲開船過來,眨眼間的短短距離,竟然又跑了一艘船。


    特別是征來的民夫,眼見真要打仗了,不顧江水寒冷,紛紛跳入江中逃遁。


    還有許多軍中文吏,不願跟著巡撫上岸,躲進白鷺洲書院不肯露麵。


    雙方列陣。


    起義軍三千人,由費如鶴統領。


    官兵將近三千,由解學龍統領。


    雙方都沒有遠程部隊,純以步兵進行交戰,而且都采用簡化版的鴛鴦陣。


    戰鬥即將開始,混在軍中的宣教官,不斷做著戰前動員:“殺了狗官,人人有田耕,人人有衣穿,人人有飯吃。咱們要是敗了,咱們的田,就要被官府搶走!新兵弟兄們,打贏這一場,趙先生就帶著大家去分田!”


    解學龍也喊:“兒郎們,忠君報國,保衛桑梓,隨我殺滅這些反賊!”


    “咚咚咚咚咚!”


    戰鼓敲響,緩慢進兵。


    雙方中軍皆未動,派出三哨人馬對戰,左右兩哨前進待命。


    更扯淡的是,兩邊都不敢走太快,一旦加速就陣型混亂,全是他娘的烏合之眾。


    還沒接戰,就各自有士卒逃跑。


    解學龍立即派出督戰隊,斬殺臨陣脫逃的鄉勇。


    起義軍這邊,卻是執法隊拿著棍棒阻攔,宣教團瘋狂大喊:“老表,逃了就沒田耕,逃了就過苦日子!咱們要種田吃飯啊!”


    宣教官們不斷呐喊,追在逃兵身邊喊。


    喊著喊著,逃跑士卒陸續返迴,哇哇大叫著重新衝鋒:“種田吃飯!種田吃飯!”


    “種田吃飯!”


    “種田吃飯!”


    起義軍集體高唿,猶如神靈附體,完全不顧生死的往前衝。


    除了武興鎮的八百老兵,其餘新兵陣型全部混亂。不管手裏拿著什麽兵器,反正往前衝就是,已然忘了訓練時掌握的技能。


    衛所兵出身的吳勇,已經被查出底細,但趙瀚沒有驅逐他。


    吳勇因為多番立功,此刻已然升為什長。


    家裏的老娘,可以讓兄弟先照看。他要跟著趙先生,一起去鄉下分田,若是遇到寡婦,說不定還能討老婆。


    吳勇做夢都想有自己的田,做夢都想討個媳婦。


    “種田吃飯,種田吃飯!”


    吳勇提槍往前衝,他忘了指揮自己的十人隊,他的隊員也不會聽什長指揮。


    反正,衝就完事兒!


    吳勇甚至衝出軍陣,跑到狼筅兵前麵,不要命闖入敵方陣中,嘴裏隻反複大叫:“種田吃飯,種田吃飯!”


    戰鬥迅速分出勝負,起義軍不怕死,鄉勇卻個個惜命。


    這些鄉勇,絕大部分是良家子,他們家裏有田,不愁吃穿用度,哪願意跟泥腿子拚命?


    解學龍的督戰隊擋不住,這位巡撫隻能親自壓陣,帶著中軍士卒衝鋒:“殺賊報國,保衛桑梓!”


    “種田吃飯!”


    “種田吃飯!”


    起義軍喊得更大聲,就連老兵都失去理智,漸漸失去應有的陣型。


    當然,也不用再保持陣型了。


    “嘟嘟噠,嘟嘟噠嘟噠嘟噠,嘟嘟嘟嘟嘟嘟嗚~~~~~~”


    “嘟嘟噠,嘟嘟噠嘟噠嘟噠,嘟嘟嘟嘟嘟嘟嗚~~~~~~”


    嗩呐聲在戰場響起,起義軍徹底狂熱起來,就連費如鶴的中軍也一起衝鋒。


    解學龍的鄉勇,已經全線崩潰。


    解學龍本來想率領中軍壓住陣腳,此刻反被潰兵給衝散。他雙目通紅,突然拔劍橫頸,轉身望著北方自語:“陛下,臣不負君,君可負臣乎?”


    本該在南京跳江殉國的解學龍,提前十多年,自刎於吉安城外。


    得知解學龍兵敗自殺,遠在白鷺洲的幕僚李宗學,也毅然跳進贛江自殺。他不是殉國,而是追隨恩主,朝廷對他沒有情義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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