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榮頒下詔諭的第一時間,東宮傳來消息:竇太皇太後召見。


    對此,劉榮也絲毫不覺的意外。


    ——事實上,即便是曾經的孝景皇帝劉啟,在下達如此重大的決策之前,也是一定要先和東宮透個氣的。


    哪怕是後來,因為梁孝王的事搞得兩宮不合,也依舊如此。


    沒辦法,時代背景如此,政治規則如此,就算想要改變,也絕非一朝一夕,甚至絕非一兩代漢天子所能完成。


    先孝景皇帝,年過三十、大權的壯年天子,下達重大決策尚且要提前知會一聲東宮;


    劉榮一個年方及冠,甚至還沒正式加冠成人、臨朝親政的‘未冠天子’,自更沒有繞過東宮獨攬朝綱的道理。


    故而,劉榮來到長樂宮的時候,自然是做足了挨批評的心理準備。


    早有準備,應對起來,自也就遊刃有餘,滴水不漏了。


    “皇祖母容稟。”


    長樂宮,長信殿。


    看向上首禦榻之上,麵色隱約有些陰沉的祖母竇太後,以及一旁的筵席上,依舊不大明白發生了什麽的母親栗太後,劉榮很快便調整好情緒,對竇太後微一拱手。


    待老太後不鹹不淡的輕哼一聲,劉榮才將個中內由娓娓道來。


    話說一籮筐,歸根結底就是一句:事發突然。


    得知劉榮是突然意識到邊境的異常,又是第一時間召見的軍中將帥,而後便當場做了決斷,竇太後胸中怒火便已是消了大半。


    再加上劉榮也將姿態放的足夠低,再三表示就算竇太後沒有召見,劉榮也打算第一時間前來匯報,竇太後心中最後僅存的那點不愉,也很快消散。


    隻是息怒歸息怒,如此惡劣的苗頭,竇太後免不得要出言敲打劉榮一番。


    “事發突然,又十萬火急,皇帝當機立斷,自是不無不可。”


    “但再怎麽著,也總該派人來傳個信,好讓我這個瞎眼老婆子,知道皇帝的未央宮發生了什麽。”


    “——孝景皇帝大行,皇帝年弱未冠;”


    “我這瞎眼老婆子,就算沒有替皇帝掌著朝政,那也是要以太皇太後之威鎮壓朝野,以固國本的。”


    “若皇帝什麽事都瞞著我,那即便我這瞎眼老婆子有心,怕也是根本無從扶保少弱之君。”


    “皇帝以為,此言善否?”


    一番不算溫和的訓誡,劉榮自是規規矩矩接受了竇太後的批評。


    畢竟作為穿越者,劉榮最基本的底線,便是不能將原曆史時間線上的漢天子,曾犯過的錯再犯一次。


    在原本的曆史時間線上,漢武大帝興致衝衝的搞建元新政,最終被竇太皇太後一夜取締,其最核心的原因,卻是最無法讓人理解的。


    ——漢武大帝聽信身旁主持新政的官員蠱惑,決定不再事事請示東宮。


    於是,東宮竇太後當即大怒,一夜之間消除了整場建元新政所產生的影響,主持新政者或殺或貶,就連漢武大帝堂堂天子之身,也被盛怒的竇太後軟禁,美其名曰:高廟思過。


    又這麽一個血淋淋的前車之鑒,劉榮自然是清楚:對於這位失去視力的瞎太後而言,最重要的,便是被尊重、被重視。


    具體到劉榮這個皇帝,便是對竇太後事事有交代,甚至是事事都先請示一番。


    雖然竇太後大概率會說一句‘我個瞎老婆子懂什麽?皇帝拿主意就是了’,但竇太後說歸說,劉榮卻不能當真。


    反正老太婆要的,隻是通過劉榮事無巨細的匯報、對自己的崇敬態度而已,又不是真的要影響劉榮的決策。


    劉榮索性就當是哄著家中的年邁長輩了。


    “皇祖母教訓的是。”


    “這也是孫兒頭一迴,遇上這刻不容緩的急事兒,一時亂了方寸,沒顧上知會皇祖母。”


    “有了這一迴,孫兒便是再愚鈍,也總該知道下一迴該如何了。”


    劉榮言辭懇懇,態度謙恭的不像話,再加上竇太後本來也不是要找茬,這便算是翻了篇。


    接下來,竇太後自然是問起了具體的狀況。


    ——畢竟是關乎宗廟、社稷的大事,尤其還是軍國大事;


    就算懂得不多,竇太後也免不得要了解一下情況。


    經過劉榮一番簡單概述,竇太後麵上神情也再度帶上了些許陰鬱。


    “每有新君即立,便遣使敲詐我漢家一番——這確實算是匈奴蠻賊過往的慣例。”


    “皇帝能有所察覺,也算是祖宗庇佑;”


    “隻願此番,不會像太宗皇帝十四年年那次,搞得整個關中,乃至長安城都人心惶惶。”


    竇太後略帶慍怒的表態,也惹得劉榮不禁默然。


    ——竇太後,無論是作為劉榮這一朝的太皇太後,還是孝景皇帝朝的太後,其最基礎的法理來源,無疑是太宗孝文皇帝正妻的身份。


    為了維護自己的法理來源,竇太後天然就要反對一切有損太宗皇帝遺德的事,也天然會敵對曾對太宗皇帝造成過負麵影響的人、事。


    太宗皇帝十四年那場大戰,匈奴人一度威脅到帝都長安,無疑是太宗皇帝二十三年皇生涯中,僅有的‘黑曆史’之一。


    準確的說,應該是屈辱史。


    對於太宗皇帝曾經遭受的屈辱,作為妻子的竇太後自然是感同身受。


    就算並非感同身受,也必須做出感同身受的姿態出來,來維護自己的法理來源。


    意識到這一點,劉榮也開始安慰起這位老太後。


    應該還來得及。


    按照如今漢室現有的訊息網絡渠道,如果邊關爆發的戰事,那按照八百裏加急軍報的速度,北地郡的消息最多隻需要三天,便能送到長安。


    至今都還沒有消息傳來,長安朝堂又已經做出了反應,至多半個月之後,長安朝堂的援軍便能抵達北地郡。


    換而言之,就算早在兩天前,北地郡就已經遭受了匈奴人的大規模入侵,長安的援軍也會在戰爭爆發半個月之後抵達北地。


    北地可能會被打爛;


    但這一次,匈奴人絕對無法乘勝追擊,繼續南下威脅簫關,乃至簫關以南的關中。


    “皇帝替我擬詔諭一封,派人送去北地。”


    “——賜北地守程不識黃金千金,布十匹。”


    “告訴程不識:若此番,匈奴人果真大舉攻打北地,程不識部每斬獲匈奴首級一級,東宮都會在朝堂應有的封賞之外,另加賞賜!”


    老太後表了態,劉榮自也是從善如流,當即附和著讓竇太後親自頒了懿旨。


    至此,長安中央達成了一致,也已經做出了該做的反應。


    剩下的,就要看前線戰事,是否能朝著有利於漢家的方向發展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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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陛下有令!”


    “此番出征,凡自願為卒者,皆不查其家貲。”


    “隻肖籍關中、年二十以上民男,皆可納入軍中為卒!”


    兵貴神速。


    短短三日之後,長安朝堂援軍的統帥酈寄,便帶著一眾將帥,及北軍三部校尉開拔。


    情況緊急,劉榮也並沒有舉行盛大的誓師大典,隻簡單檢閱了一番,便讓酈寄領命出發。


    而在四日之後,也就是從長安開拔的次日,酈寄便開始受到有民眾響應朝堂號召,自發前來參軍的匯報。


    酈寄給出的反應也很明確:隻要是關中戶籍,且年齡達標,便來者不拒!


    之所以有這麽大的自信——之所以對關中的兵員有如此自信,也並非是酈寄托大,又或是情況緊急下的權宜之計;


    而是作為如今漢室最出色的兵源地,關中出身的青壯,本就具備相當程度的戰鬥素養。


    說到這,便不得不提到如今漢室的兩支禁軍之一:北軍,其軍中兵員,是嚴格按照‘關中良家子’的標準作為準入門檻。


    具體而言,要想成為南、北兩軍的禁卒,最基本的一條先決條件,首先得是關中戶口;


    其次,要想達成‘良家子’的要求,就得出身於‘良家’。


    這裏的‘良家’,指的自然不是字麵意義上的好人家;


    而是指家產達到十萬錢以上、滿足中產之家的財產要求,且家世清白,祖上沒出過逆賊的自耕農階級。


    滿足了‘關中良家子’這兩個條件——即關中戶籍、良家子弟這兩個準入門檻,才有資格把自己的名字報上去,進入參軍審核。


    至於其他的基本要求,如年齡在二十歲以上、三十五歲以下,並接受過地方郡縣三年以上的冬訓,自更是說都不用說的默認要求。


    滿足以上這一切準入門檻,報名進入審核階段之後,麵臨的第一次篩選,便是演訓。


    用後世的話來說,其實就是軍訓,或者說是麵試。


    在這次篩選過程中,南北兩軍的將官們,會從身高、體重、戰鬥技巧等各方麵,對候選兵員進行選拔。


    用現如今,南北兩軍補充兵員時的常態來看,身高低於七尺三寸(1米7),體重低於二百四十斤(60千克)的,大都連演訓營的大門都進不去,就會直接被淘汰。


    即便進了演訓營的門,也還有基本戰鬥技巧、兵器掌握、戰時反應等諸多考驗等待著參訓者。


    隨便一項沒有做好,直接就是當場淘汰,沒有半點情麵可講。


    這麽一層層篩下來,縱是關中每年都有上萬青壯良家子報名,參加南北兩軍的征兵演訓,但能撐到演訓結束的,卻往往連五百人都湊不夠。


    上萬人參選,不到五百人過關——百裏挑五,已經算得上是精挑細選了吧?


    還沒完!


    演訓結束了,隻意味著你身體素質、戰鬥素養勉強合格;


    後麵還有政審呢!


    從你開始往上數個五六代,但凡直係先祖出過不對勁的人,如潛逃匈奴啊,被叛軍裹挾啊——甚至是殺人越貨之類的政治汙點,對不住,你也還是要被淘汰。


    而且不同於演訓階段被淘汰的人,迴去之後可以繼續鍛煉身體、磨練技藝,日後重新報名——政審階段被刷下去,基本就是南北兩軍的大門對你永久性關閉了。


    有賴於如今漢室無比健全的戶籍製度,類似這樣的政審,也基本不可能出現任何差錯。


    甚至經常出現政審官上門,通知某人政審沒通過時,那人卻瞠目結舌的說:啥?


    逆賊?


    我祖宗?


    我咋不知道呢?!


    這時,政審官就會帶著自信的笑容,告訴那個崩潰的好兒郎:很正常,畢竟也隔了那麽多年、那麽多輩,你也未必就知道你祖宗做過的所有事。


    但有相府、內史那兩個完全同步的戶籍庫,官府隻要想查,你祖宗也別想有什麽不為人知的秘密……


    政審這一道,刷下去的人往往並不多。


    畢竟有漢以來,能被列為‘漢賊’的人,不是死了整個戶口本,就是舉家北流放到了邊關。


    戶口能留在關中,同時又過不了入伍政審的,基本就是曆代先皇陵邑內,那些個從關東強製遷移過來的地方豪強。


    他們也都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政治成分不好,不會在這種場合自討沒趣。


    於是,政審過後,上萬人報名的一場選拔,最後剩了四百多。


    這四百多人,可以進入南、北二軍,卻不是直接獲得編製,而是接受為期三個月的考察。


    也沒什麽特意為難他們的關卡——就是和南北兩軍的禁軍將士同吃同住,共同操演,體驗三個月的禁軍生活。


    熬過了這三個月,沒犯下大錯,並且沒有暴露出貪生怕死、自私自利之類的負麵性格,這才算是正式進入了南北兩軍……


    的預備役。


    沒錯;


    過關斬將到這一步,通過層層考驗之後,也依舊無法直接進入南北兩軍,而是會被納入預備役。


    沒辦法:作為負責帝都長安,以及未央、長樂兩宮的禁軍,南北兩軍的編製,從太祖高皇帝之時便已經定死。


    ——南軍五部校尉,均為每部二千人的滿編校尉,總兵力一萬人,悉數從太祖皇帝豐沛元從後人當中選拔而出!


    到近些年,豐沛元從之後也沒剩多少可用之人,如今的南軍已經隻剩下三個滿編校尉,以及一個隻有千餘人的‘校尉’,卻依舊沒有從其他地方補充兵員。


    至於北軍,以關中良家子作為兵員,共計八部校尉,且每個校尉都是各兩千五百人的超編校尉,共計足足兩萬兵馬!


    可即便是這兩萬人的位置,也依舊是一個蘿卜一個坑。


    退下來一個,預備役補上去一個;


    沒人退,那預備役就一直是預備役。


    這也正是此番,劉榮為何會專門下令:凡是此番,願意自發參與酈寄所部大軍的關中民男,都可以破格參加北軍明年的新兵選拔。


    ——相比起金錢,又或是早已經爛大街的爵位,這才是真正讓人行動、真正能為底層百姓帶來巨大裨益的進身之梯。


    至於什麽人,需要劉榮專門給開這麽一個後門,才能有資格參加北軍的新兵選拔?


    從酈寄方才的話語,便不難得住結論。


    “不要關中良家子,隻需關中民男即可?”


    聽聞酈寄此言,率先開口質疑的,是左將軍榆侯欒布。


    畢竟漢家的軍隊,尤其是中央外派軍隊,以關中良家子作為兵員,是從太祖皇帝年間並形成的定製。


    貿然將兵員準入門檻,從關中良家子降低到關中民男——即不再要求‘良家子’的政治成分,這必定會導致兵員戰鬥力大幅下降。


    原因很簡單:良家子,是自耕農舉一家之力,從小好吃好喝——起碼是頓頓飽培養出來的優良兵員;


    而‘民男’,顧名思義,是個男的就行。


    無論你是農民還是工匠,甚至是街頭懶漢、遊俠,隻要戶籍在關中,那伱就是關中民男,就能進入此番,由酈寄率領的朝堂大軍當中。


    這樣的低門檻,讓欒布有些擔心到達北地之後,部隊的戰鬥力可能會掣肘大軍的作戰規劃。


    但酈寄卻底氣十足的點了點頭:“兵貴神速!”


    “眼下最重要的,不是援軍抵達北地之後,能對匈奴人造成多大的打擊;”


    “而是在保證速度的前提下,在最短的時間內,將盡可能多的兵力開進北地!”


    “隻要十日之內,北地郡能湧入關中五萬大軍,那即便是軍臣老兒親率單於庭本部,也絕對無法威脅到蕭關!”


    “但若是兵力不足,即便戰力再怎麽強悍,也終歸抵不過匈奴騎兵大集群。”


    說到此處,酈寄便滿是凝重的看向欒布,以及另一位副手韓頹當。


    “臨行前,陛下說的很清楚。”


    “——此戰,吾等並非要取得多少匈奴首級,而是要盡可能不戰而屈人之兵,以大軍浩浩蕩蕩之勢,嚇退匈奴陳列於北地外的軍隊。”


    “打不起來,才是最有利於我漢家的結果。”


    “至於調兵耗費,陛下也有決斷:盡取少府內帑錢。”


    酈寄透了底,韓頹當、欒布二人作為副手,自然也就沒有其他意見了。


    之後數日,酈寄所部朝著簫關方向全速進發,沿途也收納了數以萬計自發前來的關中男丁。


    待抵達蕭關之時,酈寄所部從長安出發才剛九天。


    於蕭關內下令駐營修整之後,酈寄第一時間派出驛騎,說是向朝那塞打聽戰況,實則,卻是查探簫關外——即北地郡如今的狀況。


    驛騎派出之後,酈寄便強壓下心中焦急,靜靜等待起朝那塞的迴信。


    “但願程不識,沒有真的在朝那塞,戰至最後一兵一卒……”


    “唉……”


    “北地都尉孫卯的事,絕不能再發生第二次了……”


    滿懷著憂慮,酈寄又開始動用自己的人脈,朝隴右、雲中等方向派出輕騎斥候,看能不能查出些什麽。


    而在數百裏之外的朝那塞,情況,卻是和酈寄的預料大相徑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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