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國太子休沐!


    對於長安朝野內外而言,這無疑是個新鮮事兒。


    不單是因為太子監國,本就是不常有的事、監國太子和百官朝臣一樣,每隔五日休沐一日,也同樣是稀罕事;


    而是由於今日,是劉榮太子監國以來——這近三年以來,第一次給自己放了假。


    “許是因為梁王驟然薨故,太子要去安撫一下東宮?”


    ——很快便有人將劉榮主動休沐,和梁王劉武病故、東宮太後震怒聯係在了一起;


    “過往三年,也確實是辛勞家上……”


    ——自也有人將過去三年,劉榮太子監國,處理朝政的辛苦看在眼裏。


    “未必不是去上林?”


    “聽說少府在博望苑那邊,又搗鼓出了個新玩意兒;”


    “說是叫個什麽,水車?”


    ——還有人,認為劉榮是想要借此機會,前往自己的太子私苑考察一下工作,順便放鬆放鬆。


    但絕大多數人都認為:劉榮很可能會兼顧到方方麵麵。


    梁王薨故,東宮太後那邊,劉榮肯定會安撫——至少是走上一趟;


    難得休沐,劉榮也會起得晚一些、睡得早一些,權當是休息休息,養養精神;


    至於上林,劉榮也會忙裏偷閑,即便隻是匆匆去看一眼,也肯定會走上一遭。


    隻是劉榮最終的選擇,卻是大大出乎朝野內外預料的同時,讓所有人都有些摸不著頭腦了……


    ·


    ·


    ·


    ·


    “家上……”


    “咳咳咳……”


    “家上,不該來的……”


    未央宮與長樂宮之間的章台街,靠近未央宮一側,便是尚冠裏所在的地方。


    而劉榮出現在了尚冠裏最靠外區域的故安侯府。


    見到劉榮親自前來,申屠嘉自是心下一暖;


    但很快,便苦笑搖頭,開始‘批評’起劉榮來。


    “臣……”


    “呃……”


    “臣………”


    不管怎麽說,劉榮終究還是來了,申屠嘉就算不認為劉榮該來,也還是不得不試著撐起身。


    好在劉榮此來,也並非是為了擺監國太子架子——申屠嘉才剛使勁,劉榮便趕忙上前,將老丞相又輕輕壓迴了榻上。


    又聞言安撫一番,總算是讓老家夥踏實躺下,劉榮才悠悠發出一聲長歎,將唏噓感懷的目光,撒向一旁躬立著的故安侯世子:申屠蔑。


    “侯世子,當也是年過半百了吧?”


    劉榮語帶感懷的一問,卻見發須花白,滿臉蒼老之態——看上去,甚至比老爹申屠嘉都還要跟老邁些侯世子申屠蔑,咧嘴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強笑。


    “承蒙家上掛念;”


    “老臣今年,五十有七……”


    此言一出,屋內本就無比沉寂的氛圍,便徹底陷入漫長的寧靜之中。


    故安侯申屠嘉,於秦末之時從太祖高皇帝,至今,已經做了五十多年的‘漢臣’;


    七十好幾的年紀,侯世子年過半百,也是能預料到的事。


    隻不過,一個行將就木的侯爺申屠嘉,外加一個比申屠嘉都還萎靡、都還老邁的侯世子申屠蔑,卻襯的本就‘垂垂老矣’的故安侯府,更多了幾分日暮西山的沉悶。


    ——不出意外的話,申屠嘉離世之後,襲爵的侯世子申屠蔑,也大概率撐不了幾年。


    短短幾年的時間,故安侯國從爺爺輩的申屠嘉傳到孫子輩,申屠嘉在丞相任上留下的政治遺產,也將隨著這短時間內的兩次爵位傳襲,而迅速被歲月衝淡。


    更何況申屠嘉任丞相期間,相比起為家族積攢下的政治遺產,反倒是結下的仇家更多些。


    若劉榮不仔細護著,怕是用不了多長時間,故安侯一脈,便要在肉眼可見的幾年之內泯然眾人……


    “老丞相,可還有什麽未盡得願望,是孤幫得上忙的?”


    “——但說無妨。”


    “就算孤辦不到,想必父皇也會看在老丞相鞠躬盡瘁,更為太子太師的份上,給老丞相這份尊榮。”


    看著申屠嘉如一個再尋常不過的臥榻老人那般,疲憊的翻動著眼皮,時不時還望向自己,露出一個稍顯局促的笑容,劉榮心下,已是沉重到了極點。


    ——過去這小半個月的時間裏,申屠嘉一直都在深度昏迷狀態。


    前來診治的太醫們,更是直接對侯世子申屠蔑下了病危通知書:必要的時候,我們可以行針強行喚醒老太師,對你們做下最後的交代。


    但老太醫沒說出來的後半句話是:行針強行喚醒過後,再度陷入昏迷的申屠嘉,便再也醒不過來了……


    不知是劉榮運氣好,還是冥冥中,真的有所為‘龍氣’之類的東西——劉榮來到故安侯府前不久,申屠嘉便主動轉醒了。


    從關東——從故安侯國日夜兼程趕迴長安的侯世子申屠蔑,以及故安侯府一眾男女老少,無疑是為此而感到了些許心安;


    但從一旁老太醫那低眉順眼、唉聲歎氣的模樣,劉榮便不難判斷出:這,或許是自己這一生,最後一次看到清醒狀態下的老丞相了……


    “臣……”


    “呃………”


    ···


    “臣,別無所求;”


    “隻是…”


    “隻是過去這些年……”


    試著開口說些什麽,申屠嘉卻怎都提不起勁,無奈便將求助的目光,撒向臥榻旁的侯世子申屠蔑。


    看明白老爺子這個眼神的含義,老世子也隻垂淚發出一聲長歎,將請示的目光朝劉榮投去。


    便見劉榮深吸一口氣,終是無比沉重的點下頭,旋即便目不斜視的看著太醫們,在申屠嘉腦袋上紮下了一針又一針。


    直到這個時候,故安侯府上空,才被一陣低沉哀婉的啜泣聲所占據……


    “世子,節哀。”


    對於眼前正在發生的一切,劉榮別無他法。


    唯一能做到的,便是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完成申屠嘉最後的遺願;


    並在申屠嘉離開這個人世間後,盡可能保故安侯一脈周全。


    對此,申屠蔑顯然心中有數,有心開口迴絕,卻也是礙於場合,便不置可否的歎息著低下頭,顫巍巍抹去了臉上的濁淚。


    臥榻之上,經過太醫們一通忙活,申屠嘉也終於悠悠轉醒。


    ——準確的說,是‘滿血複活’。


    至少自先帝駕崩以來,劉榮還沒見過申屠嘉這般生龍活虎,精神抖擻的模樣。


    隻是每個人心裏都清楚:這是迴光返照。


    接下來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那麽的彌足珍貴……


    “臣,別無所求。”


    很顯然,申屠嘉也同樣明白這一點,說起話來,也是主打一個言簡意賅。


    “隻是過去這些年,臣一直在用封國產出和俸祿,供養太祖高皇帝年間,跟隨臣南征北討,以致傷殘不能自理的將士。”


    “——故安侯國食邑五百戶,歲得封國租稅,為粟五千石;”


    “丞相秩祿萬石,實俸粟四千石。”


    “靠著這九千石糧食,臣勉強養活了那數百殘兵,外加我故安侯府上上下下。”


    ···


    “臣之後,世子襲爵,沒了丞相/太師那四千石俸米,是斷養不活那數百殘兵的。”


    “便以此事相托,希望家上,看在師生一場的情誼,不要薄待了臣那些苦命的弟兄。”


    “——他們吃的不多;”


    “每人每月一石粟,再每年給些碎布片,便可以吃飽穿暖,以頤養天年……”


    “咳咳咳咳咳!”


    幾句話說出口,申屠嘉便是一陣劇烈咳嗽不止,卻是根本不讓人浪費時間攙扶,隻猛地甩開侯世子探出來的手;


    待侯世子好不容易穩住身形,才又伸手指向侯世子,再度望向劉榮道:“臣不屑子,蔑;”


    “為人木訥、平庸,絕不可擔當重任。”


    “世子襲爵之後,望家上遣世子就國,以封國租稅,養活侯府宗族上下足矣。”


    “——無論到了怎般地步,家上都千萬不要因為我的緣故,而對世子另眼相看,乃至以要事相托!”


    “不是臣涼薄,擔心家族被家上所牽連;”


    “實在是不想讓無能的後輩子孫,耽誤了家上——乃至宗廟、社稷的大事……”


    又是語速極快的一番話,申屠嘉已是雙眼圓瞪,麵色漲紅,明顯是在強撐著;


    而在禦榻前,不等劉榮做出反應,侯世子申屠蔑便已是顫巍巍側過身,當著申屠嘉的麵,對劉榮跪地一叩首。


    “臣,德薄才淺……”


    “有心效君,無奈力不從心。”


    “萬請家上恕罪……”


    看著眼前,比自己的父輩都還大半輩——年紀甚至都和劉榮的祖父、先帝差不多大的侯世子申屠蔑,正顫巍巍向自己跪地叩首,說著這樣一番令人揪心的話,劉榮隻一陣動容。


    卻見臥榻之上,申屠嘉粗重急促的鼻息,終於歸於尋常稍許,卻不知是由於看到申屠蔑的反應才安下心來,還是交代完了掛念的事,於是了無牽掛。


    隨著唿吸逐漸平緩,申屠嘉本漲紅的麵色,也肉眼可見的恢複到了往日裏,那略顯老態,卻也無比硬朗的模樣。


    隻是申屠嘉並沒有力氣繼續撐起身子,而是在老太醫的攙扶下,緩緩躺迴了臥榻之上。


    “梁王的事,臣,聽說了……”


    沉聲一語,將劉榮的思緒打斷,待劉榮趕忙上前在臥榻邊坐下身,申屠嘉才笑著對劉榮一點頭。


    “家上,知道該怎麽做。”


    “——家上,不會在這樣的事上犯錯的。”


    “如何應對太後——陛下,或許是這人世間,最熟於此道者。”


    “家上若是學到了,那便大膽用在太後身上;”


    “若是沒學到,又或是沒學全,也大可袖手旁觀,看著陛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直到這時——從走進故安侯府的大門,一直到現在,劉榮除了向侯世子申屠蔑問了句年歲之外,便再也沒有說過哪怕一句話。


    更是都沒同臥榻病重,行將亡故的申屠嘉,打上一聲招唿。


    ——不是劉榮不願意說;


    而是劉榮想說,卻怎麽都說不出來。


    每每想要開口——開的明明是口,卻總是不等話語從口中說出,便是淚水搶先從眼眶滑落。


    感覺到語調中的哽咽,劉榮便隻得將話咽迴去,強自調整著情緒,試圖將眼淚憋迴去;


    感覺差不多了,再清一清嗓;


    明明不再哽咽了,剛要開口,卻又是兩行熱淚潸然而下……


    “老丞相……”


    “老師……”


    到了這個份上,劉榮索性也不再往迴憋了——就這般帶著哽咽、帶著哭腔,總算是同申屠嘉打過了招唿。


    便見臥榻之上,申屠嘉自顧自將腦袋迴正,怔怔望向屋內頂部的衡量,愣愣出神許久;


    久到一旁的太醫們,都開始懷疑起申屠嘉是否咽了氣,申屠嘉那透著滿滿怪異的低沉語調,才再次在屋內響起。


    “陛下為了扶保家上,特設太子三師。”


    “如今,臣要去見先帝了;”


    “竇嬰德、才皆佳,怎奈出身竇氏一族——即無法在太後麵前,為家上爭取到什麽,也無法憑借自己的存在,緩和家上和東宮的關係。”


    “而周亞夫……”


    ···


    “以周亞夫為相,是臣卸任之時,向陛下舉薦的。”


    “——這個人,臣舉薦錯了。”


    “識人不明的罪責,臣不敢不認。”


    “隻是不單一個丞相之位——就連太子太保,他周亞夫,也是德不配位……”


    說的劉榮淚眼朦朧,更是蹲在臥榻邊沿,緊緊握起了申屠嘉的手,申屠嘉才終於再一次——才終於最後一次,將目光落到了劉榮身上。


    “家上,不再需要太子三師了。”


    “——臣之後,家上一定要勸陛下,不設太子太師;”


    “若是能尋得合適的機會,順便把周亞夫的太子太保,也給罷黜了吧。”


    “留一個太子太傅竇嬰,權當是在太子宮和東宮之間,留一座橋梁……”


    ···


    “家上,是臣這輩子見過的太子儲君中,最為出色的一個。”


    “無論是高皇帝年間的孝惠皇帝、孝惠晚年的少帝劉恭——更或是先帝年間的陛下;”


    “得家上,乃我漢家萬世之幸···”


    ···


    “臣……”


    “呃……”


    “臣………”


    “——老師!”


    見申屠嘉狀態不對,劉榮當即從地上彈將而起,本能的想要做些什麽,卻又不知道眼下,自己還能做什麽。


    就這麽焦急萬分的呆立原地,仍有申屠嘉緊握住自己的手,對自己擠出一個死氣沉沉,又強加上了一抹溫和的燦爛笑容。


    “臣,先去了……”


    “臣,等著家上……”


    “等著家上,去向先帝、陛下邀功···”


    ···


    “若臣到了地底下,也能得高皇帝封個徹侯之爵,家上也不用多打聽——便尋冥槽地府的故安侯府便是……”


    “臣必掃榻以待,與陛下把酒言歡……”


    ···


    “不醉不歸……”


    “家上,還欠老臣一碗酒呢……”


    “宮釀紫金醇……”


    “高皇帝親自埋下的……”


    “好喝極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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