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中午還早得很,帶進考場的食盒無用,趙瀚又原封不動的提出來。


    費純就守在考場之外,立即迎上來問:“哥哥考完了?”


    “考完了,”趙瀚把食盒打開,分過去一塊餅,“你等候許久,想必也餓了,且拿去填肚子。”


    費純一邊吃餅,一邊安慰道:“哥哥莫急,今年不過,明年再來便是。”


    趙瀚笑道:“我過了啊。”


    費純繼續說:“少爺怕也要考兩三年,明年咱們再一起來。”


    “我考過了。”趙瀚重複道。


    “我曉得哥哥考過……呃,”費純頓時愣住,“哥哥被取中了?”


    “取中了。”趙瀚點頭。


    費純一手執餅,一手幫趙瀚提書箱:“哥哥定是說笑,哄我尋開心。這才多久啊,大少爺怕是還未起床。”


    “那便迴客棧尋大少爺去。”趙瀚懶得再解釋。


    費純說:“我還要等小少爺呢。”


    此時此刻,費如鶴也已經交卷,並正在接受馮知縣的麵試。


    馮知縣麵色古怪,看著手裏的兩篇文章。


    第一篇破題為:“之乎者也,聖人之言,不聽不可,不可不聽。”


    好吧,勉強還算正常,縣試文章要求不高。


    第二篇破題為:“食不可多也,多則必胖。”


    這什麽鬼東西?


    馮巽憋著笑問:“你也是鵝湖費氏子弟?”


    費如鶴點頭:“是啊。”


    馮巽又問:“費大昭也是你爹?”


    費如鶴點頭:“是啊。”


    “哈哈哈哈哈!”


    馮巽終於忍不住了,坐在那裏捧腹大笑,諸多考生都好奇的偷瞧過來。


    費如鶴見知縣似乎很開心,頓時也得意起來:“縣尊,我是不是做得很好?”


    “很好,堪稱絕妙,”馮巽都快笑岔氣兒了,咬著嘴唇止笑,揮手道,“且去吧。”


    費如鶴心情愉悅離開,經過前排一個考棚,有考生低語:“縣尊如此賞識,兄台文章必佳,請問‘食不多’如何破題?”


    費如鶴性格豪爽,願與眾人分享成功經驗,朗聲道:“食不可多也,多則必胖。”


    “立即離場,不可喧嘩!”


    監考差役連忙喝止。


    聽到費如鶴的迴答,一些考生捂嘴偷笑,一些考生如聞仙音。


    及至中午,陸續有考生交卷,許多都跟吃的有關,馮知縣已笑得腮幫子發僵。


    此刻師爺前來頂班,馮巽沒有立即走,而是拿出趙瀚的卷子:“賢弟且看,這裏有一篇雄文。”


    師爺瞟了一眼,表情有些古怪,隻說:“果然好文章。”


    馮巽興奮道:“此文可為模範,應當張榜貼出,供眾學童習之。”


    師爺憋笑道:“必當如此也。”


    今天的考試題目,就是這師爺出的,昨晚馮知縣喝花酒去了。


    望著跑去吃午飯的馮巽,師爺的奉承表情全無,取而代之的是一臉鄙夷。


    ……


    且說費如鶴離開考場,立即招唿道:“走了,迴客棧去,爹爹肯定還沒走。”


    費純接過書箱,問道:“少爺考得可好?”


    費如鶴喜滋滋說:“雖都是亂寫的,本少爺卻有急智,縣尊看了開懷大笑,當場對我誇讚有加。”


    費純又驚又喜,連說:“恭喜少爺,賀喜少爺,咱們快迴客棧,把這好消息說與大少爺聽。”


    “還不快走。”費如鶴已經迫不及待了。


    三人迴到客棧,費映環果然還沒起床,魏劍雄早去河邊備好船隻。


    琴心、劍膽、酒魄也沒睡醒,他們昨晚都在陪費映環打麻將。


    費如鶴興衝衝跑去敲門:“爹,爹,孩兒來報喜了!”


    費映環迷迷糊糊爬起,打著哈欠開門,帶著起床氣說:“這才幾時,你怎已交卷了?”


    費純搶著報喜:“爹爹,少爺考得好,得了縣尊老爺誇獎。”


    費映環一邊穿衣,一邊問道:“你寫的什麽文章?”


    “第一題還湊合,”費如鶴得意洋洋說,“縣尊看了第二題,當即開懷大笑。題目是‘食不多’,孩兒以‘食不可多也,多則必胖’破題,想來正中縣尊下懷……爹,你拿板凳作甚?”


    “轟!”


    一張板凳飛過去。


    費如鶴連忙躲閃,驚恐道:“爹,你為何要打我?孩兒這次考得很好啊。”


    費映環閉眼緩和情緒,似乎不想再看傻兒子,吩咐趙瀚說:“幫我教訓這兔崽子!”


    “好嘞!”趙瀚一腳踹出。


    費如鶴完全沒有防備,被這一腳踹到屁股,頓時在屋裏跌個狗吃屎。他爬起來,轉身怒視趙瀚:“你竟敢偷襲我!”


    趙瀚指了指費映環,表示自己聽命行事。


    費如鶴氣唿唿坐下,估計也想明白情況,嘀咕道:“這次丟臉了,縣尊定然在笑話我。”


    費映環總算穿好衣服,問趙瀚:“你怎麽也交卷了?”


    趙瀚迴答道:“胡亂寫了兩篇文章,縣尊讓我迴家準備府試。”


    “當場錄了?”費映環有些驚訝。


    “錄了。”趙瀚點頭說。


    費如鶴、費純主仆二人,頓時麵麵相覷,都覺得趙瀚真是好牛逼。


    費映環問道:“怎過的?”


    趙瀚解釋說:“第一題,孩兒抄了蘇東坡的散文,哪知縣尊老爺拍案叫絕。”


    “也是個不學無術的,”費映環忍不住譏笑,也不知在譏諷趙瀚,還是在譏諷馮知縣,他問道,“抄了哪篇文章?”


    趙瀚迴答道:“也沒抄完,後麵的記不住,隻能胡亂湊字數。題目是‘子曰’,孩兒以‘匹夫而為百世師,一言而為天下法’破題。”


    “那句竟是蘇東坡……”費映環突然頓了頓,改口說,“抄得好!”


    趙瀚:????


    不會吧,不會吧。


    費映環自詡文采了得,竟也跟馮知縣一樣,沒有讀過蘇東坡的文章?


    還真沒讀過!


    明代受理學思想禁錮,早期全是道德文章。就連懷念妻子的悼亡詩,都不準寫男女之情,隻能寫妻子有多麽賢惠。


    弘治、正德兩朝,王陽明、湛若水開始改良心學,一大批經學家也在改良理學,前七子則掀起了複古運動,大明的學術思想和文壇風氣得以突破。


    漸漸的,心學喪失其活力,實學又應運而生。


    後七子繼續搞複古運動,但到了明末完全走偏:文必秦漢,詩必盛唐!


    明末的文章,各種模仿秦漢古文,甚至跑去研究先秦諸子。他們可能讀過《墨子》、《韓非子》,卻沒讀過唐宋八大家的散文,這是一種非常詭異的文壇風氣。


    而今,錢謙益正在搞“新文化運動”,對唐宋八大家推崇備至,號召詩詞文章都迴歸本質,堪稱明末文學複古運動的旗手。


    就拿費映環來說,他當然知道蘇軾,也熟讀蘇東坡的詩詞,但就是不讀蘇東坡的散文。


    匹夫而為百世師,一言而為天下法。


    這兩句話,費映環還是年輕時候,背誦八股範文記住的。


    費映環麵帶微笑,故作平靜道:“你學過蘇東坡的散文?”


    “囫圇讀過。”趙瀚迴答。


    “唐宋八大家的散文都讀過?”費映環又問。


    明代中晚期的複古運動,唐順之、茅坤屬於唐宋派,編撰《唐宋八大家文鈔》,因此有了“唐宋八大家”的說法。


    此書在嘉靖年間影響甚大,萬曆之後就不行了,許多士子隻聞其名,懶得花時間去翻閱。


    趙瀚說道:“隻讀過一些。”


    費映環考教問:“你最喜歡哪篇?”


    趙瀚答道:“《嶽陽樓記》,不是八大家的。”


    “可會背誦?”費映環問道。


    “或許有些句子忘了,”趙瀚開始背誦,“慶曆四年春,滕子京謫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廢具興……”


    費映環越聽越心驚,這篇文章太好了,他竟然沒有讀過,隻知道其中一些名句。


    “好,甚好!”費映環連連讚許。


    趙瀚則越背越心驚,認真觀察費映環的表情,這位老兄竟然不知道《嶽陽樓記》?


    明末的舉人也太水了吧!


    也不能這麽說,費映環熟讀諸子百家,家裏收藏了許多秦漢文章。


    “走了,走了,”費映環掩飾心中尷尬,招唿孩子們登船出遊,半路上又悄悄對琴心說,“去買一本《唐宋八大家文鈔》,速去速迴,我在船上等你。”


    眾人登船許久,琴心終於買書迴來。


    “爹爹,我跑了好幾家書店,總算是買到一本。”琴心的手上全是灰塵,也不知這本書被嫌棄了多少年。


    開船啟航,前往石塘鎮。


    費映環獨自坐在艙中,連續品讀幾篇雄文,突然淚流滿麵:“今日方知文章真諦,吾已蹉跎半生矣!”


    其實不算晚,新文化運動旗手錢謙益,也是四十歲之後才讀唐宋八大家。


    趙瀚坐在船頭,眺望兩岸風景,心情極為複雜。


    這大明,不僅該給老百姓提供糧食,還得給天下士子提供精神食糧啊。


    一個頗具才名的舉人,竟然不知道《嶽陽樓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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