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的京陵蕭瑟而淒清,陣陣攜著寒氣的風吹落枝頭的殘葉,卷至空中,跌到泥濘裏,腐爛成泥。因著連日下了半月的陰雨,天空仍舊陰翳沒有一絲溫暖的光芒,那重重的灰雲仿佛將要落下來般,壓的人喘不過氣


    此刻的北宮已許久未曾有人氣了,仿佛一處不起波瀾的死水潭,唯有風過之時,卷起老樹下的枯葉發出沙沙的聲音,添得幾分聲音。


    此刻在一處不起眼的耳房內,破敗的門窗勉力關著,可那蕭瑟的秋風仍舊能從破了的窗戶紙中穿過,吹入房內。風帶的門窗輕輕拍打著,吱呀作響,半開半掩間,絲毫未起的遮擋的作用。


    原本這屋內晦暗而陰冷,再加之如今氣候作祟,便更是寒意浸入骨子中,隨著風入屋內,層層泛黃已失去本來顏色的紗幔仿佛陰魂一般,神秘詭測的飄動著,而從紗幔的盡頭則傳來一聲又一聲喑啞而痛苦的咳嗽聲。


    那是一個行將枯槁的人才能發出的聲音,為這死寂的屋內更添壓抑。


    陳舊甚至是簡陋的小床上,是一團破絮棉被裹著的身子,透著晦暗的光芒看去,眼前的人仿佛已經受盡了病痛的折磨,如同被抽去了所有人的生氣,就那般絕望如枯木般靠在那汙穢而並不柔軟的枕上,陡然間,床上的人右側身子,以手支撐趴在床沿邊,用左手看起來尚算幹淨的帕子捂住嘴,隨即那低沉而嘶啞的咳嗽聲緊接著響起。


    到了最後,仿佛將要把肺腑都咳出來一般,趴在床沿邊的身子幾近要跌落下去,寂靜間,咳嗽聲漸止,那女子的唿吸聲卻是顯得越發艱難,像是用了極大的力,床上的人才勉力翻過身子,猶如砧板上的魚一般側身躺迴去,臉色更是蒼白憔悴,泛白幹涸的嘴唇微微沾染著幾分殷紅的血跡。


    默然中,躺在那兒的徐成君極力深吸了一口氣,胸前的起伏越發不定,這一刻的她隻覺得自己似乎連動一動手的力氣都沒有了,身上的破被,身下的褥子潮濕的幾乎能擠出水來,貼在她的身上更是滲透入骨血中的寒涼,而那揮之不去的黴味始終縈繞在她的鼻尖,讓人心生厭惡,幾欲作嘔。


    看著眼前空蕩而破敗的一切,看著床前破舊而落滿灰塵的床帳,她的唇角不由勾起一抹自嘲,這些她不都應該習慣了嗎。


    她從未想過,有一朝自己會變成這般模樣,醜陋而讓人嫌惡。


    可偏偏,她卻是連死也不敢。


    一陣寒意侵來,徐成君顫抖而乏力地伸出左手,緊緊捏著的手掌一點一點攤開,而在那手心中,那一方舊帕上的翠竹卻是染滿了紅色斑駁的血跡,刺目而鑽心。


    即便她不敢去死,這破敗的身子又還能支撐多久?不過是活一日,賺一日罷了。


    感覺到喉間的幹涸與灼熱,她終究顫抖地用手掀開潮濕的被子,倚著床沿艱難地爬下床,連鞋子也懶怠再穿,就那般一步一晃地扶上不遠處的桌案,勉力坐下來,右手麻木地去摩挲茶壺,勉強倒出一口茶水來,忍不住仰頭飲了個幹淨。


    冰冷而帶著茶葉沫的隔夜水陡然入了喉間,便如飲下一口粗糙的沙一般,硌的嗓子生疼,刺激之下,好不容易掩下的咳嗽聲再一次從喉中衝出,那幹癢的感覺幾乎讓人難以自抑。


    隻聽得“哐當——”一聲,這唯一的破角茶杯碎裂在腳下,徐成君狼狽而痛苦地伏在桌沿邊幹咳,喉間的血腥味再一次衝出,仿佛滲入唇齒之中。


    這一刻,徐成君隻覺得自己仿佛是一個飲鴆止渴的廢人。


    待到咳嗽消退下去,卻是用盡了她半條命,當她爬迴床上,將冰冷的被子努力裹住自己的身子,漸漸地,她將頭靠在枕頭上,闔上眼來,迴憶起了這一生。


    十三能織素,


    十四學裁衣,


    十五彈箜篌,


    十六誦詩書。


    曾經的閣老嫡孫,閨閣嬌女的她便是這樣的人生吧,如今她還記得,那時常常被他人簇擁,為同齡女兒家豔羨的時光。


    祖父曾說過,


    徐家的女兒不嫁便罷,要嫁便嫁這世間最好的男子。


    那時的她是譽滿大興的第一才女,在她還未及笄之時,上門提親之人便已然絡繹不絕。


    曾經的她驕傲,高貴,隻覺得尋常的貴族公子也隻是辱沒了她的這一番才情,從記事起,她便聽說過陳郡公子,可那時也隻是停留在她的幻想之中,引起了她的一顆好奇之心而已。


    可直到那一場花宴上,見到謝昀的第一眼,她便知道,自己的那顆高傲之心已經為他而落下,曾經旁人願卑微地乞求她的一顰一笑,可自那時起,她更願意讓自己化為塵埃,哪怕能得到謝昀對她有著與旁人的丁點不同。


    那一夜的花燈,謝昀讓與她的嫦娥燈她至今還留著,哪怕上麵的嫦娥依然孤寂冷清,哪怕那盞燈已舊,流蘇也已褪了色,可在她的心中,那一盞燈仍舊是她這一生所見最美的。


    還有那日在乾和宮外的甬道上,那是她第一次與他並肩而行,他曾欠她一份情,隻是——


    徐成君的唇角淒涼的勾起,似乎更落寞了幾分。


    從她的雙手上沾滿袁氏的血時,那份情也早被恨代替了吧。


    曾經的名門嬌女,如今的染病廢人。


    她的一生經曆了太多,仿佛從高高的雲端跌落在汙泥之中,早已變得麵目可憎。


    如今便是上天的報應罷,想到這裏,徐成君伸出手,攤開掌心,再一次看那殷紅的血跡時,卻不再刺眼,仿佛是一蹙又一蹙盛開的紅梅,竟看出了幾分異樣的美來。


    再闔上眼時,徐成君隻覺得自己的身子越發冷了,仿佛置身於冰天雪地裏,漸漸地,胸腔內的渾濁似乎一點一點消散了,恍然間,她仿佛躺在雲裏,霧裏,輕飄飄的,如那隨風的影兒般。


    在一片朦朧之中,她仿佛看到了太多的人,杏春,父親,母親,祖父,祖母,當她一步一步朝他們走去時,眼前的光亮越來越奪目,仿佛在一點一點的溫暖著她。


    而在那光芒的盡頭,是一個長身玉立的背影,一如初見般溫和如玉,哪怕沒有看到臉,也讓她忍不住提裙跑去。


    躺在那兒的徐成君仿佛睡熟了,唇角嫣然勾起間,竟是從未有過的恬靜與溫柔,如同從前的少女。


    “謝昀——”


    朦朧而含糊的餘音自唇角溢出,白茫茫之中,那個身影似乎有所感應,一點一點偏過頭來……


    窗外的寒風越發凜冽,拍打的窗戶劈啪作響,而此刻的屋內卻是陷入無盡的沉默,寂靜中,躺在床上的身影一點一點平息下去,直到最後,變得冰冷沒有了一絲溫度。


    在這個深秋的季節裏,身患肺癆,被浣衣局趕出去,扔入北宮自生自滅的徐成君就那般孤身一人的去了。


    直至翌日,她那早已僵硬如石的屍體才被守著的宮人發現,雖然曾貴為禦前女官,終究又被貶成了一個卑微的宮女。


    按照宮裏的規矩,徐成君的屍骨被燒成了灰,與眾多不知姓名,不知年紀的普通宮女一般,填入了宮裏最為偏僻的枯井之中。


    許多文人墨客聞之,不由為這位大興第一才女唏噓感歎,隻可惜,雖有詠絮之才,卻無停機之德,這樣的結局,終究是自己種下的果罷了。


    ……


    “點火吧。”


    自家公子的聲音從身後傳來,白爐默然應聲,隨即將火折子靠近炭盆,火星觸碰到花燈的流蘇,一點一點燃燒卷起火舌來,不過片刻,便將上麵褪色的嫦娥奔月圖吞噬,一點一點化為了灰燼。


    星火的光芒印照在謝昀的眸中,而他就那般默然立著。


    曾經的徐成君與他而言,不陌生,卻也不曾有過情,對於曾經的出手相助,他有著感激之心,可對於她後來的種種所為,也讓他有著不齒之意。


    直到聽到她離世的消息,仿佛曾經的一切也都煙消雲散了。


    曾經的他欠她一份情。


    而她最終向他要的,也隻是將這一舊燈送去給她罷了。


    這一份情,似乎就該隨著這一盞燈而緣盡了。


    驟然的溫暖讓謝昀收迴了走遠的思緒,側首間,崔知晚溫柔的眸子讓他更加溫柔如水。


    “你怎麽來了。”


    謝昀說話間,轉身小心護住又一次身懷六甲的愛妻,崔知晚聞言由著謝昀環住,伸手替他攏著鬥篷的係帶道:“天冷了,為你添件衣服。”


    說到此,崔知晚微微側頭,看著那漸漸燃盡的花燈,語中輕聲道:“想必,她也收到了。”


    轉頭間,看到謝昀眼中的安慰與躊躇,崔知晚當即含笑道:“生者已逝,那些舊事便過去了,她的心雖隻有你,可我卻知你的心不會在她處,她曾經相助過我的丈夫,便也是我的恩人,既然她希望你以此還她這個人情——”


    看著那燒為灰燼,隻餘殘缺骨架的花燈,崔知晚語中輕緩道:“如今便算是還了,日後,你便隻是我一人的了。”


    聽到這看似強勢而倔強的話,謝昀的眸中暖意更甚,雙手將懷中的人攬的更深了幾分。


    “我的心,隻在你這兒。”


    耳畔的話幸福而溫暖,崔知晚的眸中不由泛起模糊的濕意,卻是雙手環住謝昀的腰,側首躺在他的懷中,隻想享受這一刻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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