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漢家的,和後世通俗意義上的讀物,其實並不是同一個東西。


    ——準確的說,這個時代的‘家言’,其實就是後世人認知中的野史。


    既然是史,那就算再野——甚至是再屎,也至少要遵循基本的客觀事實。


    而這,又使得這個時代的,幾乎可以和‘小道消息’直接畫等號。


    近些時日,長安傳出了一則關於始皇嬴政,以及其母趙太後的小道消息。


    於是,朝堂內外,便當即被一陣詭異的氛圍所充斥。


    “陛下未冠而立,年雖及冠,卻尚未行加冠禮。”


    “若是按大行皇帝的安排,來年開春,便是陛下加冠大婚。”


    “如此關頭,坊間傳起秦趙太後的秘聞……”


    “尤其還是關於秦王政年及冠後,久久未能加冠親政的秘聞……”


    大行天子啟六年,秋九月十三。


    滿朝公侯貴戚、百官公卿,齊聚於未央宮外,靜靜等候著宮門開啟。


    今日,是大行皇帝駕崩後的第七日,用後世人常用的話來說,便是大行天子啟的頭七。


    而用這個時代的話來說,今日,是為大行天子啟蓋棺定論,並讓大行皇帝入土為安的日子。


    與此同時,今日朝議,也將是劉榮即位之後,最為關鍵的一場朝議。


    這場朝議,將成為大行天子啟一朝,與新君劉榮這一朝的分水嶺。


    ——大行天子啟一朝的國策,沿用多少、摒棄多少,又有多少需要調整;


    朝中重臣,留用多少、罷黜多少,又有多少人需要換個位置。


    甚至於九卿,是否需要重新進行先後排序之類,都將在今日這場朝議得出結論。


    當然,最重要的是:今日這場朝議,大概率會是劉榮這一朝,唯一一次天子與太皇太後、太後三人共同出席的朝議。


    從今往後,除非發生宗廟、社稷即將顛覆程度的重大事件,否則,太皇太後和太後,便不大可能再次出現在宣室殿——甚至都不可能涉足未央宮。


    而在這樣的微妙時間節點,坊間突然流傳起來,且極其耐人尋味的流言,自然是讓朝野內外暗流湧動。


    沒人敢明說這則流言,是出自劉榮之手;


    但幾乎每一個人又都能篤定:除了新君劉榮,沒人敢做這種必然會得罪當朝太皇太後的事。


    也正是這個結論,讓劉榮在這場朝議都還沒開始的時候,就已經在朝野內外,樹立起了相當不菲的威儀。


    “連自己的祖母、當朝太皇太後,陛下都能下如此黑手……”


    “日後,還是盡量莫要和陛下作對吧……”


    “至少近些時日,盡可能順著陛下的意思來……”


    帶著這樣的想法,滿朝公侯貴戚、百官公卿,在丞相劉舍的帶領下次序走入宮門,並來到了宣室殿外的廣場上。


    待謁者仆射一聲悠長嘹亮的唱喏,又依次拾階而上,於殿門外解下佩劍、脫下布履,走進了殿中。


    尋常事日,先天子一步走入宣室殿內後,等待天子臨朝的這段時間,百官公卿會進行短暫的交流。


    但今日,碩大的宣室殿內,數百道身影,卻無不是默然跪坐在各自的位置,低著頭閉目養神。


    也就是在如此壓抑的氛圍之中,殿門外,再次響起謁者仆射悠長的唱喏聲。


    “陛下駕臨~”


    “百官恭迎~”


    ···


    “太後駕臨~”


    “百官跪迎~”


    ···


    “太皇太後駕臨~”


    “再跪~”


    接連三聲唱喏,殿內數百道身影嘩啦啦跪作一地,分跪於殿內東西兩側,空出了中間的通道。


    而在殿門外,新君劉榮與母親——與才敢搬去長樂宮,甚至還沒適應頭頂婦人簪的栗太後,一左一右虛扶著竇太皇太後,抬腳跨入了殿門。


    “臣等,恭迎太皇太後、太後、陛下~”


    在殿內百官公卿的拜謁中,自殿中央的通道走過,三人又走上五級禦階,來到了禦榻前。


    先是竇太皇太後,在劉榮、栗太後母子攙扶下坐下身;


    之後是惴惴不安的栗太後,在劉榮眼神安撫下,自顧自於竇太後身旁落座。


    最後才是劉榮,卻不急著落座,而是拱起手,對殿內朝臣百官微不可見的一躬身。


    “諸公,免禮。”


    君臣對拜過後,殿內百官便自顧自迴到了各自的座位,又分別坐下身。


    禦榻前,劉榮卻是帶著禮貌而又不失尷尬的微笑,側身瞥了眼母親和祖母;


    目光雖是落在禦榻上,嘴上的話,卻顯然是說給殿內眾人聽。


    “朕新君即立,大行皇帝屍骨未寒,甚至還不曾蓋棺定論。”


    “又國朝有太皇太後、太後兩位長者。”


    “國之長者當麵,朕縱受命於天,以治天下元元,也斷然沒有安然落座的道理……”


    一番花團錦簇的場麵話,算是給足了祖母竇太後,以及母親栗太後體麵;


    同時又為自己接下來,並不落座於禦榻之上,而對殿內百官做出了簡單的解釋。


    ——家裏大人在,朕這個小輩,就站著主持這場朝議吧!


    劉榮此言一出,殿內眾人暗下不由得長鬆了一口氣,同時也為劉榮的成熟而感到欣慰。


    東西兩宮矛盾,幾乎貫穿有漢至今!


    孝惠皇帝、前後少帝與呂太後;


    太宗孝文皇帝,與薄太後;


    乃至大行天子啟,與當朝竇太皇太後。


    如果非要用一個詞,來形容漢家二元政體下的東-西兩宮關係,那無疑便是:鬥,而不破。


    無論怎麽明爭暗鬥,表麵上都維持著平和;


    反過來說:無論表麵上有多麽平和,但暗下,卻也無時不刻在爭鬥……


    對於兩宮矛盾,或者說是東西兩宮之爭,朝野內外自然是早有心理準備。


    對於竇太皇太後,與新君劉榮之間的爭權奪利,長安朝堂雖有些擔憂,卻也是早已預見。


    今日,劉榮通過這樣的方式來緩和——至少是表麵上緩和了兩宮關係,自然是讓朝堂高高懸起的心,稍稍落迴去了些許。


    ——至少劉榮這番表態,說明劉榮也認為:東西兩宮之間的矛盾,不應該擺上台麵;


    至少新君劉榮,願意維持東西兩宮‘鬥而不破’的政治默契,願意維持兩宮之間的表麵和平……


    “今日朝議,太皇太後、太後所心係,乃大行皇帝蓋棺定論、入葬陽陵一事。”


    “及,遵大行皇帝遺詔,於未央宮內宮人、後宮姬嬪,又朕諸手足兄弟、關東諸王生母之事。”


    正題開始,劉榮話音剛落,便有郎官畢恭畢敬的捧著一封詔書,亦步亦趨自殿側走出。


    走到殿中央,先是對禦榻方向的竇太後、栗太後、天子榮三人一拜;


    而後又迴過身,背對著禦榻,麵向殿內百官朝臣,無比莊嚴的攤開手中逐漸。


    “大行皇帝遺詔!”


    一聲高唿,殿內眾人又是齊齊起身,再於座位前嘩啦啦跪倒一地。


    “朕嚐聞:天子者,富擁天下也,代天牧民也……”


    ···


    “太宗皇帝畢生簡樸,四季常服不過五件……”


    ···


    “朕德薄,於宗廟無功、於社稷無益……”


    ···


    “願效太宗皇帝簡樸之風……”


    ···


    “乃令:凡朕左右宮人,皆釋之於宮外,各賜錢財以立身;”


    “宮中良人姬妾,程、唐、賈、王諸姬,各為其長子之王太後;”


    “得朕臨幸而無子者,若欲出宮改嫁,則賜錢貨,出內庫錢以置陪嫁,若不願,則由少府安置於陽陵邑,月給錢貨,以安身立命。”


    “未得幸者,各賜錢財而釋之……”


    遺詔宣讀完畢,殿內百官公卿自然是叩首納拜,口稱‘陛下仁慈’。


    緊隨其後的,便是新君劉榮在這封遺詔基礎上,進行一定修改的補充詔書。


    “大行皇帝仁及天下,澤及鳥獸,今即大行,朕甚哀之。”


    “乃奉大行皇帝遺詔,盡釋未央宮人,各與萬錢;”


    “尊:大行皇帝夫人程氏,為魯太後;”


    “尊:大行皇帝良人唐氏,為長沙太後;”


    “尊:大行皇帝夫人賈氏,為常山太後;”


    “尊:大行皇帝夫人王氏,為膠東太後;”


    “尊:大行皇帝夫人,王氏諱兒駒,為廣川太後。”


    “······”


    這麽一套程序走下來,算是劉榮根據老爹的遺願,將老爹的姬妾們都給安置妥當了。


    ——弟弟們的生母,各自去長子的封國做王太後;


    得到過臨幸,卻沒有誕下子嗣的姬嬪良人,原則上允許選擇,但實際操作中,為了維護老爺子的身後名譽,劉榮決定強製遣散出宮。


    無論願不願意改嫁,都絕不安排在老爺子的陽陵腳下。


    若不然,萬一有個極品先給老爹守寡,之後又鬧出醜事來,丟臉的還是劉榮這個做兒子的。


    至於那些入宮之後沒得到臨幸,甚至大概率都沒見過老爺子的女人,自然是給比錢打發出宮。


    等願意改嫁的時候,劉榮自然也不會悖逆老爺子的遺願:隻要找上來的,都由少府給人家置辦好嫁妝,風風光光嫁出去。


    或許在後世人看來,這很離譜——皇帝的女人,尤其還是寡婦,居然還能改嫁?


    但隻要知道如今漢室,對適婚年齡的女子有‘晚婚罰款’,甚至對嚴重晚婚者有強拉佩郎的規定,就不會覺得這有什麽奇怪的了。


    ——漢家的皇帝,無不是純粹的現實主義者。


    相比起虛無縹緲的婦道、女德之類,漢天子更看中的,是人口……


    “大行皇帝遺願,如此皆畢。”


    “而後,便當是以大行皇帝畢生功過,為大行皇帝擇一美諡,以蓋棺定論。”


    “再由百官共議,論定禮樂……”


    豈料劉榮話才敢說一半,殿內超臣百官就好似被踩到腳的貓般,當即群體炸了毛!


    你一言我一語,歸根結底就一句話:大行皇帝之功績,絕對不可以興‘禮樂’!


    何謂‘興禮樂’?


    在此刻這個場合,興禮樂,可以直接翻譯為:立廟。


    興的禮,是廟禮;


    興的樂,是廟樂。


    換而言之:劉榮這話,是要給大行天子啟上廟號!


    這也就難怪殿內百官朝臣,會有如此強烈的反對意見了。


    ——不同於後世,那長達二三十字的諡號,以及默認人手一個的廟號:如今漢家對於逝世先皇,無論是諡號還是廟號,都還保持著十分嚴格的考核標準。


    在後世某些朝代,朝堂給大行皇帝上諡號,基本就是抱著一本《諡法》,將曆代先皇用過的字排除,再挑選最好的二三十個字,最終將這二三十個字排列組合。


    但如今漢室,諡號是必須完全符合大行皇帝的所作所為的。


    如太宗孝文皇帝,得了個‘文’的諡號;


    那太宗皇帝畢生所作所為,都必須在《諡法》中關於‘文’字的注解中得到佐證!


    若不然,便是‘文’這個字不適合太宗皇帝,需要重新選另外一個字。


    至於廟號,那就更誇張了。


    ——別說這一世,在位僅六年的天子啟了;


    就連原本曆史上在位十六年,和父親太宗皇帝聯手締造文景之治的天子啟,都沒能摸到廟號的衣角!


    在那個時間線,朝堂內外群情激憤,恨不能指著十七歲的天子劉徹的鼻子罵:你特麽個小屁孩兒,究竟懂不懂廟號的含金量?!


    而這一世,劉榮明知不可為而為之,自然也隻是表明一個為父親爭取身後名的態度。


    知道劉榮並不是真的要給在位僅六年,又闖下吳楚七國之亂這等‘大禍’的大行天子啟上廟號,朝堂內外雖群情激憤,卻也是給足了劉榮麵子。


    什麽棋聖啊,削藩啊之類,大家夥兒絕口不提;


    就是逮著天子啟在位時長過短,不適合上廟號這一點,來給劉榮一個台階下。


    ——不適合,而不是沒資格。


    從某種意義上來講,劉榮這也算是為老爺子,爭取到了自己力所能及範圍內的極限了……


    “既然朝中諸公,都認為大行皇帝在位不過六年,實在不適合興廟樂,那朕,便也隻得從善如流。”


    “日後到了地底下,便由朕來承擔起這個罪名,向大行皇帝做個交代吧……”


    象征性的表達了對天子啟沒能撈到廟號的遺憾,劉榮自然又問起了諡號。


    不同於廟號——諡號,是個人就有;


    而天子啟的諡號,和原本的曆史時間線如出一轍。


    漢孝景皇帝!


    《諡法》雲:由義而濟曰景——用義而成。


    耆意大慮曰景——耆,強也。


    布義行剛曰景——以剛行義。


    大行天子啟,當之無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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