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窗外的風雪依舊,嗚嗚地風聲裹著鵝毛一般的飛雪密集地飛揚,沾滿了人們的衣裳。宮裏的眾人不由都凍的有些瑟縮,皆是腳下匆忙,若非顧著禮儀,都恨不得將手都縮在袖籠裏。


    遠遠地,狹長而幽靜的甬道裏漸漸走來兩個人,老人年歲漸大,那背也不自主地駝了幾分,走起路來倒也算是穩健,年輕人約莫三十來歲,從旁小心翼翼地攙扶著,看起來恭謹而孝順。


    陡然一陣風雪吹過,密密麻麻的雪花落在嚴惟章花白的胡須上,讓人不由覺得有幾分冰涼。


    “父親可還好?”


    聽到身旁嚴厚昭的關心,嚴惟章擺了擺手,看著漸漸靠近的乾清宮,眸中沉吟了下,這才低聲顫顫巍巍的問道:“你說,陛下召你我父子前去,可是為著尚樂彈劾顧正德一事。”


    耳邊的風依然唿唿地吹著,將嚴惟章的話縹緲地吹散,嚴厚昭聞言眸中微浮笑意,隨即出聲道:“父親不必擔心,這彈劾你我始終未曾出麵,此次汲水集一事,咱們更是立了大功,即便此次傷不得顧正德,父親這首輔之位還是穩的,至於顧正德,沒了張懷宗的庇護,一個孤家寡人戳在內閣,又能翻得起什麽天。”


    聽到親兒子的話,嚴惟章沉默了一會兒,這才讚同的點了點頭道:“不怪為父杞人憂天,實在是這顧正德與張懷宗那個老家夥一樣,都精的很。”


    “即便再精,如今不也翻在你我父子手裏。”


    嚴厚昭的話讓嚴惟章腳下一頓,轉而側首正好對上嚴厚昭耐人尋味的笑意。


    就在此時,嚴厚昭又小心湊近低聲道:“更何況,顧家是國戚,咱們嚴家如今也是國戚,如今嚴家與九殿下是綁在一起的,陛下眼看著越發寵愛倚重九皇子,怎會為難自己的親家。”


    嚴厚昭的一番話讓嚴惟章如同茅塞頓開,不由眸中化開幾分安心來,他竟忘了,自家的孫女兒小嬛是九皇子妃,眼看著明年也要入皇家的門了,未想到當初前路未卜的聯姻,如今又給他們嚴家添了一個後盾。


    感覺到父親安穩下來,嚴厚昭依舊孝順地扶著嚴惟章緩緩朝乾清宮去,此刻的他,大有春風得意馬蹄疾的欣然,因為他知道,今日過了這道門,他就該入閣了。


    未來的前途,隻有更好。


    這就是為什麽,當初他敢隻身一人入宮麵聖,冒著雷霆之怒的風險將那本《汲水集》遞上去,有時候這權位不是僅靠著起早貪黑的苦幹熬出來的,還得會拚,會搏,會賭。


    而他,無疑是朝堂之上第一善堵之人。


    如今他在汲水集一事上立了頭等功,再加之他們嚴家蒸蒸日上的地位,隻需要他們稍加點撥,六部的官員自然知道該怎麽做。


    當父子二人來到殿前,靈寶眼尖,當即笑著上前扶住嚴惟章道:“哎喲,閣老您來了。”


    看到嚴惟章一身裹著風雪寒意,靈寶偏頭看了眼廊外密密麻麻的雪花,當即關心道:“難為閣老這一路風雪的了。”


    嚴惟章眯眼一笑,更是慈眉善目的模樣,隻見他擺了擺手,親切地扶住靈寶的手道:“這大雪的天,也難為你們守著了。”


    “閣老來了——”


    嚴氏父子聞聲看去,看到了一身赭袍的馮唯,未等他們說話,馮唯便頗為有禮地笑道:“陛下正讓奴婢來請閣老進去呢。”


    “有勞馮公公了。”


    眼看著嚴厚昭要扶著嚴惟章進去,一旁的馮唯上前道:“讓奴婢來吧。”


    話說完,馮唯親自上前去,嚴惟章再三推卻不過,才由馮唯扶著,嚴惟章倒還好,倒是嚴厚昭,眼見著司禮監的第一太監都這般客客氣氣對他們嚴家,眸中的得意不由浮了上來。


    “嚴大人,就請先等一會子,待到陛下傳召再進吧。”


    耳畔陡然的話讓嚴氏父子微微一愣,卻隻看到馮唯仍舊那般客氣恭謹的模樣。


    可見,這是陛下的意思。


    嚴厚昭無奈,心下卻多了幾分莫名的憂慮,但也隻能拱手道:“臣遵陛下旨。”


    眼見著嚴厚昭等候在外殿,嚴惟章獨自隨著馮唯入了內殿,一進去,皇帝聽到聲,便放下了手中的筆。


    “臣叩見陛下。”


    看著恭恭敬敬的嚴惟章,建恆帝滿意地點了點頭道:“起吧。”


    待到衣料摩挲聲響,嚴惟章小心翼翼地爬起身來站立,殿內再一次陷入寧靜,建恆帝沒有說話,嚴惟章也不敢輕易說話,二人沉默間,隻能聽得裏間的西洋座鍾一分一秒的走著。


    “朕今日收到了一份彈劾,一同看看。”


    聽得皇帝如此說,嚴惟章不由暗自鬆了口氣,果真是尚樂的那份奏疏,想著此,他已然在心中準備好了一份可謂滴水不漏的說辭,絲毫沒有了顧慮。


    皇帝話落,馮唯便恭敬地上前接過奏疏,小心翼翼地送到嚴惟章麵前,嚴惟章忙鄭重的接過,正要打開時,卻聽到了皇帝的話。


    “這奏疏,是翰林院編修謝昀所寫,彈劾湖廣巡撫吳疆,肆意投機,排除異己——”


    皇帝話說的平淡,卻是讓嚴惟章驚如雷劈,手中的奏疏險些沒落下去,但到底是在皇帝麵前,嚴惟章還是強自抑製住驚惶,平靜地翻開奏疏。


    越往下看,他便越覺得後脊發涼,他未想到,一個剛剛任職的翰林,寫出來的彈劾奏疏竟是比那些言官更為老辣,證據鑿鑿,條理清晰,讓人無從插縫。


    “朕教你來,也是因為,這吳疆是你的門生——”


    皇帝此話一出,嚴惟章想都無需想,當即驚得臉色都變了,可憐也是一把年紀了,還要擔驚受怕地撩起衣袍下跪伏地,老淚縱橫道:“識人不清,實在是臣之罪,從前臣見其是實幹之人,堪為大用,這才推薦其去了湖廣,未曾想——”


    話說到這兒,麵前的老人愧疚不已,儼然一副悔不該當初的悲涼模樣。


    建恆帝將這一幕收入眼中,眸子微微一眯,唇角勾起看破而不說破的意味,卻是絲毫沒有怪罪之意道:“民間有句俗語,師父領進門,修行靠個人。吳疆的確是可用之才,這湖廣與京城相隔甚遠,你也是鞭長莫及。”


    聽到皇帝如此安慰,嚴惟章不由稍稍將心安放下來,誰知卻又聽得上麵的聲音陡然低沉的了幾分。


    “隻是吳疆如此行事已然引起湖廣官憤,原本一件平逆賊的正義之事,卻是被他冠上了別有用心的罵名,既毀了你這老師的名聲,也壞了朕的名聲。”


    嚴惟章聞言原本放鬆的心當即又吊起來,連忙伏地道:“是臣的疏忽,竟讓小人有了可乘之機,臣懇請陛下降臣的罪。”


    建恆帝看著眼前誠惶誠恐的人,眸中隱隱透露著一絲滿意,隨即轉而側首示意了馮唯一眼。


    馮唯會意地上前去扶起嚴惟章,此刻的嚴惟章努力的讓自己鎮定下來,顫顫巍巍地站起身來。


    “屬下管教不嚴,你的確有罪。”


    坐在上麵的建恆帝呢喃了兩句,不緊不慢道:“但此次汲水集一事你也有功,如今也算是功過相抵。”


    嚴惟章一聽到此,猶如受到天大的雨露般,感激地又一次伏地道:“臣謝陛下聖恩。”


    建恆帝看著這一幕眸中浮起深意,看了眼嚴惟章緊緊捏著的奏章道:“吳疆是你的學生,此事由你處置,也算是讓你洗清假公濟私的嫌疑,莫要辜負了朕的心意。”


    皇帝說的容易,看似是在體諒他,替他樹立公正的形象,可到底是將殺了吳疆的這把刀遞到了他的手上,還叫他不得不接。


    這可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學生!


    嚴惟章當真是覺得,自己從未看清眼前的皇帝過。


    “臣謹遵陛下旨意。”


    皇帝看著跪地的嚴惟章,笑著擺了擺手,隨即身子微微前傾,頗為意味深長道:“如今你是首輔了,隻有一碗水端平了,這內閣才穩,朕也就能安心向道了。”


    眼看著嚴惟章誠惶誠恐的領悟聖意,建恆帝又翻開手下的一本奏章,似是聊著閑天一般。


    “前幾日,南京工部侍郎譚吾貞上奏了治水良策,朕看了,的確是頗有見地,隻可惜南京離京城到底遠了,朕想多問兩句,這一來一迴總是浪費人馬的。”


    嚴惟章聞聲眸中一動,當即體會了皇帝的一番意思,低頭誠懇道:“如陛下所言,譚吾貞的確是難得的治水能臣,如今內閣隻餘臣與顧閣老二人,實在是力不從心,臣鬥膽請陛下準譚吾貞重新入閣,對於國家,必是大有裨益啊。”


    看著嚴惟章伏地叩請,一副為國請才的模樣,連一旁的馮唯都恍然覺得嚴惟章當真是為國為民的良臣,可隻有嚴惟章此刻才能知道,明明不想為,卻又不得而為之的苦惱。


    半個月前好不容易將人攆出去,現在又不得不“大義凜然”的將人請迴來跟自己作對,嚴惟章覺得實在是憋屈。


    可這就是陛下方才與他所說的,一碗水端平。


    “嚴閣老為國為民,實在是我大興的治世忠臣。”


    建恆帝眸中浮起讚歎之意,隨即偏頭對馮唯道:“待嚴閣老擬好譚吾貞迴京入閣的旨意,你親自前往南京一趟傳旨吧。”


    “奴婢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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