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告訴你朕要迴宮嗎?][沒有。]藺熒心一手拿住一個自己唯二僅存的柿子,轉身往台階上一屁股坐下,拉起袖子拭淨柿子上的果粉灰塵,大口地咬了下去。


    劍韜沒問過她的意見,跟著在她的身邊坐下,跟著一塊兒吃起柿子。


    [你心裏一定覺得不太高興,怎麽你迴宮的事情沒人通報我一聲吧!]藺熒心吃掉了半顆柿子之後,才笑著開口: [不是他們沒說,是我說不想知道,隻要他們開口說了[皇上]兩個字,我就說不想聽,我告訴他們說,要是他們堅持稟報,我就用長針把自己給刺聾了,如此一來,他們就可以大聲通報。]但為了掩飾自己的失態,他大口咬了柿子,完全拋下了身為一國之君的尊貴。


    [以前沒聽說你愛吃柿子。]他開口打破了沉默,兩人之間的氣氛很平靜,隻有從他心裏不受自製溢出的情絛在蠢動著。


    [出宮之前,我確實不愛吃柿子,總覺得成熟的柿子軟爛得教人反胃,不過人總是會改變的,在我家鄉不遠處,有一麵大山坡,每到了秋高氣爽的日子,滿山滿穀都是紅透的柿子,紅通通的,每到了收成的時候,大人孩子滿山穀地穿梭著,那豐收的景色比什麽都好看。]敘述的同時,她一雙美麗的眸子盛著笑意,遙遙地望著遠方。


    劍韜默然不語地盯著她的側顏,心想如果可以徒手挽迴人的視線,那他要將她的目光全部都挽到自己身上,讓她隻能看著他一個人。 [去年柿子豐收,幾乎每天都有鄉人送柿子上門,為了不辜負他們的好意,我天天都吃,那柿幹甜如蜜糖,讓我把自己給吃胖了,從小到大,我臉上還沒長過那麽多肉呢!瞧得他們好開心,說處心積慮總算是把我養好看了。]說著,她開心地笑了,笑容像朵春天的花兒般燦爛。


    [待在宮裏,朕可以用更好的美味佳肴把你養得白胖粉嫩。]像是為了要爭一口氣似的,他低沉的嗓調有些賭氣。


    間言,藺熒心轉眸望向他,唇畔的笑容有些收斂。


    [是嗎?可是這皇宮是專門讓我作惡夢的地方,就算是吃著山珍海味,都教我覺得食不下咽,這才迴來多久?我就覺得自己像一顆皮球似的慢慢在消氣,難道,皇上都看不出來嗎?]她說這話是在提醒他嗎?提醒說她根本就不能適應宮廷,要是他聰明識相一點,就應該早點放她迴去南方嗎?


    劍韜臉色一沉,好半晌抿唇不語。


    [朕對你還不夠禮遇嗎?對你還不夠好嗎?]他輕沉的嗓音打破了兩人之間的沉默。藺熒心一瞬也不瞬地看著他,驀地,她揚起一絲苦澀的笑容,不打算迴答他的問題,站起身,拍了拍懦裙,拾步就要離開。他及時擒住她纖細的手腕,揚起一雙銳利的眸子啾住她,眸色黑沉沉的,陰鬱得透不進一絲光芒, [你還沒有迴答朕。][你要聽實話嗎?]她垂斂長睫俯瞰著他。


    [說實話。]才以決斷的口吻說完,他的心陡然一窒,竟然開始害怕了起來,恐懼著她即將說出口的答複。


    [實話就是太遲了,皇上。]她緩慢地搖頭[我以為自己可以忘記,可是,當我再見到皇上時,才發現自己比想象中更恨你,兩年前,就算隻有現在的萬分之一好,隻要你肯施舍給我,就足以教我感激涕零,但現在,就算是你對我再好上一萬倍,都仍然教我痛眼恨。]說完,她笑著掙開他的掌握,轉身頭也不迴地離開,將被狠狠打擊的他一個人孤零零地留在原地。


    劍韜半晌沒有動彈,看著她離去的背影,風吹起她的衣擺,仿佛要將她纖細的身子給卷走一般。但在她柔弱的身子裏,卻藏著比鐵石還要堅硬的恨意。她恨他!這個他早就應該知道的事實,卻在親耳聽見時,宛如一把利刃刺進他的心坎,痛得他久久不能動彈。


    他閉上眸子,將臉埋進雙手之內,沉痛地喟息……秋半的風,半寒半涼,還帶著一點哀淒的蕭瑟。城郊十裏外,有一處平緩的山坡地,三麵環山,另一麵則是水色翠綠的湖泊,無論是景色及風水,都是上上之選,所以,在數十年前,藺家的祖先就將墳地挑在這裏,自此之後,藺家在官場之中平步青雲,最後終於出了一個權傾朝野的藺天瑞,讓藺家顯赫一時,卻在最後落得被抄家的下場。


    當藺熒心第一眼見到祖墳被毀得七零八落的樣子,幾乎快要心碎了!


    從小,每逢清明祭祖,她的爹親就會命人準備豐盛的佳肴美味,以及成車的冥紙,帶著她及家人前來祭拜祖先。那風光的榮景猶如昨日,鮮明地在她的眼前跳動著,但才不過短短兩年多的光景,原本玉石成砌的祖墳,此刻倒落得猶如一地散石,好些砌牆的石塊被人給打碎了,旁邊雜草叢生,像極了一座廢墟。


    她心碎了,難過得好半晌無法動彈。


    藺熒心不敢相信自己親眼所見,才不過短短兩年多的光景,藺家的祖墳竟然破敗至此!


    藺熒心幾乎想也不想就挽起衣袖,不管是否會弄髒身上的衣衫,將散落的白玉石一塊塊地搬迴墳地上,小心翼翼地迭好,雖然無法恢複原貌,但至少不是雜亂無章,像是山崗上亂葬的墳地。


    她咬著牙,吃力地抬著石塊,卻在這時一沒留心,絆到了地上的一塊石子,就在她整個人差點撲倒之時,一隻長而有力的男人臂膀撈住了她。


    [皇上?]她迴眸看清來人,吃驚地低叫了聲。


    [你沒想到會看見朕嗎?]劍韜沒好氣地說,要是他再晚來個一時半刻,隻怕見到的就是跌得滿臉青腫的她了。


    [是我要宮女們不許說的。] [你言下之意,就是要朕別給她們問罪嗎?]聞言,她抬起美眸,看見他挑起眉梢,似乎在等著她給答案。


    [無論您給她們任何責罰,藺熒心會一肩扛起,絕對不會拖累他人。]說完,她掙開他的臂彎,抱起剛才掉下去的大石,繼續搬運。


    雖然早就料到她不會給他太滿意的答複,但聽見她說要一肩扛起所有的責罰,劍韜就很慶幸自己沒降旨責罰那些知情不報的宮女們。


    他歎了口氣,忍住了沒讓自己出手幫她,因為他心裏太清楚她的傲氣,幫了忙隻會讓她覺得受辱。


    終於,藺熒心總算把墳地給整理得像個樣子了,她從提籃裏拿出祭拜的貢品香燭,給祖先們上了香,也燒了金紙。


    自始至終,劍韜一直站在她的身後看著,最後,他走到她的身旁,抽出一灶香,把火給撚燃了,在她驚訝的注視之下,給墳上了香。


    藺熒心沒料到他一個堂堂九五之尊,竟然肯委屈身分,給她的祖先們上香,內心激動久久難止。


    [皇上大可不必這麽做。]她與他在墳前並肩而立,如水般的眸光直視著墓碑上的銘文,心思卻是在他身上。 [朕給他們上灶香其實並不為過,因為,在這座墳裏躺著的都曾經是朕的親家,還有……朕的嶽父。]他的眸色變得黯然,雖然不願提及,但仍舊還是對她說了, [你爹才離京不久,就在流放途中得到急病死了。][我知道,他過世後不久,就有人把消息送到杏家寨給我,今天我爹能夠葬在這祖墳裏,該謝謝皇上的寬宏大量,肯不計前嫌讓人把爹的遺體送迴來,而不是隨便擇塊草墳將他給葬了。][那是他該得的,就算他貪贓枉法,最後罪證確鑿,但是,他也曾經有功於朝廷,他的女兒曾經是朕的嫡妻,憑著這幾件事,他就值得落土為安。][或許,對你與天下人而言,我的爹親是個人神共憤的大貪官,但對我這個女兒而言,他仍舊是個好爹親,他從小疼我護我,沒教我受過半點委屈,無論他這輩子做了多少肮髒的事兒,我仍舊喜愛著他,也深深懷念著他,終我這一生誰都無法改變這個事實。]從小,無論是多麽昂貴,多麽難以取得的寶貝,爹爹都會為她取來,隻為了讓她開心,總是說才不過她一個女兒,凡事都要給她最好的。所以,他想方設法給了她一個天子丈夫,讓她成了母儀天下的皇後,隻是,命運由天不由人,她嫁的是身分最尊貴的夫婿,也擁有了最華貴的頭銜,可是,這一切卻帶給了她最悲慘的下場。 [朕是皇帝,很多事情,朕身不由己。]所以,他一定要擁有鋼鐵般的意誌,絕對不能受任何事情、任何人的左有影響。


    [但我是爹的女兒,這是一生下來就注定了,任誰也改變不了。]她輕輕地笑了,迴眸定定地瞅著他。


    劍韜的心中一凜,好半晌沉默不語,他聽出了她的語氣之中帶著宣告的意味,挑明了在跟他劃清界線。


    驀然,一陣寒冷的風挾帶著飛揚的枯葉拂過他們之間,那疾飛的落葉仿佛在他們之問劃下了一道裂痕。


    身為九五之尊,身為貪官之女,他們從來就是各據一方,隻能遙遙地望著對方,無論他們多想要接近彼此,卻是誰也不知道該如何跨過那道鴻溝,或許,在他們相遇的那一刻,就已經注定了他們最後的結局,那就是終他們一生,都將到不了有另一個人所在的彼岸……找不到!


    怎麽會找不到呢?藺熒心心慌意亂地找遍了宗廟上上下下,就是找不到自己曾經放在此處的東西,心裏急得慌亂。


    [你在找什麽?]劍韜低沉的嗓音冷不防地在她身後揚起。


    [我沒有在找東西。]她飛快地迴過身,倔強地昂起下頜。


    [你在找的,是這頂給小娃娃戴的帽子嗎?


    是你預備要給咱們孩子所戴的虎兒帽嗎?]他從身後拿出顏色鮮豔的虎兒帽,立刻就見到她雙眼通紅。


    藺熒心想也沒有多想,衝上前搶過他手裏的帽子,揣在懷裏緊緊地抱著,就像是失去了很久的寶貝。


    [對不起。]他低沉的嗓音摻著痛苦的沙啞,說出了埋藏在他心中許久的話語,早就該對她說了,卻遲遲開不了口。


    [你沒有對不起我,是我讓你痛苦,是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啊!明明是應該死掉的人,還出現在你麵前,礙你的眼,你一定很難受吧!][不許你說這種貶低自己的話。]他輕聲斥喝,神情是沉肅的。劍韜喝聲一落,緊接而來的是籠罩住大殿的死寂無聲,他揚起眸光秋著她,看見一抹薄薄的笑意染在她的唇畔。


    她笑了,那笑容看起來有些諷刺,有些自嘲。


    [你以為自己說了抱歉,我就應該要乖乖接受嗎?我不要,我不原諒你,絕對不原諒。][我們何苦這樣折磨彼此呢?這是何苦呢?][是你折磨我,是你把我逼到這個地步的,是你!]她尖銳地喊叫,到了快要崩潰的地步,[你為什麽不肯放過我?讓我在你心裏安靜的死去,已經是我能給你最好的結局,可是,你卻偏偏不肯放過我!為什麽?為什麽?!][那是你以為最好的結局,但卻不是朕想要的,朕沒想過要你死。]他定定地瞅著她,看著她的唇角輕顫著,好像想對他說些什麽,卻在最後隻是歎息了聲,什麽也沒說,抱著懷裏的虎兒帽,越過他的身畔,頭也不迴地走出宗廟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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