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瀚身穿一襲程子衣,頭戴逍遙巾,模樣似貧寒秀才,又似是哪家的公子。


    穿得普通,卻有氣質!


    一時間,這些鐵腳會的頭目,都猜不透趙瀚是什麽來頭。


    先前喊著上菜的漢子,不由起身抱拳,迴答說:“紅油雞好吃得很,小相公可是費家的少爺?”


    “在下趙瀚,”趙瀚拱手笑道,“我見各位粗獷豪爽,定是響當當的好漢,因此特來領略一番風采。”


    姓趙?


    可這是費家的酒樓啊。


    但也無所謂了,趙瀚說話很好聽嘛。


    漢子被奉承得渾身舒坦,哈哈大笑道:“我叫孫顯宗,平時都喚作孫二郎,小相公快快請坐。這是我三弟孫振宗,叫他孫三郎便是。這是費諢,費家的旁支子弟,也不曉得旁了幾代,隻能下苦力做腳夫。這是張鐵牛,綽號小李逵。這是李大柱……”


    待對方介紹完畢,趙瀚朝著櫃台喊:“再來一壺酒,還有這桌菜,都記在我賬上!”


    孫顯宗連忙說:“這哪使得,我們人多,該我們請客才是。”


    “對對對,該我們請客。”


    眾人紛紛推辭,都在猜測趙瀚的身份,同時也在猜測他的來意。


    “啪!”


    趙瀚猛拍桌子,佯怒道:“還以為你們是好漢,一頓飯錢也爭來爭去,扭扭捏捏跟個娘兒們似的!”


    幾人麵麵相覷,搞不清趙瀚葫蘆裏賣什麽藥。


    氣氛有些尷尬。


    孫顯宗打圓場說:“教小相公笑話了,今天這頓飯就不爭,改天再請小相公喝酒。”


    “那便對了,”趙瀚拿起桌上的酒壺,搖了搖發現還有酒,便給自己倒上,“來來來,是好漢的,先幹一杯再說。”


    “好,幹了!”眾人舉杯痛飲。


    一杯酒下肚,氣氛變得融洽許多。


    孫顯宗主動給趙瀚滿上一杯,打聽道:“小相公似是讀書人?”


    趙瀚擺手說:“隻考了童生,不算什麽讀書人。”


    “童生再往上就該秀才了,哪裏不算讀書人,”張鐵牛連忙舉杯說,“我鐵牛是個粗人,今天是撞大運了,能與小相公同桌吃飯。來,我敬小相公一杯!”


    “好說。”趙瀚來者不拒。


    孫顯宗繼續打聽:“鼎盛樓的掌櫃換人了,小相公是掌櫃的親戚?”


    趙瀚笑著說:“我是鼎盛樓的二掌櫃。”


    什麽鬼?


    這個身份,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


    李大柱猶豫道:“小相公看起來……不顯年紀。”


    “明年就十五歲了,”趙瀚笑道,“來來來,吃肉,喝酒!”


    才十四歲?


    童生,十四歲,費家酒樓的二掌櫃,這都什麽跟什麽啊?


    越是猜不透,這些人對趙瀚就越恭敬。


    孫顯宗還想繼續打聽,趙瀚卻不吐露更多信息,反而轉過來套他們的話。


    趙瀚說道:“我在含珠書院學經的時候,就已仰慕鐵腳會的大名。你們這會社,入會是要交錢嗎?我也入一個怎樣?”


    “小相公說笑了,”孫顯宗連忙拒絕,“鐵腳會都是些腳夫苦力,天生的苦哈哈。小相公是童生,今後還要考狀元,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哪能跟咱們混在一起。”


    趙瀚跟眾人又碰一杯,拍著桌子說:“哪個規定苦力就該低賤?沒有你們力夫,河口鎮來往恁多貨,讓貴人們自己搬上船?”


    “貴人們可搬不起,怕要連人帶貨掉河裏。”張鐵牛哈哈大笑,似是聯想到富人搬貨時的窘相。


    “就是嘛,”趙瀚笑道,“這河口富庶,都是力夫用麻袋扛出來的。要我看啦,你們力夫才是河口鎮的貴人!”


    “可不敢當。”


    幾人連連推辭,心裏卻開心得很,再看趙瀚也愈發順眼。


    孫顯宗終於忍不住,直接敞開了問:“小相公,你請咱們吃飯喝酒,可是有什麽事情吩咐?”


    “來,孫二哥,咱們再走一個。”


    趙瀚與孫顯宗碰杯,隻呡了一口說:“我這人,就愛交朋友。我交朋友,不看貧賤富貴,隻看是不是仗義豪爽。仗義好漢子,喝了一杯酒,便是我的朋友。你們說,願不願意跟我做朋友?”


    “願意,自是願意。”幾人開心迴答。


    趙瀚又說道:“這許多讀書人,滿嘴仁義道德,心裏卻男盜女娼,我是橫豎瞧不起的。諸位好漢就不一樣,說什麽做什麽,一口唾沫一個釘子。是不是這個道理?”


    “說得好!”


    費諢拍桌子大讚,這個費氏旁係,估計被讀書人坑過。


    趙瀚繼續胡扯,一頓酒喝完,得到如下信息:


    第一,河口鎮的鐵腳會,會員大概有兩千多人。


    第二,鐵腳會的會員,必須按月繳納會費。若受欺負,可以得到會社的幫助,還能幫他們逃脫官府徭役。


    第三,鐵腳會的大小頭目,都已是半脫產狀態。


    一句話概括:早期三合會組織!


    從明中期開始,各種會社遍地開花。


    東林黨,早期屬於文人會社,後來才衍變成****。


    商業行會,也是正德、嘉靖年間興起的,伴其而生的還有各地鏢局。


    底層百姓,則出現“義助會”組織。


    根據地域和形式的區別,義助會又有許多類型,例如:合會、**、做會、請會、賒會、善會、義社、糧社、祭社等等。


    究其本質,無非窮苦百姓,抱團取暖求生。


    可惜,這種會社組織,跳不出變質腐化的窠臼。


    眼前這個鐵腳會,就已開始對小攤販收保護費。他們訴說時還很自豪,認為保了無數攤販的平安,也不管別人願不願意出錢。


    趙瀚搖搖晃晃站起,抱拳道:“眾位哥哥,小弟不勝酒力,咱們……咱們改日再飲!”


    “好……好說!”孫顯宗扶桌站起,跟趙瀚勾肩搭背。


    張鐵牛也喝得暈了,拉著趙瀚的手說:“小相公,聽你說話就是舒坦,明天咱們再喝一場。以後要是搬東西,便派人來說一聲,鐵牛我保證給你賣力!”


    “說那麽許多作甚,都是自家兄弟。”趙瀚拍著他的肩膀。


    孫振宗笑道:“對對對,都是自家兄弟。”


    又是一番扯淡,總算將這些人送走。


    趙瀚迴到櫃台,瞬間恢複清醒,招來夥計問話:“這河口鎮,除了鐵腳會之外,還有哪個會社最厲害?”


    “當然是船會,”店夥計迴答說,“船會裏麵全是船工,他們的大當家叫舵爺,也叫舵主。鐵腳會在陸上,船會在河裏,向來井水不犯河水。”


    趙瀚又問:“有沒有農會?”


    店夥計笑道:“農會也有,一般都不長久,也搞得不是很大,頂多結夥互相救濟。十多年前有個‘蒼社’,糾集一千多佃戶入會,還教孩童唱什麽‘裂裳為旗,銷鋤做刀’,喊什麽‘鏟主奴貴賤,平世間窮富’,社主自稱是甚‘鏟平王’。剛鬧起來,都沒驚動官府,就被鄉老們帶著家奴給滅了。”


    我操,“鏟平王”這諢號可以啊,比陝西那票反賊的名號響亮多了。


    看來這“鏟平王”讀過書,就連造反口號都文縐縐的。


    別看江西地處南方,若單論起義次數,堪稱大明第一省。


    特別是南贛地區,造反如同家常便飯,起義失敗就進山為匪。為此,江西不但有江西總兵,還另設一個南贛總兵,專門用來鎮壓起義、平息匪患——南贛總兵一直存續到清末,這裏起義頻發,貫穿明清兩朝,改朝換代也攔不住他們造反。


    兩年前,福建農民起義,流竄轉戰江西,跟瑞金反賊合流,直到現在都還沒剿滅。


    頗有才名的“赤水六俊”,在鄉試迴家的路上,被瑞金反賊給弄死四個。


    瑞金知縣,已經不敢出城了。


    贛南的造反形勢,可謂一片大好,趙瀚都忍不住想去參加。


    趙瀚跟店夥計繼續聊造反……啊呸,繼續聊會社組織,費如鶴、費純主仆倆突然來了。


    “書局我已聯係好,”費如鶴端起茶壺猛灌,“隻要咱們給錢,他們就願意印刷。但印出來的東西,須得咱們自己賣,書局嫌咱們沒名氣。”


    自費出書,自負盈虧。


    費純忍不住說:“哥哥,那啥旬刊能賣掉嗎?要我看啦,不如直接印小說,《射雕英雄傳》肯定賣得好。”


    趙瀚笑著解釋:“不能直接賣小說,一旦賣得暢銷,必有無數盜印,錢都給盜版的賺去了。咱們細水長流,一個月連載三次豈不美哉?若想看下文,就得老老實實買我的《鵝湖旬刊》!”


    《鵝湖旬刊》是什麽?


    趙瀚的輿論宣傳陣地,順便連載小說賺些銀子。


    趙瀚指著身後的戲台:“費純,你來酒樓裏說書。每次出刊,隻說三分之一,勾得他們心癢癢。剩下三分之二內容,誰想看就出錢來買,旬刊辦得再爛都有人要。”


    費如鶴表示不理解:“搞那多事作甚?你若怕盜印,一冊一冊的賣小說便是。”


    “說了你也不明白,”趙瀚直接問道,“你可相信我的本事。”


    費如鶴點頭說:“自是信的。”


    趙瀚勾著費如鶴的肩膀:“既然信我,那就照我說的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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