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盎死了!


    如果單看這四個字,倒也沒什麽大不了。


    ——過去這一年多的時間裏,長安朝堂之上,單就是比二千石以上級別,便有至少二十人離世。


    人食五穀雜糧,便必有生老病死。


    雖然令人哀婉、唏噓,卻也僅限於此了。


    隻不過袁盎的死,卻並非自然死亡。


    甚至是比起朝服腰斬的晁錯,都還要更離奇一些……


    “廷尉屬衙外七十步?!”


    長樂宮,長信殿。


    張歐卻絲毫沒有被竇太後口中,那‘潑髒水’三個字嚇到;


    “臣入宮之前,廷尉又才抓了刺客三五人——無一例外,身上,也都帶著這樣的玉符……”


    “何人膽敢!……”


    “還說臣——說張歐這個廷尉,將故廷尉張釋之打下的局麵,給攪合的亂七八糟……”


    “為宗廟、社稷拚死奮戰的梁王,也是你張歐一介外姓可以潑髒水的?!!!”


    “如果真有這樣的膽量,朝野內外,恐怕也就不會說臣這個廷尉,幾乎讓我漢家再也沒有了被處死的人,更不再有一個有責任、有擔當的廷尉卿了……”


    ——堂堂九卿,中二千石的秩祿;


    掰著指頭算,也絕對屬於能排進漢家決策層前十五的重臣。


    隻無奈的搖頭歎息間,從懷中又掏出七八枚一模一樣——和方才,被竇太後砸碎的那枚符毫無不同的玉符。


    “如果太後需要的話,臣還能找來更多。”


    含怒幾聲厲喝,竇太後仍不覺得絲毫解氣,索性將手中玉符砸出。


    “血口噴人!!!”


    朝野內外發生了什麽事、出現了什麽樣的言論,竇太後不說了若指掌,也起碼是有所耳聞。


    “——像臣這樣的幸臣,怎敢偽造如此拙劣的證據,去誣陷陛下一母同胞的手足兄弟、太後懷胎九月生下的梁王?”


    這麽說起來,問題就大條了。


    下意識伸出手,幾乎隻是在摸到那枚符信輪廓的刹那,竇太後才剛被壓下的怒火,便再也不受控製的徹底迸發。


    即將離任、必將離任,但終歸還沒有正式離任。


    張歐話音落下,禦榻上的竇太後,麵色也隨之一陣風雲變幻起來。


    一邊擺放著,嘴上一邊不忘苦澀道:“臣知道,臣出自陛下的太子府,沒有什麽突出的才能;”


    又悠悠發出一聲長歎,神情淒苦的昂起頭。


    ——恥辱!


    “——除去方才,被太後砸碎的那枚符信,臣這裏,還另有七枚。”


    如是說著,張歐便就地跪坐下身,將手中玉符一枚枚擺在身前。


    隻見張歐抬起頭,五味雜陳的拱起手:“還請太後好生想想。”


    玉符本就脆薄,被竇太後這麽奮力砸出,縱是竇太後老邁,也還是被摔了個稀碎。


    僅僅隻是‘太後’二字,竇太後便從老寺人——從自己幾十年的忠仆字裏行間,聽出了驚懼!


    作為漢家的第二位‘皇帝’,或者說是天子啟口中的‘東帝’,竇太後雖然已近目不視物,但對於朝野內外的大小事務,卻仍舊保持著相當全麵的掌控。


    再度正過頭,卻見身旁的老寺人噔噔噔小跑下禦階,似是從張歐手中接過了什麽,便又噔噔噔折返而迴。


    “——至今為止,朝野內外都還有人說:張歐為廷尉,不過是陛下想要在朝中安插黨羽,又實在無人可用,才在矮子裏麵拔高個,讓張歐這個紈絝子弟撿了便宜,沐猴而冠。”


    “太後……”


    啪!!


    隻刹那間,竇太後便勃然大怒!


    正要出聲厲喝,卻被身旁的女兒劉嫖輕輕一拉衣袖。


    “至昨日晚間,廷尉在長安緝拿下獄的關東刺客,共計八人。”


    “——來人呐!”


    “——將張歐這個亂臣賊子,即刻腰斬於東市!!!”


    ——奇恥大辱!


    要知道袁盎至死,都還是漢家的奉常卿!


    雖然是戰時臨時任命,並不具備實際行政權,但吳楚之亂平定之後,罷免袁盎奉常一職的詔書,卻也至今都還沒有頒下!


    太子劉榮沒走完獲立為儲的政治程序,卻也依然是板上釘釘的太子;


    而袁盎這個奉常卿,雖然也是板上釘釘要離任,但一天沒走完政治程序,就仍舊還是漢家的九卿。


    至於張歐口中,朝堂內外冷嘲熱諷,說張歐‘德不配位’,是被天子啟強行提拔上了九卿,竇太後自也是有所了解。


    “僅僅隻是憑借一個‘治刑名學’的由頭,便被陛下任命為廷尉。”


    就這麽死在了廷尉——死在漢家最高級別的司法部門外?


    拿後世的時代來舉例,這就好比某部尚書在大庭廣眾、朗朗乾坤之下,被刺殺死在了大理寺外。


    端坐於禦榻之上,目光渙散的撒向殿內,廷尉張歐那且驚且懼的模糊身影,竇太後才剛燃起的怒火,便好似被淋下了液氮般,當即僵在了臉上。


    半帶盛怒,半帶不接的側過身,隱約看見劉嫖對自己輕輕一搖頭;


    道出這最後一句話,張歐手中的最後一枚玉符,也應聲落在了張歐身前。


    ——三年前,先帝駕崩,廷尉張釋之誠惶誠恐的入宮請罪,請求曾被自己狂刷聲望的儲君太子、先帝駕崩後的新君:天子啟,能大人不記小人過,原諒自己過去的所作所為。


    之後,天子啟雖然原諒了張釋之,卻也還是記仇的將張釋之‘外放’——從廷尉卿的位置,挪到了淮南國相的職務上。


    從中二千石的九卿,到同為中二千石的諸侯王相,雖然是同級調動,卻是從京官外放關東;


    多少也帶著些公報私仇,亦或是‘眼不見為淨’的意味在其中。


    而在張釋之外放為淮南國相後,便是由天子啟的潛邸心腹:太子舍人安丘侯張歐,成為了天子啟一朝的首任廷尉卿。


    任命張歐為廷尉時,天子啟對朝野內外給出的交代是:張歐治刑名學,又乃功臣之後,可堪一用。


    治不治刑名學,沒人能說清楚;


    至於是否可堪一用,張歐過去這幾年的表現,卻是給全天下人,交出了一個近乎趨近於零分的糟糕答卷。


    作為廷尉卿,張歐手中最重要的職責,便是批準地方郡縣遞交上來的死刑執行申請。


    隻有廷尉卿用印批準,這一例死刑(腰斬、坐死、梟首等),才可以從審批階段進入執行階段。


    原本不是這樣的。


    漢家的死刑執行權,原本並非完全由中央掌控,而是給予了地方郡縣相當大的自主權;


    至於朝堂中央的廷尉,地方郡縣則隻需要在事後,補交案件審理的過程和報告,以供複核即可。


    而如今,漢家的死刑執行權,之所以被收歸朝堂中央的廷尉所有,則是從先帝年間的著名典故:緹縈救父開始的。


    緹縈救父的典故,在後世幾可謂婦孺皆知,自不必再多贅述。


    在這件事發生之後,先帝便以‘漢律尚有嚴苛之處’為由,廢除了漢家相當一部分肉刑。


    也恰恰是這件事,給了先帝從律法著手,以執法權為切入點,將地方行政權——主要是死刑執行權收歸中央的機會。


    與之一同出現的,便是那句讓世人耳熟能詳的‘將相不辱’,即:二千石及以上級別官員,地方郡縣不再具備審理權,而是應當由長安中央的廷尉直接審理。


    言歸正傳。


    作為廷尉卿——尤其是先帝專門進行過強化,甚至是作為漢家中央集權之開端的廷尉屬衙主官,張歐本該在履任之後大展身手,闖出一片屬於自己的天地。


    但在過去這三年,或者說是整個廷尉生涯,張歐這個廷尉卿親自批準的死刑執行申請,卻是五個指頭都數得過來。


    ——這很離譜!


    要知道如今漢家,便是拋去關東各宗親諸侯,單隻是長安中央直轄的郡縣——甚至單隻是關中,便有起碼上千萬人口!


    便說一個幾萬口人的縣,一年也總會有那麽三五個爛人,因為犯下種種人神共憤的罪行,而被依律判處死刑。


    更何況過去這三年,絕對屬與漢家自太祖皇帝立國以來,少有的‘多事之秋’。


    在這樣的情況下,死在張歐那方廷尉印章下的死囚,就算沒有三五萬,也總該有個萬兒八千人才是。


    結果張歐可倒好:一看到死罪審批的文檔,便動輒頭痛腦熱,接連告病休假;


    實在是裝病都裝不下去了,也都是盡可能尋各種由頭,將鍋甩給副手:那什麽,我忙,你把這個案子批了。


    到了推無可推、避無可避的地步,張歐也都是哭喪著臉,磨磨唧唧老半天,才心不甘情不願的用印批準。


    甚至即便是批準了,也不忘沐浴更衣,焚香禱告,並告訴左右:絕非是我冷血嗜殺,實在是形勢所迫……


    對此,五星評論家太子劉榮說:張歐做廷尉,就好比和尚轉行做了劊子手——別人砍頭前往刀上噴酒,他可倒好,砍頭前要先誦幾句佛經……


    更要命的是:張歐的不作為,非但讓許多原本早就該被執行的死囚苟活於牢獄之中,甚至還等來了自先帝駕崩至今,天子啟先後兩次頒下的赦令!


    ——第一次,是薄太皇太後駕崩,天子啟依照慣例舉國喪,並大赦天下;


    第二次,則是吳楚亂平,天子啟礙於那句‘深入多殺為要’惹得天下人心惶惶,才姍姍來遲的大赦天下,以安定人心。


    這,就有些讓人接受不能了。


    一個無惡不作的渣滓,為禍地方多年,好不容易被一個公正的縣令捉拿下獄,並依律判了死罪;


    結果送去廷尉審批的卷宗,等來的卻不是‘可以執行’的審批通過迴執,而是天子啟大赦天下的詔令……


    好,算你小子走運,放你出來;


    結果沒兩天的功夫,又是犯下殺人放火之類的大罪,再次被捉拿下獄,判了死罪。


    當地百姓群情激憤,恨不能啖其肉、寢其皮!


    縣令也很給力——這邊剛抓了人,那邊便給長安廷尉發去了死刑執行申請。


    結果又等了大半年,再度等來了天子啟大赦天下……


    如今,關中已經開始出現一個很危險的說法了!


    ——說是隻要張歐做廷尉,那除了謀反之外,便沒有第二種罪行,會真的讓罪犯被處死;


    左右不過‘判’了死刑,然後在張廷尉的宅心仁厚下吃幾年牢飯。


    長則一兩年,短則三五月,總能等來下一次大赦……


    “朝野內外對廷尉的指責,究竟有幾分真假,廷尉自己心裏清楚。”


    “——我這雙眼睛再瞎,也不至於看不清一個廷尉,究竟有沒有做好自己的本職。”


    “若不是看在廷尉已故的父親:安丘懿侯的份上,我也不會對朝野內外的劾章視若無睹,仍留用君侯於廷尉任上。”


    “隻是此番,君侯居然做出這樣的事來,卻是實實在在的把我,果真當成一個瞎了眼的鄉野愚婦了……”


    明明已經自嘲過,卻還是被竇太後如此不留情麵的指責‘別裝可憐,你就是個很不稱職的廷尉’,張歐自是不敢多辯解。


    正要說點什麽——好歹為自己沒有汙蔑梁王劉武解釋幾句,便見禦榻之上,竇太後原本滿含盛怒的麵龐,此刻卻是布滿了陰森冷然。


    “君侯,還是迴到自己的府邸,靜侯皇帝的罷免詔書吧。”


    “——太宗皇帝有製:將相不辱,許公卿二千石自留體麵,不得刀劍加身。”


    “按照慣例,應該是由廷尉卿登門,為君侯斟上禦賜鴆酒的。”


    “既然君侯自己就是廷尉,那倒也省卻了不少麻煩?”


    竇太後清冷之語,這便算是在眨眼之間,宣判了一位當朝九卿的死刑。


    按照慣例,被太後如此不留情麵的說上一句‘迴家等著被罷免吧’,以如今漢家的風氣,張歐甚至都不用廷尉帶鴆酒上門,便會自己給自己留體麵。


    但這件事,顯然沒有這麽簡單。


    ——至少張歐這條性命,還沒這麽容易就被盛怒之下,不惜將梁王劉武的瘋狂舉動歸咎為‘有人誣陷’的竇太後取走。


    不知是早就到了殿外,隻是沒有進來;


    亦或是真的有那麽巧。


    幾乎是張歐這邊,剛麵色灰敗的叩首領命,表示自己這就迴去,給自己保留體麵,天子啟和劉榮的身影,便也隨即出現在了殿門之外。


    沒有唱喏,也沒有通傳。


    漢家的天子和儲君,就這麽大咧咧走進了東宮太後的居所,齊聲對禦榻上的母親/祖母拱手一禮。


    “兒臣,參見母後。”


    “——孫兒,參見皇祖母。”


    “——惟願太後千秋萬福,長樂未央……”


    對竇太後,父子二人的態度雖不盡相同,但麵上神情,卻好似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都是微皺著眉頭,勉強維持的淡定,卻一眼就能看出鬱悶之色。


    竇太後顯然看不清這些細節;


    聽到皇帝兒子,以及長孫劉榮的聲音,本就不甚愉快的神情,隻霎時間便更多出一抹譏諷。


    “喏?”


    “——戲台剛搭出個架子,角兒這便來亮相了。”


    “皇帝這戲癮,可真是越來越大了……”


    陰陽怪氣的一語道出口,竇太後隻雙手抓著鳩杖頂部,將腦袋往異側一別,以顴骨撐在手背上。


    隻嘴上,仍是極盡譏諷道:“今兒個,皇帝是要唱哪一出啊?”


    “——冒頓單於鳴鏑弑父?”


    “還是烏孫王子殘害手足?”


    相較於後世,京、川、昆、豫等地方戲曲相對發達的時代,如今漢家,其實是沒有成體係的戲曲類目的。


    唯一可被稱作‘戲’的,是禁中宮諱於年節時,半祭祀、半娛樂性質的蚩尤戲。


    最早的蚩尤戲,大約出現在周中期,以蚩尤為醜角,講黃帝斬殺蚩尤的故事。


    隨著時間的推移,也根據地域文化差異,而發展出了不同的內容——以敵對國的某位暴君,又或是某個殘暴的將領、奸詐的文臣為醜角,講本國擊敗對方的故事。


    到如今漢室,尤其是先帝一朝天下大治,百姓民安居樂業之後,蚩尤戲更是得到了長足發展。


    有以疫病、災害為醜角的祭祀專供曲目;


    有以妖魔、惡人為醜角的單純娛樂項目。


    自然,也有了以草原遊牧民族為醜角,披著‘娛樂’的皮,隱晦彰顯主流意識形態的政治曲目。


    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便是冒頓單於鳴鏑弑父、老上單於迎娶親母,以及烏孫王子殘害手足這樣的人倫大戲。


    而此刻,竇太後以這幾個曲目,來暗諷天子啟‘戲癮越來越大’,其言外之意,自也不言而喻。


    “皇祖母……”


    見老爹應聲黑了臉,劉榮自是按照過往的慣例,或者說是愈發熟練的本能,想要站出來為老爺子蹚遍雷。


    ——有沒有效果另說,起碼態度得擺出來。


    隻不過一聲‘皇祖母’都還沒完全道出口,便見老爺子猛然一抬手!


    旋即便昂起頭,麵上不見絲毫恭順之色,隻陰沉著臉,將雙手緩慢背負於身後。


    仰望向禦榻之上,執拗的將頭別過去的竇太後,天子啟陰鬱的麵龐之上,終是緩緩湧現出一抹無奈。


    “母親,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變成如今這般模樣的呢?”


    一聲‘母親’,當即惹得一旁的張歐、劉榮兩人趕忙低下頭去,全當自己什麽都沒聽見。


    天子啟卻毫不在乎,隻定定的望向上首——望向母親竇太後那手握鳩杖,別過頭不願,或者說是不敢直視自己的執拗側臉。


    “母親,還要頑固到什麽時候?”


    “還要護……”


    ···


    “嘶~~~……”


    “唿~~~~~……”


    ···


    “——母親,還要縱容阿武到什麽時候?!!”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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