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亞夫?”


    迴到後殿,屁股都還沒坐上禦榻,便得到葵五帶迴來的消息,劉榮當即眉角一挑,露出一個頗有些詫異的表情。


    麵色古怪的思慮片刻,便見劉榮似笑非笑的側過頭,望向禦榻前不遠處,也才剛落座片刻的郎中令周仁。


    “依卿之見,條侯此來何為?”


    聽聞此問,周仁也是不免一陣苦笑搖頭;


    暗下一邊因那個本家感到好笑,麵上,卻也多少湧現出些許不忍。


    “還能是為何?”


    “左右不過是陛下要整編細柳營,周亞夫坐不住了,要尋陛下討個說法罷……”


    周仁話音落下,劉榮麵上怪笑,也終是漸漸變為淺淺苦笑。


    負手踱步,於禦榻前走了幾個來迴,腳上一邊走著,嘴上一邊也不忘說道:“朕等周亞夫,可不止等了這一年半載啊~”


    “——甚至就連孝景皇帝,都一直在等周亞夫請見。”


    “不料最後,居然是細柳營的事,才終於讓周亞夫彎下了脖頸,請見麵聖。”


    “為的,卻是向當朝天子討個說法?”


    語帶戲謔的一問,惹得周仁又是一陣忍俊不禁的失效搖頭,劉榮也終是深吸一口氣。


    “召進來吧~”


    “也是有些年頭,沒見到朕的太子太保了……”


    這兩句話,劉榮說的極慢、咬字拖的極長;


    故而,當周亞夫抬腳埋進宣室殿後的寢殿時,剛好聽見劉榮那後半句:有年頭沒見到太子太保了。


    當即便是一陣汗顏,卻又不知道該如何化解尷尬,周亞夫索性就當自己什麽都沒聽見;


    進了寢殿,便不顧一旁還有周仁在場,當即便朝著劉榮噗通一身跪倒在地。


    “陛下!”


    “細柳營,不能整編呐!”


    不等劉榮調整好情緒,甚至連拜謁都不意思一下,周亞夫開口便是一句滿帶著指令口吻的話,立時就讓劉榮麵色一僵。


    盯著周亞夫看了好一會兒,才悠悠發出一聲長歎,旋即耐人尋味的笑著搖搖頭。


    “老師,別來無恙否?”


    很少有人記得劉榮,還有周亞夫這麽個老師。


    甚至就連劉榮自己,都經常忘記自己和周亞夫之間,曾有過一段師生情誼。


    ——為了幫助劉榮坐穩儲君之位,先孝景皇帝,不可謂不用心良苦。


    一個太子太師申屠嘉,算是幫劉榮和外朝,以及功侯群體搭上線;


    一個太子太傅竇嬰,則是為劉榮穩住了外戚——尤其是外戚中最關鍵的竇氏一族。


    當然,還有太子太保周亞夫,本肩負著孝景皇帝‘為太子劉榮爭取軍方支持’的殷殷期盼。


    但後來發生的事,卻是讓先孝景皇帝大失所望。


    甚至就連劉榮自己,都對這個空有名義,卻不曾有過半點實際作用的‘老實’失望透頂。


    “上一迴見到老師,還是孝景皇帝上林托孤;”


    “再上一迴,可就是孝景皇帝四年,老師入宮請辭丞相之時了。”


    “——這麽長時間不見,朕同老師,當是有不少話要說的。”


    “怎老師見了朕,卻好似除了細柳營,便再無其他的話要說?”


    滿是淡然的說著,劉榮又自顧自端起茶碗,旋即隨意擺了擺手,權當是招唿周亞夫落座。


    對於劉榮話裏話外的暗諷,周亞夫卻是顧不上這許多,隻風風火火坐下身,當即又是一句:“陛下!”


    “霸上、棘門二軍,本就戰力低下,確實早就該整編為新軍了。”


    “但細柳營自立軍至今,便以軍紀嚴明、戰力強悍而聞名於天下!”


    “若非令勉的飛狐都尉部,在飛狐逕一趴就是幾十年,根本沒有活人見過飛狐軍打仗,細柳營便該是我漢家第一強軍!”


    ···


    “如此強軍,召之即來,來之能戰,戰則必勝!”


    “又何必再行整編,平白失去一支本就戰力強悍的百戰雄獅,轉而去賭整編出來的新軍,能否具備強大的戰力?”


    “——細柳營自設立之初,便弓、弩、劍、盾、戈、矛諸兵俱全,彼此之間配合默契,相得益彰。”


    “陛下卻要將這樣一支可以獨自作戰的部隊,整編為專精於弓弩的射聲軍,豈非暴殄天物?”


    痛心疾首的說著,見劉榮仍舊一副雲淡風輕,絲毫沒有聽進去自己話的模樣,周亞夫又皺眉沉吟片刻;


    自認為想到了合適的方法,便開口再道:“陛下想要新設三支常備軍,如今有霸上、棘門二軍;”


    “至於第三支——與其整編細柳營,還不如整編句注軍,和霸上、棘門湊出三支常備軍。”


    “至於細柳營,若陛下瞧得上,那便不必過問操演事宜,讓少府調撥錢、糧養著便是。”


    “若看不上,臣有條侯、絳侯兩個徹侯封國,上萬戶食邑;”


    “雖養不起細柳營那兩萬多將士,但也總歸不至於讓麾下的老夥計們,吃不飽肚子、穿不上暖衣。”


    周亞夫若是不說這話,劉榮倒還真有些遲疑。


    ——單就細柳營戰力強悍這一點,周亞夫還真沒吹牛。


    將這樣一支早就形成戰鬥力,而且還是強悍戰力的老派部隊,整編成一支無法確定戰鬥力高低的新部隊——尤其還是以弓弩遠程打擊為主要作戰方式的部隊,確實有一些可惜。


    如果不是看中了細柳營兵卒的強悍戰力,又實在沒有其他替代品,劉榮還真有點舍不得。


    但在周亞夫說出這麽一番大逆不道的話之後,劉榮對細柳營的最後一點糾結,也算是徹底煙消雲散。


    ——細柳營,必須整編!


    如果沒法整編,那就遣散!


    無論如何,都絕不能讓細柳營,繼續以‘周亞夫的軍隊’的性質繼續存在下去!


    明確了這一點,劉榮接下來的話語,便也帶上了一股莫名的清冷和疏離。


    “條侯此言,怕是昨夜吃的酒還沒醒?”


    ···


    “嗬,還麾下將士呢……”


    “——早在太宗孝文皇帝十九年,條侯便不再掌握細柳營的兵權,專任中尉。”


    “時隔十四年——條侯在過去十四年的時間裏,唯一一次同細柳營產生瓜葛,便是孝景皇帝三年,吳楚七國之亂時,條侯領太尉出征平叛,請求孝景皇帝調撥細柳營部分將官隨行。”


    “叛亂平定之後,這些細柳將官也都迴到了細柳營,或加官、或進爵;”


    “隻是並不曾有哪怕一個人,被任命到當時的丞相府?”


    滿是譏諷的說著,劉榮不由眼皮一抬,撇了眼身旁不遠處的郎中令周仁;


    待周仁配合著露出一個失笑的表情,才正身再道:“細柳營,是太宗孝文皇帝年間,匈奴大舉南下北地、隴右,大軍兵臨簫關,先鋒火燒迴中宮。”


    “——長安百裏現胡騎,太宗皇帝恐國本不穩,方下令條侯屯兵細柳以備胡。”


    “既是備胡,又是在長安附近屯兵備胡,那早在當年,匈奴人北上退去的時候,細柳營便該遣散。”


    “卻是不知為何:本隻是臨時屯駐於細柳的備胡兵,卻至今都還作為‘細柳營’而存在,始終不曾被遣散?”


    “又為何我漢家的細柳營——我漢家的少府出錢、出糧養著的細柳營,如今卻連整編與否,都要當朝天子先征得條侯同意???”


    慢條斯理的說完這些話,劉榮便再度端起了茶碗。


    雖然這個時代還沒有‘端茶送客’的說法,但劉榮一副不願再多說的架勢,擺明了是在對周亞夫說:走好不送。


    風風火火而來,自認為向劉榮擺明了利害,卻隻得到這麽一個結果,周亞夫愣了足有好一會兒。


    為什麽?


    陛下為什麽就非得要整編細柳營?


    現成的戰鬥力不要了?


    老派英雄部隊的榮耀,不要了?


    隻是周亞夫怎都想不通的是:劉榮之所以要整編細柳、棘門、霸上三軍——尤其是細柳營,並非完全是為了得到三支能很快具備戰鬥力的常備野戰軍。


    霸上、棘門二軍,自建立編製至今,雖然也參加了大大小小不少戰爭,但始終沒有什麽亮眼的表現。


    時至今日,這兩支建立已經超過二十年的中央直屬準常備武裝,甚至都還沒有形成屬於自己的精神屬性。


    好比令勉的飛狐軍,早就將一整套馳援長城防線的戰鬥預案,以及獨屬於自己的‘京觀’文化刻入靈魂。


    但凡是個漢人,看到某地有頭骨壘砌成的京觀,都能立刻判斷出在這個地方,曾發生過一次有飛狐軍參加的戰爭。


    再比如細柳營,以嚴明到令人發指的軍紀聞名天下,以至於雁門出了個同樣誌軍從嚴的程不識,天下人第一反應便是:這是條侯周亞夫培養的才俊吧?


    類似的精神屬性,或者說是‘軍魂’,無論放在哪個時代,都是一支常備武裝的根本。


    但霸上、棘門二軍,卻至今都還沒有具備屬於自己的軍魂。


    當一天兵吃一天餉,哪天被遣散就迴家種田,是這兩支部隊普行的價值。


    要不是有這兩支部隊的兵員:關中子弟的單兵素質托底,這兩支部隊和尋常郡國兵,怕是也看不出有多大區別。


    對於這兩支部隊的整編,劉榮考慮的,是現成的成熟戰鬥人員,總好過重新操練新兵蛋子,再耗費時間、精力以形成戰鬥力。


    ——畢竟也是少府出錢出糧,養了這麽多年的部隊,沒道理平白浪費掉多年培養出來的成熟戰士。


    但對於細柳營,劉榮卻有一根心刺。


    便是這根刺,讓劉榮下定了整編細柳營的決心;


    而在方才,這根心刺被周亞夫重新挑撥,更是讓劉榮徹底下定決心:能整編就整編,不能整編就遣散!


    若是遣散都遣散不了,那在必要的情況下,劉榮甚至不惜通過武力鎮壓,也必定要打散這支病態的部隊。


    至於那根心刺的來源,卻也恰恰和細柳營的初代將領:周亞夫,以及細柳營聞名天下的‘軍魂’有關……


    “想當年,太宗孝文皇帝細柳閱兵;”


    “禦輦行駛到大營外,細柳將軍周亞夫麾下,斥候屯長田多黍執戈而出,言曰:凡漢之民,上至天子,下至黔首,皆不得車馬以入細柳大營。”


    “太宗皇帝奇之,遣郎官持天子節上前,卻聞田多黍再道:奉周將軍令,凡細柳營上下,皆隻從將令……”


    見周亞夫愣在原地,又是一番皺眉苦思,擺明了是要硬著頭皮鋼到底,劉榮隻莫名其妙的說起了這麽一段往事。


    待周亞夫麵帶疑惑的抬頭望向自己,劉榮卻帶著一抹耐人尋味的古怪笑容,斜眼瞥向黑人問號臉的周亞夫。


    “太宗皇帝細柳閱兵,細柳營自此名聲大噪;”


    “又得太宗皇帝讚許,條侯周亞夫,便也自此目空一切,以大漢第一將自居。”


    “時至今日,說起細柳營,百姓民掛在嘴邊的,依舊是:細柳軍紀之嚴,縱天子不能奈何。”


    ···


    “現在,條侯知道細柳營,朕為何非整編不可了?”


    “條侯不會真的認為朕,也是太宗孝文皇帝那般心胸寬廣——甚至過分寬廣到連條侯,都能容得下的人吧?”


    “嗯?”


    對周亞夫多年積攢下的怨氣,以及恨其不爭的鬱悶,被劉榮不留情麵的盡數宣泄而出;


    見周亞夫一副麵色漲紅,羞憤不已,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麽的模樣,劉榮也終是最後丟出一句話。


    “條侯可知:孝景皇帝彌留之際,曾對朕說過什麽嗎?”


    “——孝景皇帝說:像周亞夫這種一遇到事就感到不滿,總想讓所有的事都遂自己意願的人,是無法做年少之君的臣子的。”


    “朕答:周亞夫怏怏不為少主之臣,但兒臣,卻並非儒弱無能之少主。”


    “朕向孝景皇帝保證,條侯周亞夫,絕無可能在朕這一朝,做出任何對宗廟、社稷有害的事。”


    “所以,條侯今日才能站在這裏——才能像君長般,跑到朕的寢殿,來向朕討要說法;”


    “而非被葬入周氏宗祠,成為史官筆下的佞臣、亂臣。”


    半真半假的一番話,驚得周亞夫徹底呆立原地,劉榮終又是一聲滿懷唏噓得長歎;


    稍抬起手,便負手側過身去,任由周亞夫被葵五請出去,卻連周亞夫離去時的背影都不願看到。


    劉榮真的很想和周亞夫聊聊天;


    甚至都想掰開周亞夫的腦子,看看那顆榆木腦袋裏頭,除了冠絕當今天下的軍事素養之外,還裝了其他什麽奇奇怪怪的東西。


    劉榮真的很不希望周亞夫,在自己這個穿越者存在的前提下,依舊走上原曆史時間線的老路。


    但作為天子,劉榮真的沒那麽多時間,去對一個腦子有坑的名將做思想工作。


    該說的、不該說的,劉榮都說給周亞夫聽了。


    能悟透,能痊愈,劉榮自樂得有這麽一個千古名將,成為自己討伐北蠻匈奴的助力。


    但劉榮沒抱多大希望。


    畢竟無論是原曆史時間線,還是劉榮所身處的這個位麵,周亞夫除了在吳楚之亂平定過程中的表現外,其他任何時候,都在堅持不懈的讓人失望。


    或者應該說:除吳楚之亂這唯一功績外,周亞夫在讓人失望這方麵,從來都沒有讓人失望過。


    “可惜嘍~”


    “本還指望著這榆木腦袋,能替朕撐到雙子星橫空出世呢……”


    ···


    “也不知道程不識,在邊關曆練的怎麽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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