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國王宮大殿。


    趙國相邦,都平君田單正在為趙王授課。


    “孔子曰: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


    “此言之意,若國君治國唯以律法行之,則民眾雖懼刑罰而不犯法,然卻無羞恥之心。若外敵入侵,民眾背叛國君時並無顧慮。”


    “若國君治國以德,約束百姓於禮,則民眾受教久之,必然便有忠君愛國之心。即便外敵再如何強大,國君亦不需擔心民眾的背叛了。”


    “大王為大趙國君,治下萬千大趙子民,此事不可不察也。”


    聽著這長篇大論,年輕的趙王眉頭不覺緊皺。


    片刻後,趙王道:“都平君,寡人覺得這番話有問題。”


    田單道:“大王覺得哪裏有問題?”


    趙王道:“若是人人都能夠遵守道德禮儀,或許孔子的辦法是有效的。”


    “但從寡人翻閱史書所得,即便是臣子們之中亦有諸多無德無禮之人,那些大字不識一個的草民更是粗鄙無禮,滿腦子除了金錢還是金錢。”


    “如此臣民,若不以強力法治約束,想要靠他們自發的道德而使國家興盛,恐怕難度過高了吧。”


    田單微笑道:“確實如此。所以孔夫子對此亦給出了辦法,那便是‘有教無類’。”


    “大王請想,若是全天下的臣民們都能夠得到良好的教育,都知道什麽是道德與禮儀,都有足夠的羞恥心,那麽孔夫子所希翼的禮製盛世自然就到來了。”


    趙王的眉頭越發皺緊,良久之後搖頭:“這些東西,和父王對寡人的教導完全不同。寡人覺得,孔夫子對民眾和人性方麵,還是過於天真了。”


    田單正待說些什麽,殿外傳來宦官高聲稟報。


    “太後到!”


    趙王和田單同時站起,朝著入殿的太後行禮。


    太後問道:“都平君,吾兒功課如何?”


    田單稍微有些遲疑,太後對趙王道:“大王先迴後殿去讀史吧。”


    趙王深深的看了田單一眼,邁著不情願的步伐離開。


    趙王剛一離開大殿,田單就歎了一口氣,道:“太後,老臣很肯定,大王對儒家思想並無興趣。”


    太後皺起眉頭:“一點興趣也沒有?”


    田單點頭道:“方才老臣和大王闡述孔夫子之道,大王多次發出質問,明顯不以為然。”


    太後沉吟片刻,道:“孔子之道不通,那孟子之道呢?”


    田單表情越發無奈:“老臣原本想著孟子剛剛逝世不久,理論應該更容易被接受,所以孟子之道的闡述,其實更在孔子之前。”


    太後一時無言。


    孔子和孟子乃是公認的儒家兩代領袖,這兩人的理論都無法被趙王接受,證明趙王對儒家是真的不感興趣。


    田單正色道:“不瞞太後說,其實老臣的心中有些疑惑。趙國自武王胡服騎射改革以來,便以魏、秦兩國為師,用法家思想治國。何以太後卻執意要老臣教授大王儒家之道呢?”


    田單是齊國人,齊國王族旁支。


    太後也是齊國人,尊貴的齊國王族公主。


    從這一點來說,田單是太後在趙國內部唯一可信,並且也足夠有能力的“娘家人”。


    太後開口道:“老婦出嫁之前,也曾經喬裝換麵,在稷下學宮中接受過大儒們的教導。後來嫁到趙國,又親眼見證了先王數十年來以法家思想對趙國的統治。”


    “法家以法治國,立下諸多框架,將民眾的行為牢牢限製,讓民眾如拉磨牛馬般為國家驅使。”


    “如此,民力能盡數為國所用,魏國、秦國之所以興起,武王胡服騎射之所以成功,都是因此。”


    “但法家驅使百姓如同牲畜,對百姓壓榨過於嚴苛,民眾心中必然會有怨言。若有朝一日他國軍隊殺來,百姓們當了他國之民,心中也不會對大趙有任何留戀。”


    “唯有以儒家之道德禮儀調和,讓百姓不但尊法律、懼刑罰,更能知禮儀、懂廉恥,使忠君愛國之心根植於萬民心中。如此,即便秦國再如何強大,大趙上下萬眾一心,亦無所懼了。”


    田單聽完,臉上露出敬服表情:“太後真知灼見,老臣佩服。”


    太後歎了一口氣:“都平君,老婦知道你這段時間一個人支撐大局,還要抽空為大王教授課業,確實是辛苦你了。”


    “但無論如何,為大趙將來計,還請都平君想個辦法,好好的扭轉一下大王尊法不尊儒的想法。老婦為趙國萬民……拜托都平君了。”


    田單深吸一口氣,眼神漸漸變得銳利,道:“老臣明白了。”


    半個時辰後,田單的馬車緩緩駛離了趙國宮城。


    車廂之中並不隻有田單,還有一名正當盛年,身高腿長的將軍。


    將軍恭敬道:“不知君候召見樂乘,可有何事?”


    田單看著樂乘,突然開口道:“樂乘將軍平日裏是怎麽教育孩子的?”


    樂乘顯然沒想到田單問的竟然是這個問題,過了好幾秒鍾才道:“樂乘是個粗人,若是孩子不聽話,那鞭打責罰訓斥便是。”


    田單點了點頭,道:“是啊,子不教,父之過也。你說,若是大王不受教,那是誰之過呢?”


    樂乘越發驚訝,良久才道:“此事,樂乘實在不敢置喙。”


    田單嗬嗬一笑,溫言道:“你無須如此緊張,今日找你,乃是太後的意思,並非老夫自作主張。”


    樂乘這才鬆了一口氣,道:“不知太後那邊的意思是……”


    田單摸了摸鼻子,道:“大王啊,太過年輕,也太過心急,太過自以為是。所以,太後想要給大王一點小小的挫折。就比如說,讓大王最近比較看好的某位下大夫在眾人麵前顏麵掃地。”


    樂乘連連點頭,道:“下大夫李建?”


    田單點頭。


    樂乘有些疑惑:“可是,之前君候不是已經安排過了嗎?”


    田單微笑了起來:“之前的安排,不是都已經被平原君那邊探聽去了嗎?今日找你來,便是為了新的安排。”


    車輪悠悠,碾壓著路上的砂石塵土,在蹄聲中漸漸遠去。


    夕陽西下,紅色晚霞遍布天際,無數邯鄲民眾們腳步匆匆歸家,準備結束這一天的操勞。


    李建走下馬車,看著夕陽漸漸落山,心情頗為微妙。


    “明天,就是前往郎中衛隊大營報道的日子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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