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的長安城,寂靜非常。


    許是寒冬冷冽,就連不時從空中略過的寒鴉,今日都難得將藍天白雲,還給了這座帝都長安。


    千裏冰封,整座長安城,都似是披上了一層銀裝素裹。


    農戶們窩在家中,艱難鑽出被窩,往土炕邊沿處的坑洞裏添把柴,便又快步鑽迴被窩裏去,將妻兒摟進懷中,淅淅瑣碎說著什麽。


    高門內,更是架起了一個個暖爐,將室內烤的熱烘烘的,大腹便便的貴族們端著熱湯,時不時還惹得將衣襟扯開些,悠然自得,好不愜意。


    雄踞長安城整個南半城的長樂、未央兩宮內,宮人們低著頭、弓著腰,將雙手交叉藏入衣袖之中,在地上那層薄薄的雪層上,留下一串串腳印。


    而在長樂宮長信殿內,氣氛,卻是無比的凝重……


    “太祖高皇帝立漢國祚,乃令蕭相國,鑄建長樂、未央兩宮。”


    “——太祖居長樂,高後,居未央。”


    “高皇帝駕崩,孝惠皇帝即立,呂太後代掌朝政,遷居長樂,以臨朝稱製。”


    “被母親占了皇宮長樂,孝惠皇帝也隻得‘委曲求全’,自未央宮椒房殿,搬去了宣室正殿。”


    ···


    “待呂太後駕崩,先帝自代地入繼大統,便也沒在意這些粗枝末節,住進了自己的嫡兄:孝惠皇帝生前所居住的未央宮。”


    “從此,未央宮,便成了我漢家的皇宮,宣室正殿,便成了我漢家舉行朝議的場所。”


    “而長樂,也自已故薄太皇太後住進來後,就成為了漢太後的居所……”


    禦榻之上,竇太後神情漠然,雙目渙散;


    一手拄著鳩杖,額頭輕輕靠在這隻拄杖的手上,淒苦的模樣,好似受了什麽天大的委屈。


    隻是在禦階之下,堂堂漢天子劉啟,此刻卻是苦笑著跪在地上,聽著母親竇太後,向自己訴說自己的‘委屈’。


    “可是未央宮,容不下皇帝的身子了?”


    “還是這長樂宮,容不下我這副身子骨?”


    “——若是想要住進長樂,皇帝何不直接派三二宮人,將我這瞎眼寡婦,就這麽扔出宮門去?”


    “今日,皇帝能親頒天子詔,替我這個太後,任命長樂宮的衛尉;”


    “來日,又如何不能號令那衛尉程不識,取了我這瞎眼寡婦的性命?”


    ···


    “終歸母子一場,也不勞皇帝如此大費周折;”


    “隻要皇帝一句話,我這便搬出長樂。”


    “——去嫖的堂邑侯府,寄人籬下也好、跟著阿武去睢陽,做王太後也罷。”


    “隻是皇帝,終歸是要把話說清楚的……”


    不出天子啟所料,竇太後開口說出的第一句話,便是指責天子啟‘代俎越庖’,插手長樂宮的官員任免——尤其還是宮門尉這樣的要害位置。


    也確實如竇太後所言:如果不考慮其他任何因素,單看天子啟對程不識的任命,還真就是天子啟‘涉嫌把控長樂宮防務’,疑似想要通過這樣的方式,來限製當朝太後的人身自由。


    但若果真是那樣,竇太後此刻,就不該是這副‘受了欺辱的寡婦’的慘淡模樣;


    保守一點,竇太後可以直接把程不識踢出長安城,嚴詞拒絕天子啟插手長樂宮的事務,並拒絕承認天子啟對程不識的任命合法性。


    激進一些,更是可以到處哭慘,說‘皇帝兒子要殺我這個瞎眼老寡婦’之類,直接讓天子啟社死!


    實際上,竇太後之所以沒這麽做,正是因為竇太後自己也知道:事實並非如此。


    心虛之下,不敢真把事情鬧大,竇太後這才召來了天子啟,以現在這種軟威脅的方式,來將責任往天子啟身上推。


    來之前,天子啟其實推演了今日,與母親竇太後會麵的整個過程。


    ——而且推演了很多次。


    母後說起那件事,朕便這麽答;


    問起那個事,朕則這麽說。


    對於竇太後可能說起、問起的話題,天子啟都早早打好了腹稿。


    但在此刻,當竇太後擺出這樣一幅委屈巴巴的樣子,來指責天子啟‘是想住進長樂宮’時,天子啟本就不算愉快的情緒,卻被蒙上了一層厚厚的陰影。


    打好的腹稿,也被天子啟賭氣般拋在了腦後。


    就這麽跪在禦階下,苦笑著搖搖頭;


    見母親仍拄杖坐在禦榻邊沿,額角依靠在杖側,天子啟終是緩緩站起身,直起腰。


    將雙手背負於身後,神情漠然道:“自父皇宮車晏駕,母親這長信殿,兒也來了十幾迴吧?”


    “——至多不過二十迴。”


    “母後,都是怎樣對待兒——怎樣對待整日操勞於國事,寢不得安、食不知味,卻也還是在百忙中抽出時間,特地來探望母親的兒臣的呢?”


    似是惆悵,又像是譏諷的一問,天子啟便又是一陣苦笑搖頭,踱步上前,抬腳踩上了禦階。


    而後每說出一句話,天子啟便踩上一階;


    麵上譏諷之色,也隨著這規律的話語聲和腳步,而愈發直達眼底。


    “約莫是前三迴,母後都在向兒臣哭訴,說自己失去了丈夫,不知該如何活下去。”


    “——卻沒有哪怕一句話,是寬慰同樣失去父親的兒臣。”


    ···


    “第四、第五迴吧?”


    “母後開始旁敲側擊,說想讓阿武多在長安陪陪母後。”


    “——又不幾迴,母後,便開始就儲君太弟一事,探兒的口風。”


    ···


    “大抵,是從第十迴開始的?”


    “嗯,當是第十迴。”


    “——母後,開始耳提麵命,說阿武這些年怎般辛苦,如何‘勞苦功高’,有大功於社稷;”


    “就好似不封阿武為儲君太弟,兒臣,便會是比桀、紂之流,都還要更加暴虐的昏君……”


    說到這裏,天子啟已是來到上數第五階的位置,便稍頓了頓身形。


    雙手仍背負於身後,昂起頭,仰望向禦榻上方,仍擺出一副‘淒慘老婦’之態的母親竇太後。


    良久,終再搖頭一笑。


    “今日,母親見了兒臣之後,開口所說的第一句話,終於不再是‘梁王有大功於社稷,當以儲位為酬’了。”


    “但母後卻也張口便說,兒想把母後趕出長樂宮?”


    說話的功夫,天子啟也已是跨越最後五級禦階,站在了禦案外側。


    隔著禦案,負手挺胸,居高臨下看著禦案對側,仍呆坐在禦榻之上的母親竇太後;


    麵上雖仍掛著一抹淺笑,但天子啟眉宇間,已是看不出絲毫溫度,更看不出子女見到母親時,那揮之不去的溫情……


    “母親,有幾個兒子呢?”


    一語即出,竇太後靠在杖側的額頭,隻冷不丁往下一跌。


    迴過神,滿是迷茫的抬起頭,看向天子啟那模糊不清的身影;


    卻見那道人影一動不動,隻言辭漠然道:“母親的長子,是有什麽殘缺嗎?”


    “——是令母親無顏提及,更或是讓母親,恥於為其母的惡人嗎?”


    “還是母親的幼子,有什麽常人所沒有的優點,才讓母親這般厚此薄彼?”


    接連幾問,惹得竇太後麵色稍一慌,下意識便要開口,卻又被禦案對側的天子啟搶了先。


    “母親氣的,當真是周亞夫擁兵在外,脅迫母後與立太子?”


    “又或是一個送信的程不識,都能觸怒我漢家的太後了?”


    “——都到了這個份兒上,母親不要再借題發揮、顧左右而言他了。”


    “什麽程不識、周亞夫之類,都不過是母親欲泄憤而不得,才尋來的出氣包而已。”


    ···


    “母親真正想要做的、真正感到氣惱的是什麽——兒清楚,母親清楚,朝野內外百官功侯,也同樣了然於胸。”


    “便衝著兒來吧。”


    “便衝著這天底下,最好欺負的大兒子、衝著我漢家的天子來吧……”


    又是一番誅心之語,引得竇太後幾欲開口,又都欲言又止的止住了話頭;


    便見天子啟怪笑著低下頭,將一張寫滿字跡的絹布,輕輕放上了母子二人中間的禦案之上,在用指尖輕輕推上前。


    “想來母親,也信不過兒臣。”


    “更不信他周亞夫,膽敢做出擁兵自重、擁立太子儲君的事,卻並非兒在背後指使。”


    “——既如此,母親,便看看這封奏疏吧。”


    “看看母親的侄兒,我漢家的大將軍,你竇氏當代最傑出的子侄,是如何說的吧。”


    “也好好想想:這儲君太子,是否當真立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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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武這個儲君皇太弟,又是否當真‘順天應命’,能得到天下人的認同……”


    丟下這句話,天子啟便側過身,負手踱步到禦案側;背對著禦榻上的母親竇太後,心中,更是一陣不是滋味。


    天子啟承認:在儲君皇太弟這件事情上,自己做的不厚道。


    哪怕是作為皇帝、作為天子,哪怕是為了宗廟、社稷,天子啟也不否認這件事,自己做的很不厚道。


    但更讓天子啟難過的,是母親竇太後的態度。


    ——是母親竇太後,從‘皇太弟’這三個字出現的那一刻開始,便始終如一的態度。


    在天子啟顧自落寞的同時,竇太後昏暗的目光,也灑向了禦案之上的那一抹絹白。


    顫抖著伸出手,拿起那紙絹布,卻並沒有低頭查看;


    而是將目光散於身前,神情呆滯的輕撫起手中絹布,神情說不清的茫然。


    ——竇太後,看不清絹布上的字。


    竇太後,已經無法再讀任何信件、疏奏了。


    但有些信件,或者說是絕大多數信件,竇太後都並不需要知道具體的內容。


    就如此刻,被竇太後茫然捧在手上的絹布,隻需要知道是何人所書,又是何人,在什麽時候送到自己手裏,竇太後,便能大致明白這意味著什麽……


    “皇帝,當真好算計啊……”


    終於;


    在漫長的呆愣之後,竇太後終於開了口。


    隻悠悠道出如是一語,便深吸一口氣,旋即緩緩低下頭。


    縱是看不清字體,竇太後也還是低頭‘查閱’,或者說是再呆坐片刻。


    而後,便神情木然的抬起手,將那紙絹布抬向禦榻側,天子啟背對著自己所在的方向。


    “先是太尉周亞夫,得了皇帝的默許,冒天下之大不韙,以兵權挾長安‘立嫡立長’;”


    “後又是丞相申屠嘉,明明從不曾,也不願摻和儲君太子的事,卻被皇帝一個‘太子太師’的名頭,給扒拉進了皇長子的碗裏。”


    “——如今,又多了個竇嬰?”


    ···


    “一個手握兵權、才剛立下不世之功的太尉周亞夫;”


    “一個勞苦功高、享譽朝野內外的元勳丞相申屠嘉;”


    “這又冒出來一個同樣手握兵權,更出身於我竇氏的大將軍竇嬰……”


    “——真正要逼宮的,是皇帝啊?”


    “什麽周亞夫‘擁兵自重’,脅立太子——真正要逼我與立太子儲君的,是我漢家的皇帝才是?”


    語調極盡清冷的道出此語,竇太後手稍一鬆,那張寫有大將軍竇嬰字跡的密奏,隻輕飄飄落在了禦榻與禦案之間。


    隻見竇太後緩緩正過身,如一尊雕塑般,定定地望向殿門的方向;


    神情,更不見絲毫‘活物’所應有的溫度。


    “皇帝,從不曾想過要與立阿武,為我漢家的儲君太弟吧?”


    “——吳楚興亂前,皇帝不過是哄著我、哄著阿武;”


    “如今亂平,皇帝也不再有能用上阿武的地方,便如此大費周折,想要把說出口的話再咽迴肚中?”


    ···


    “接下來,皇帝是不是要說:原本確實是想要立阿武的,奈何朝野內外有太多人反對,皇帝再三思慮,終還是打算‘迷途知返’?”


    “又或是當下,太尉周亞夫、大將軍竇嬰皆領兵於關外,又先後表奏請立太子,皇帝為了宗廟、社稷的安穩,不得不打消與立皇太弟的念頭,轉而去冊立儲君太子?”


    “——皇帝有這份算計,怎就不用在吳楚賊子身上?”


    “怎就將這算計,用在了自己的母親、弟弟身上呢?”


    說到此處,竇太後清冷的語調中,終於有了些情緒起伏。


    卻並非是動容,而是不顯於色,卻夾雜於每一句話,乃至每一個字之間的慍怒。


    “做不到的事,皇帝為何要答應?”


    “為何不早早就說明白:我漢家,隻能有太子儲君,絕不會有儲君皇太弟?”


    “何不……”


    “——母後當真不知為何?!!”


    不等竇太後話音落下,天子啟便猛地迴過身,厲聲一喝,打斷了竇太後話語的同時,也讓這位老太後再度僵在了原地。


    卻見禦榻一側,天子啟背負著雙手,神情陰鬱的快步上前,走到了禦榻側——距離竇太後隻一步的位置,稍俯下身,直勾勾凝望向竇太後那混濁、昏暗,又不時閃過銳意的雙眸。


    “母後,當真不知道兒臣,為何要這般做嗎?”


    “是不知道,還是不願意承認呢……”


    每說出一個字,天子啟的後槽牙便每咬緊一分;


    待吐出最後一個字,天子啟的臉頰兩側,更是因那緊緊咬起的後槽牙,而輕輕抽動起來。


    那雙深邃的雙眸,在短短十數息之類,反複眯起、睜開,再眯起。


    唯獨那直勾勾盯住竇太後的灼熱目光,沒有哪怕片刻斂去鋒芒……


    “哈~”


    “嗬……”


    良久,天子啟又冷不丁直起腰杆,側過身,長唿出一口濁氣;


    又似是想起什麽般,滿是譏誚的嗤笑一聲。


    而後,便以一句句再平常不過的話,在竇太後本就遍布瘡痍的心上,戳下一刀又一刀……


    “兒年幼時,母後、父皇,還有阿姊、阿武,都還住在晉陽代王宮。”


    “——一日朝、夕兩餐,一餐半碗米粥,母後都還要兒勻出小半給阿武,說阿武還年幼、扛不住餓。”


    “後來兒做了太子儲君,卻因為年幼時挨了太多的餓,壞了脾胃;”


    “母親卻連一句‘疼不疼,難不難受’都沒問過兒臣,隻急切萬分的交代道:萬莫讓陛下知曉!”


    “母親,不擔心兒壞了身子;”


    “從不。”


    “母親擔心的,隻是壞了身子的兒臣,會被父皇廢掉儲位——會連累母後,也要搬出椒房而已……”


    言辭譏諷的說著,天子啟不由又稍側過身,看了看母親呆滯的麵容。


    旋即又冷笑著正過身,負手立於禦案外,昂首挺胸,遙望向殿門外的方向。


    “二十一年呐~”


    “我漢家的儲君太子之位,兒坐了二十一年。”


    “兒做了二十一年太子,阿武,也給母親做了二十一年的‘好兒子’。”


    “在母親眼裏,曾經的椒房殿,卻從來都不曾住著母親的兩個兒子,而是住著一個兒子,和一個太子……”


    ···


    “嗬……”


    “太子啊~”


    “兒對母親而言,隻是太子而已;”


    “隻有阿武,才是母親真正的兒子……”


    “從來便是如此,向來,都是如此……”


    說著,天子啟也不由有些濕了眼眶,便不自然的眨了眨眼,才好險沒讓那酸澀的淚水自眼眶滑落。


    不著痕跡的抬起手,捏了捏鼻翼,又用指尖摳了下眼角;


    身形活動的同時,再冷不丁一迴頭。


    “母親當年,何不直接請求父皇廢長立幼——廢了兒這個太子,改立阿武為儲呢?”


    “若是當年這麽做了,母親如今,又何必這般舉足維艱,卻也還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韙,搞出個‘儲君太弟’出來?”


    “我知道。”


    “兒知道。”


    “——縱是母親不說,兒也知道母親當年,為何不這麽做。”


    ···


    “因為對母親而言,兒子和太子,是兩碼事。”


    “兒子不是太子,太子,不是兒子。”


    “兒子,是用來疼愛、憐惜的;”


    “而太子,僅僅隻是供母後,於當時能穩穩住在椒房殿、如今又能母憑子貴,住進長樂宮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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