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麵的雪簌簌地飄著,落到金黃的琉璃瓦上,覆蓋了一層潔白的霜雪,一眼看去,竟不由有些刺眼。沿著簷頂,一條條亮晶晶的冰柱凝結在那,懸在簷下,晶瑩的雪水從上化開沿著冰柱而下,凝在柱尖一滴一滴落到台磯上,覆在地上形成一層薄薄的冰。


    東暖閣內分外寧靜,案上的掐絲貔貅香爐繚繞著龍涎香的味道,與地龍的暖意熱熱的烘烤著屋內。建恆帝身穿盤領窄袖繡金色盤龍常服,頭發幹淨利落地束起,戴著金絲蟠龍翼善冠,正低頭凝目批著這年底的最後幾份折子。


    原來按照足總規矩,每到除夕這日皇帝便要舉行“封筆”儀式,直至正月初八才能再行開筆,繼續處理朝堂之事。看著手頭上還有薄薄的兩本,按照一向不喜拖延的建恆帝的性子,自然是要趕著“封筆”儀式前將這些年前的遺留改完,也算是個好彩頭。


    東暖閣的門被輕輕地推開,建恆帝聞聲並未抬頭,神情依然專注的凝與案前的奏章之上,輕微而小心翼翼地腳步聲響起,一個打扮幹淨的禦前內侍正弓腰奉著托盤上來,小心翼翼從案前取走已然涼了幾分的雨前龍井,重又換了一盞熱茶輕輕擱於案前。這才轉而將托盤擱於旁邊,轉而輕聲揭開香爐蓋,又添了一小塊龍涎香餅,拿鎏金火箸細微撥了撥,待香氣淡淡而起,這才小心翼翼蓋上了香爐蓋。


    動作始終,那內侍手中從容安靜,未留一絲聲音,建恆帝倒也滿意,待一切服侍完畢,建恆帝抬頭間,便瞧到了那內侍的背影,與旁的內侍那般唯唯諾諾全然不同,眼前這內侍舉手間雖也小心翼翼,卻還難得的透露出幾絲風雅和氣質來。


    建恆帝看了看,隨即淡淡覆下眼眸,看了看眼前的奏章,似是自言自語般沉聲道:“前幾日蘭州淩汛的奏章放哪了。”


    話音落盡,原本將要走至門口的內侍微微一頓,似是猶豫了下,終究小心翼翼地轉而將手中的托盤擱於旁邊的案幾上,然後小心翼翼轉迴來,雙手搭於前,頭微微垂著,以極為恭敬卑微的語氣試探道:“陛下,讓小的替您找吧。”


    原本正在翻著奏章的建恆帝聞言抬眸,看了眼眼前卑微小心的身影,打量間,屋內寂靜一片,令龍案下站著的人不由陷入緊張,手不由自主地捏起,卻還是強自鎮定。


    “嗯。”


    那內侍不知站了多久,似乎連手腳都緊張的發麻了,才終於聽到上麵留下這淡漠的應允聲,不由輕舒了口氣,腳下卻已經鎮定從容的走上來,小心翼翼地站在龍案旁,在建恆帝麵前從第三摞奏章中自然地抽出了第七封,輕聲展開掠眼一看,這才恭敬地遞於眉前,雙手奉上。


    “陛下。”


    建恆帝再打量了眼前人一眼,看不出表情的接過那封奏章,打開間將眸光淡淡落下去,卻是微微一頓,隨即頗為深沉的轉而看向身旁恭敬埋頭的人。


    “你讀過書。”


    聽到建恆帝的聲音,雖未表達出來,那內侍卻是知道在問自己,因而極為得體的答道:“迴陛下,從前讀過一點。”


    “朕看你不像是禦前的老人,從前在哪裏當差。”


    建恆帝無意地睨了那人一眼,隨即托起茶盞,微微拂了拂茶沫,輕抿了一口,無論是茶湯的顏色,茶水的熱度,還是茶的味道,皆是分毫不差的符合他的喜好。


    今日魏安不在宮中,除了他,旁的禦前內侍泡的茶可從來沒這麽如意過,建恆帝摩挲著茶盞上的青花瓷紋,微微沉吟著。


    “小的原在印綬監做僉書,約莫半月前才被調入禦前當差。”


    建恆帝聞言淡然地點了點頭,能在印綬監做僉書,看來的確有幾分才學,念及此,建恆帝隨手將茶盞擱於案前轉而道:“你這泡茶的手藝和魏安一般了。”


    那內侍聞言當即受寵若驚又不掩坦誠的答道:“小的不敢瞞陛下,陛下的喜好都是魏廠公親自教了小的,今日魏廠公去了定國公府宣旨,擔心他未在,伺候不好陛下,因而專門又囑咐了小的們幾遍,這才放心。”


    建恆帝聞言讚賞地點了點頭隨口道:“若論最曉朕心者,莫過於魏廠公了,他的確是忠心。”


    那內侍聞言低頭唇角微微一揚,這話的確是在誇魏安,可眼前這位執掌大興的天子心裏是否這般想,卻是不一定了。


    此刻從宮外迴來,正要迴稟的魏安早就聽到屋裏的動靜,因而悄悄地等在槅門外麵,屏息聽著屋內的一切。


    原本以為又有不知死活的小子敢在他不在之時去攀附聖心,正暗自記下時,卻是聽到那小內監倒是機靈的很,雖是編著瞎話,卻還曉得在聖上麵前替他記功勞,不過遠遠看模樣,他倒不大識得。


    看來,隻是個不值一提的新人罷了。


    此刻聽到建恆帝如此誇讚他,魏安老奸巨猾的眸色中浮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


    建恆帝原本隻是隨口問問,可當聽到眼前的內侍說魏安竟是知道他每一樣喜好時,原本多疑的心裏漸漸生出厭惡的不喜來。


    這魏安越發將自己看的高了些,言語間仿佛去了他一個魏安,他這堂堂的天子竟還離不開他了。


    的確,魏安在他身邊太久了,知道的也太多了,正因為他了解自己,能替他無聲地解決許多他不好親自解決的事,能替他背下一些天子不該背的言語,對於魏安這些年種種不好的耳聞他都未曾問詢過。(注:其實魏安就是個典型“善解人意”主動替皇帝背鍋,又深懂聖心,以此得帝寵付諸於貪婪和欲望的人。)


    可不問,不代表默許。


    人心是貪婪的,可貪婪也該有個限度。


    天下人隻能是他手中的木偶,由他一手操縱所有的線,絕不能允許任何人妄想脫離出去。


    更莫說,魏安這個由他一手提起來的閹人。


    “你將頭抬起來。”


    那內侍聞聲微微一頓,隨即抬起頭來,建恆帝這才看清眼前人,心下竟不由生出幾分可惜來。


    看起來眼前的人眉目端正俊朗,好像本該是堂堂七尺的英俊男兒,身穿朝服,得意風光的站在朝堂之上,如今卻站在了這兒。


    “你叫什麽名字。”


    眼前的人沉吟了半刻,這才垂頭恭謹道:“小的名喚馮唯。”


    “馮唯——”


    建恆帝語中沉吟了下,隨即點了點頭道:“退下吧。”


    當眼前的馮唯恭謹地頷首退出去,建恆帝原本低下的頭微微抬起,眸光微眯,浮過一絲莫測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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