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國,新鄭城。


    一場大戰剛剛結束。


    一隊韓軍將士護衛著韓王的車駕,緩緩駛出城外。


    韓王坐在馬車之中,有些出神的看著道路兩側。


    盔甲的碎片橫七豎八的倒在田野之中,一具具屍體正在被拖走埋葬。


    不遠處的田埂上,一支插在大地之中的箭矢,尾羽還在輕輕的搖晃著。


    天空中傳來了食腐鳥興奮的唿喚,它們就好像是一群等待著大餐開席的饕餮食客,正瘋狂的唿朋引伴。


    韓王看著這一幕,發出了深沉的歎息。


    “還好打贏了……”


    若是沒有獲得勝利的話,如今的新鄭城,怕也就是這般光景了吧?


    一名韓國將軍策馬來到了韓王的車駕旁,恭敬道:


    “大王,信陵君來了。”


    韓王精神一振,頓時抬頭望向東方。


    一支舉著魏國旗幟的騎兵,正在飛速接近。


    為首之人,正是這一次的魏軍主帥,信陵君魏無忌。


    韓王露出了人生中最為真誠的笑容,走下馬車,十分親切的發出唿喚。


    “信陵君,寡人在此!”


    信陵君大吃一驚,趕忙滾鞍落馬。


    “外臣何德何能,竟讓大王下車相候。”


    韓王嗬嗬大笑,握住信陵君的雙手,臉上滿是感動。


    “此番秦軍攻韓,若非信陵君前來相救,寡人和韓國俱亡矣!”


    韓王的話絕對是發自內心。


    十萬秦軍,圍攻新鄭。


    整座新鄭城民心浮動,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獻城投降。


    趙國、齊國、楚國,每一個大國都有韓國使者的身影,但他們卻默然以對。


    沒有任何一支援兵到來!


    信陵君及時率軍來援,看到援軍的韓國君臣總算是統一了抵抗的思想。


    如今,信陵君更是率軍大破秦軍,殺得十萬秦軍血流成河,不得不從新鄭敗退。


    韓國滅亡之危,至此徹底解除。


    韓王,恨不得把信陵君當成親爹,供奉在韓國的宗廟上!


    信陵君聞言,不由笑了笑,道:


    “大王,秦軍雖然敗退,但韓國的危機依然尚未解除。”


    韓王聞言,不由愕然。


    “信陵君的意思,莫非那王齕還有卷土重來的能力?”


    信陵君笑著搖頭。


    “大王誤會了,王齕驕傲自滿,此戰僅率領十萬兵馬圍攻新鄭,卻將另外十萬兵馬抽調去了上黨。”


    “若非如此,以秦國和你我兩國之間的實力差距,這一戰我們幾乎不可能取勝。”


    “粗略估計,王齕此戰至少被我軍斬殺和俘虜超過七萬,他不可能再有領兵進攻的機會了。”


    韓王聽到七萬這個數字,頓時心花怒放。


    幹掉了七萬秦軍啊!


    但旋即,韓王又察覺到了一絲絲的不對。


    “上黨?為何王齕要分兵去上黨,莫非那邊發生了什麽事情嗎?”


    信陵君目光深邃的看著韓王,淡淡開口:


    “這段時間大王都被圍困在新鄭,所以應該不知道,其實秦國和趙國之間,早就已經有了一個秘密協定。”


    “秦破新鄭,滅韓國。趙取上黨,得河北。”


    “如此,韓國滅亡,秦趙兩國勢力更強。”


    韓王瞪大了眼睛,滿臉的不敢相信。


    “趙王,他,他怎麽能這麽做?”


    “他明明答應過寡人,會不計一切代價的援救寡人!”


    信陵君歎息一聲。


    “如今十萬趙軍在廉頗的率領下已經進入上黨郡多日,若非貴國上黨郡郡守馮亭多智,想方設法拖延了廉頗的步伐,上黨郡現在怕是早就歸趙氏所有了。”


    韓王倒吸一口涼氣,隨後表情變得猙獰起來。


    “好個趙王,表麵上口口聲聲說什麽三晉一體,實際上卻給寡人來這種陰險招數!”


    信陵君看著咬牙切齒的韓王,安慰道:


    “大王也無需如此憤怒,事實上趙國這麽做,也是幫了我們的忙。”


    “王齕便是因為急於和趙國人爭奪上黨,所以才將大量兵力抽調去了北方,這才有了我們在新鄭城下的勝利。”


    韓王聽得信陵君的話之後,臉色也好了不少。


    片刻,韓王好像想起了什麽,非常誠懇的握住了信陵君的手。


    “信陵君,從今往後,寡人和韓國,唯信陵君馬首是瞻!”


    鹹陽城中,李建的心情久久不能平複。


    “信陵君,好一個信陵君!”


    雖然並沒有得到具體的戰場情況,但李建可以想象得到,能在新鄭城外擊敗秦軍新生代大將王齕的人,除了信陵君還有誰?


    樂乘和韓非聞訊趕來,兩人臉上的表情各不相同,但都十分的複雜。


    樂乘神色相當難看,道:


    “韓國居然贏了,那我們和秦國之間的約定豈不是做不了數?”


    原本大家說得好好的,秦國吃掉南半個韓國,趙國吃掉北半個。


    那就是把韓國當盤菜了,想吃就吃。


    本來嘛,燕國就是這麽被瓜分掉的。


    你韓國比燕國還弱,憑什麽不步燕國後塵?


    一個魏無忌殺出來,把事情全壞掉了。


    韓國,還真就不願意步燕國的後塵!


    至於韓非,臉上除了震驚之外,更多的是慶幸和欣喜。


    韓非畢竟是韓國王族之後。


    震驚歸震驚,辦法還是要拿出來的。


    該怎麽辦?


    樂乘和韓非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李建身上。


    李建沉吟半晌,斷然開口。


    “我們迴邯鄲。”


    事已至此,韓國的滅亡暫時無法實現,那李建在鹹陽城之中的停留也就失去了意義。


    在作出這個決定的時候,李建的心中是有些哭笑不得的。


    三世為人,李建碰到過很多的豬隊友。


    他萬萬沒想到的是,好不容易想要和秦國合作一次,秦國居然也成為了這個豬隊友!


    好你個大秦啊……


    真是人生無常,大腸包小腸。


    走歸走,作為一個正式的外交官,離開前還是需要和秦國方麵打個招唿。


    畢竟,總得拿個通行證不是?


    作為將法家思想貫徹到極致的國家,秦國對於人的流動限製是極為嚴厲的。


    接見李建的是秦國相邦範睢。


    範睢的表情同樣也是相當難看,對著李建露出了一個苦笑。


    “李卿應該也得知了那件事情?”


    李建發出了歎息:


    “是啊,既然新鄭勝負已分,在下繼續待在鹹陽也就沒有任何意義了。”


    這句話並非嘲諷,卻依然讓範睢的臉火辣辣的。


    堂堂大秦,怎麽就輸給了韓魏這兩個小弱雞呢?


    範睢給李建簽發了通行令,鄭重的說道:


    “歡迎李卿下次再來鹹陽城,到時候本侯一定在家中設宴,好好的和李卿暢聊一番。”


    李建覺得範睢多少還是帶著點天真了。


    等下次來,秦國相邦還是不是範睢,誰知道呢?


    離開相邦官署,李建坐在馬車上,透過窗戶注視著外麵鹹陽城的街道。


    這座巍峨大氣,氣勢驚人的都城一如既往的行人稀少,偶爾有幾個也是行色匆匆的快步走過。


    大,卻不繁華。


    這真是一座奇怪而又衝突的城市。


    或許,這也是老秦人真實性格的寫照吧。


    沒有任何停留,李建迴到館驛之後,立刻率領使團離開。


    “希望大家做好心理準備,我們要以最快的速度趕迴邯鄲城。”


    看著李建嚴肅的表情,使團所有人無不凜然領命。


    就在李建等人剛剛離開不久,一輛馬車駛入館驛之中。


    “什麽,人已經走了?”


    從馬車上走下來的呂不韋聽到答複,不由一臉的失望。


    從呂不韋的角度來說,他是想要找個機會單獨和李建見麵的。


    但李建這段時間的遭遇實在是太過波折,導致呂不韋一直找不到機會。


    現在倒好,李建居然直接走了?


    館驛工作人員道:


    “對了呂大夫,那位趙國李卿倒是留下了一封信,說若是大夫來了,就把信交給大夫。”


    呂不韋聞言,頓時放心不少,臉上露出笑意,愉快的拿著信走了。


    坐在馬車中,呂不韋迫不及待的拆開了信。


    看著看著,他臉上的笑容完全消失,變成了一張苦瓜臉。


    李建坐在馬車中,看著身後漸漸離去的鹹陽城,心情也是有點複雜。


    無論開頭還是結局,都是以李建未曾設想的方式上演。


    “和秦國合作,果然不是一個好主意啊。”


    李建自我吐槽了一句之後,躺在車廂中的軟榻上,慢慢閉上了眼睛。


    秦國的意外敗北,讓所有人都猝不及防,李建也不例外。


    他需要在迴到邯鄲之前,想出一個新的辦法。


    太子府中,趙姬斜倚在榻上,看著眼前的信,表情玩味。


    “這個李建,玩完了就走?”


    “嗬嗬,還真不愧是做大事的男人,拋棄起女人來真是夠狠心的呢。”


    在趙姬的麵前,那個看起來頗為沉靜的中年男子輕聲道:


    “大秦在新鄭城的戰敗震動了整個世界,如今大秦內部同樣也是一團混亂。”


    趙姬吃吃的笑了起來。


    “亂就亂吧,那些和我又有什麽關係?”


    “我啊,隻是一個想男人的輕浮女子而已呀——”


    “怎麽會有人願意和我共度一生呢?”


    趙姬的笑聲越來越大。


    她彎下腰,笑出了眼淚。


    李建選擇了原路返迴。


    剛剛離開洛邑不久,李建見到了一支很特殊的軍隊。


    一輛輛馬車緩緩行駛而過,從馬車裏散發出一股鹹魚的臭味。


    但仔細辨別,就能從鹹魚的臭味中分辨出一股更加難聞的味道。


    那是屍體散發出來的味道。


    所有人看著這一幕,表情都很嚴肅。


    護衛著這支車隊的秦國士兵們許多身上也帶著傷口,屬於輕傷兵。


    他們之中不少人一瘸一拐的從李建等人的麵前經過,表情帶著幾分茫然。


    有那麽一瞬間,李建甚至覺得,麵前經過的不是一群士兵,而是一群行屍走肉。


    在和這支運屍車隊擦肩而過之後,使團的氣氛一度變得頗為沉默。


    直到晚上停下來吃飯時,韓非才忍不住打開了話匣子。


    “這些屍體,都是前線陣亡的秦軍士兵嗎?”


    迴答的人是樂乘:


    “不,他們大部分都是將軍,或者是貴族、將門的子弟。”


    馬車雖然不少,但裝個幾百上千具屍體也就滿了。


    秦軍在新鄭戰敗,死的人數不可能隻有這麽點。


    這個答案明顯讓韓非有些愕然,過了好一會才道:


    “那尋常的士兵呢?”


    樂乘聳了聳肩膀:


    “打了勝仗的,一般就地掩埋。”


    “若是敗了,活著的人逃跑都還來不及,哪裏有時間去管死的人?”


    韓非倒吸一口涼氣,道:


    “那勝利者總得掩埋一下吧?”


    樂乘哈哈笑了起來:


    “還是年輕啊,小韓。你以為亂葬崗怎麽來的?”


    韓非啞口無言。


    李建在一旁啃著不知道樂乘從哪裏弄來的野兔腿,隨口說了一句。


    “其實屍體還是要處理的,若是不處理的話就會有瘟疫的產生,這就是為何大戰之後必有大疫。”


    這方麵最典型的負麵例子就是中世紀的西歐。


    當時西歐各國征戰不休,屍橫遍野,導致瘟疫病毒爆發,傳遍了整個西歐世界。


    這就是讓歐洲人至今仍舊聞風喪膽的“黑死病”。


    短短數年間,整個歐洲因為黑死病而死去的人口將近三分之一,這是一個極其驚人的數字。


    華夏王朝末期,也總是會有瘟疫爆發,同樣也和戰亂頻仍導致屍體無人收殮,病毒隨之誕生傳播有關。


    樂乘適時笑道:


    “我還記得年初打燕國的時候,就是因為瘟疫爆發,不然還能早半個月拿下武陽城呢。”


    韓非聽完,臉色更是蒼白。


    “不行,我必須要寫封家書迴去給家父,請他上書韓王,注重此事。”


    看著轉身就去找筆墨紙硯的韓非,李建和樂乘相視而笑。


    李建笑道:


    “樂乘將軍,你可不要嚇唬年輕人。”


    樂乘雙手一攤:


    “他可比李卿還要大好幾歲呢。”


    兩人的笑聲越發響亮了。


    或許在現代社會,中醫並不如西醫那般先進。


    但在戰國時期,則剛好是反過來的。


    古代的華夏醫者們很早就發現了這些衛生知識,並係統的總結出了一整套的衛生理論。


    除去那些隻會殺人的叛軍,真正致力於統一的勢力基本上不會讓瘟疫發生。


    春秋戰國打到現在七八百年,若韓國中人連這點知識都不懂,那韓國早就被瘟疫滅國了。


    樂乘看了一眼韓非的背影,道:


    “李卿難道就不擔心,韓非將來會站在韓國那邊,導致他對大趙的忠誠出問題嗎?”


    李建笑了起來。


    “不會。”


    又是一陣馬蹄聲響起,一名鴟鴞信使表情凝重,來到李建麵前。


    “家主,這是信陵君的人交給我們的信。”


    李建微微驚訝。


    “信陵君?”


    拆開信件,信陵君魏無忌的字跡躍然紙上。


    “一別數日,甚是想念。”


    “本侯將於鞏城設宴,請李卿務必光臨,有要事相談。”


    看著麵前的這封信,李建默然片刻,將信紙放置火上,燒成灰燼。


    “這個魏無忌,還真是……”


    “嘚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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