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府距離下邳縣也不甚遠,杜岩趕在傍晚城門將將關閉時到達。身體這時已經有些支撐不住,他直接讓車夫送他去了藥鋪。藥鋪也正在上板,還好老大夫是個仁善的,見他病勢沉重,知道還沒尋下住處,就讓他在藥鋪後宅跟抓藥的小夥計睡一屋,又命人給他煎藥服下。


    第二天起來就輕省好多,謝過老大夫,結清了藥費,就在慶州城中找了間旅邸住下。養了兩天,直到身體沒事了,才早晚出去打探消息。


    他用了大半個月的功夫,把慶州府大街小巷一一走遍,才知道這些年間,陳康年竟然早已坐上慶州太守之位。杜岩將州府衙門和太守府內眷的住宅都踩了盤子,太守一家子事無大小都給他摸了個底朝天。然後換了間離太守府近的旅邸,閉上房門,把自己關在在房裏冥思苦想了兩天,才算有了計較。


    ************************************************


    慶州城內興橋胡同有個賣油的王小郎,每日裏挑了油擔走街串巷到處販賣。王小郎從小與寡母一起過活,將寡母嘴皮子靈活的本事學了十成十,慣會好話子奉承,因此生意頗好。


    城外柳家集的柳大善人家裏最近要辦喜事,王小郎接了給柳大善人家送油的差事。


    這日送油迴城,天色已晚,路過城外柳林時,影影綽綽看見林子邊緣立著一名鵝黃衫子的女子。


    王小郎尚未娶妻,正是慕少艾的年紀,遠望那女子直覺年紀尚輕,忍不住多看兩眼。隻是暮色四合,光線暗淡,看不真切。正打量間,卻見那女子突然朝他招招手。


    王小郎心想這麽晚了,一個單身女子獨自在這裏,莫不是有什麽難事需要相幫?他把油擔挑子放在道旁,朝那女子走去,邊走邊問:“姑娘相招,可是有什麽事要小人效勞?”


    王小郎走得近了,方才看見這女子挺著肚子,約莫五六個月的樣子,心想原來是個孕婦。


    那女子低著頭,額上和臉頰兩側垂著散碎的頭發,將一張小臉遮了大半。聞言也不抬頭,隻聲音細細說道:“是有事想請王小郎相幫。”


    王小郎吃了一驚,“娘子識的小人?”


    那女子仍低頭細語:“家裏曾買過小郎的油,曾遠遠見過小郎,因此認得。”


    王小郎“哦”了一聲,道聲了句原來如此,又問:“娘子讓小人做什麽?”


    那女子低頭伸臂向後一指,道:“由此進入,二十步左右有一顆粗壯的歪脖柳樹,請小郎設法將那最粗的枝幹砍下燒了即可。”


    王小郎聽她要求的甚是奇怪,不由疑雲大起,問那女子道:“敢問娘子砍那柳枝做什麽?”


    那女子突然掩麵而泣,邊泣邊道:“我日夜思念相公婆母,想去與他們相會,奈何被柳枝羈絆,拘在此處脫不開身……”


    王小郎被她一番話說得莫名其妙,什麽叫被柳枝羈絆,柳枝能拘住人嗎?


    想到這裏猛然想到,今年六月間,城東做著茶葉生意的楊益之妻柳氏,聽說就是吊死在這林中柳樹上的。王小郎瞬間臉色懼變,一頭冷汗刷得一下冒將出來。


    這才覺察到剛剛甫一見麵的別扭感在哪裏,現在已快入冬,天氣漸冷,怕冷的已穿上了夾衣。這女子卻僅穿了件薄薄的綢布單衣,也不怕冷。


    他結結巴巴問道:“你……你是……是誰?”


    一陣微風拂過,將那女子遮臉的頭發吹向一旁。露出一角子眼角,和眼下一顆醒目的淚痣。


    王小郎這下連冷汗似乎都凝固了不敢往下流,這定然就是柳氏!柳氏是個極美貌的婦人,雖然眼下有顆淚痣,卻更讓她平添幾分韻致。王小郎也曾遠遠看過一眼,對那顆淚痣印象尤為深刻。


    王小郎立時想拔腿就走,奈何雙腿發軟,不聽使喚。卻聽那女子說道:“小郎莫怕,我與小郎無冤無仇,自然不會加害小郎。還請小郎盡快將柳枝砍斷燒了,放我脫身,我自會報答小郎大恩。”


    王小郎強自鎮定,眼光不敢再看她,隻盯著別處迴道:“柳枝……柳枝甚粗,今天也沒有趁手的工具,待明日帶了斧子來砍斷可好?”


    那女子略點點頭,“小郎一定要信守承諾,我明日此時還在此處等小郎,小郎一定要來啊。”


    王小郎聽她說完,隻覺眼角餘光中黃色的影子一閃,再去看時,哪有半個人影。


    隻見柳枝款擺,冷冷冥冥,天欲昏黑。


    他發一聲喊,幾步搶到路旁,踉踉蹌蹌向前衝去。須臾,想起挑子還在原地,又壯著膽子拐迴去,一把抄起狂奔而去。


    秋日天黑的快,待王小郎跌跌撞撞迴到興橋胡同時,一輪圓月初生,斜掛天際,月輝灑在人間,照著老樹矮牆黑影重重,窄巷森森。


    他一路走著,總覺得身後有沙沙聲響,似乎有什麽東西跟著。他忍住不去迴頭看,耐著性子壯著膽才不至於撒腿狂奔。


    好不容易挨到家門口,再也忍耐不了,伸手將門拍打的山響,大聲叫道:“娘,快開門呀!趕快開門!”


    他娘在裏麵一溜小跑,一疊聲迴到:“來了,來了!”邊小聲嘟囔道:“死小子,迴來這麽晚,失失慌慌的叫狼攆了……”


    門剛被打開條縫,王小郎就立馬擠進來,雙手背後砰地一聲把門合上,這才轉過身,拿門栓仔仔細細把門插好。


    他娘詫異的看著兒子失魂落魄的樣子,問道:“怎麽了,見鬼了?”


    王小郎臉色臉色蘧變,拉了他娘就往屋裏走,邊道:“快別亂說了。”


    他娘疑惑的望著他,見他臉色慘白的樣子,也就不再問了。


    二人進了堂屋,給油燈一照,王小郎才好了些。他娘忙給他端了飯菜,王小郎胡亂用了。到此時方才緩過些精神,對自己的遭遇卻仍不敢提。他娘問了幾遍都閉口不言,也就作罷。


    晚間睡覺時,王小郎抱了自己的被褥要去他娘屋裏睡。他娘本不願意,怕萬一給人知道了,還不知道說出什麽閑話。但見兒子不知道遇到了什麽,嚇成這樣,一時心疼就任他在自己屋裏拿兩條長凳搭了兩塊木板睡了。


    到了第二日上,屋外雄雞報曉,紅日東升,白生生的陽光透過窗紙照將進來,才將王小郎心頭的陰霾驅散。


    他仔仔細細把昨天傍晚遇到的事給他娘學了一遍,他娘也給唬得麵無人色。半晌方道:“咱不怕!咱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該怕的是喪良心的王八犢子,好好的一個家叫他毀的家破人亡,天殺的王八犢子,老天爺怎麽不打雷……”


    王小郎見他娘越罵越激動,忙伸手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快別罵了,仔細叫人聽見!”


    他娘隻好住嘴,仍不解恨的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咕噥一句:“看老天打雷不劈死你。”


    迴頭對王小郎說:“咱既然答應了人家,就要做到,失信於人還好,失信於鬼可要遭報應的。你別怕,明天娘跟你一起去。”


    因柳大善人家要用的油還沒送夠,這日王小郎又跑了兩趟。每次路過那片柳林時,心裏總是毛毛的,總忍不住想往那裏瞄一眼,看了又趕緊挪開視線。


    到了傍晚,找鄰居借了柄斧子。鄰居趙大和趙二兄弟倆是樵夫,每天上山砍柴,遇到的事多了,是以膽子奇大。王小郎於是邀了兄弟兩個一起去。


    到了柳林,王小郎走到昨日那女子手指的地方,帶著三人進入林中。走了二十來步,果然見好大一顆歪脖柳樹,其中一根粗枝斜斜伸出,看那樣子若在上麵自縊,的確極方便。


    王小郎道:“應該就是它了。”


    趙家兄弟是做慣這活計的,也不用王小二母子插手,三兩下就將那樹枝砍了下來,四人一把火將它燒了個幹淨。


    火焰將盡,餘煙嫋嫋中,幾人隻覺得眼前一花,十來步開外的地上就多了名女子。仍是鵝黃的衫子,長發披散在臉側,遮了大半張臉孔。


    她遙遙對著幾人下拜,細聲細氣的說道:“多謝幾位鄉鄰高義,柳氏在此謝過。今日脫困,必將有仇報仇有怨報怨……”


    她邊說著,人已站起,向後退了幾步,突然憑空不見了,隻是聲音仍遙遙傳來,“可憐我的孩兒才剛剛成型,相公落個屍骨無存……”


    那聲音漸漸遠的聽不清楚,隻隱約幾句似乎是說,必叫他血債血償之類的話。


    饒是趙氏兄弟膽大,此時也是渾身汗毛直豎,幾人麵麵相覷,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驚懼之色。他們不約而同舉步前行,倉皇出了林子。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獨孤大人紀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曉色初開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曉色初開並收藏獨孤大人紀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