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兒,從書本上看來,和從當事人口中聽來,給人的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


    就好比申屠嘉說的這些往事,天子啟明明都早已知曉,甚至可以說是倒背如流、滾瓜爛熟;


    但當申屠嘉以親曆者、目睹者的角度,親口說起這段往事時,饒是對太祖高皇帝‘辛勞一生’早有認知的天子啟,心中也不免有些可憐起那位素未謀麵的祖父。


    隻是天子啟,終歸還是天子啟。


    僅僅隻是在心中,為忙碌一生的祖父劉邦唏噓片刻,便將深陷迴憶中的申屠嘉強拉迴眼前,將話題也再度拉了迴來。


    “丞相說的沒錯。”


    “太祖高皇帝戎馬一生,奔波勞碌於關東,幾乎是窮盡一生,才得以徹底鏟除異姓諸侯。”


    “但丞相也不妨想想:在太祖高皇帝鏟除異姓諸侯的過程中,有多少次,是殺舊王而立新王,不日又忍痛再殺新王的?”


    如是一語,將申屠嘉的思緒拉迴眼前,天子啟便抬起手,掰著指頭給申屠嘉算了起來。


    “燕地,先有臧荼,後有盧綰;”


    “楚地,先有項籍,後有韓信;”


    “梁國,先有魏豹,後有彭越。”


    “——便是代地,也是經韓王信、代相陳豨、代頃王劉喜之後,太祖高皇帝終是忍無可忍,才讓皇四子,也就是先帝做了代王。”


    “如此周而複始,反反複複,難道不正是太祖高皇帝傷重彌留之際,也要強撐著油盡燈枯的身體,與功侯大臣白馬誓盟,約定非劉氏、不得王的原因嗎?”


    “不正是這周而反複,讓太祖高皇帝不厭其煩,才不得不用一句非劉氏、不得王,才絕了異姓諸侯重現於漢家的可能嗎?”


    “甚至即便是這樣,不也還是沒能阻止呂太後,在孝惠皇帝駕崩之後,遍封諸呂子弟為王侯,以致天怒人怨;”


    “以致朝中勳貴大臣、關外宗親諸侯群起而攻之,將諸呂逆賊趕盡殺絕嗎???”


    接連幾問,終是讓申屠嘉麵呈思慮之色的低下頭去,又皺起了眉頭,天子啟才將稍向前傾的身子重新坐直。


    接下來一番話,也終是讓申屠嘉,真正了解到這位帝王,是如何憑著先帝口中的‘中人之姿’,在儲君太子之位的穩穩坐了二十多年,並最終順利即位的。


    “異姓諸侯,太祖高皇帝窮盡一生去鏟除,卻也還是沒能避免在呂太後年間,出現了一次迴光返照。”


    “而太祖高皇帝用於取代異姓諸侯的宗親藩王,在最開始,確實是很明智的選擇。”


    “——不像秦王政那般急於求成,直接廢分封而行郡縣,而是以更值得信任的宗親,來取代必定會懷有異心的外姓。”


    “對於當時的漢家而言,這確實是上佳之選。”


    “但隨著時間的流逝,宗親諸侯顯露出來的弊端,難道還不足以讓天下人驚唿:宗親藩王,是比異姓諸侯都還要更加危險、更加不受控製的禍端嗎……”


    頗有些感慨的話語聲,也惹得申屠嘉滿懷惆悵的深吸一口氣,一口鬱氣堵在胸口,愣是怎麽都吐不出來。


    而在禦榻之上,天子啟也是稍有些煩悶的抬起手,輕輕扯了扯衣襟,卻也還是沒能讓胸中憋悶緩解稍許。


    沉默片刻,天子啟終再發出一聲長歎,悠悠開口道:“異姓諸侯,確實是很不值得信任的。”


    “但異姓諸侯舉兵某亂時,天下人都可以很輕鬆的斷定他們是賊子,是禍亂天下的亂臣;”


    “而宗親諸侯,看似是與天子血脈相連——然實則,卻也恰恰由於身上,同樣流淌著太祖高皇帝的血液,而讓他們也具備了坐上皇位、為漢天子的資格啊?”


    “——異姓諸侯為亂,天下人都知道他們是要謀朝篡位,改朝換代;”


    “但宗親藩王為亂,天下人卻隻會認為這,是我劉氏同室操戈、無論誰勝誰敗,終也還是由姓劉的坐天下啊……”


    ···


    “就好比這場吳楚之亂,在劉濞敗亡之前,長安坊間,打算簞食壺漿,以迎吳楚‘王師’的人,難道還少嗎?”


    “對這些人而言,吳楚賊子並非是在謀亂,而僅僅隻是想讓我漢家換一個皇帝,從而給那些卑劣的人,一個從龍的機遇啊……”


    “區區一個劉濞,就險些顛覆了我漢家的宗廟、社稷,縱然最終身死,也不過是兵敗身亡。”


    “丞相難道不覺得這樣的代價,對於宗親藩王而言實在太輕,實在太不足以警醒後世之藩嗎?”


    “——吳王劉濞舉兵謀亂,不過兵敗身亡!”


    “楚王劉戊從賊,更是能得個吞金自盡、自留體麵的下場不說,甚至還得以葬入王陵!”


    “如果不以雷霆手段警醒後世之人,那日後,又會有多少心思歹毒之人,蠱惑我漢家的宗親諸侯,於關東舉兵謀亂,荼毒蒼生呢?”


    聽到這裏,申屠嘉終是深吸一口氣,徹底明白了天子啟這麽做的真實意圖。


    邏輯很簡單:如果沒有天子啟專門頒這麽一封詔書,言辭暴戾的強調‘深入多殺為要’,那在關東進行平叛收尾工作的將軍們,大概率會為了盡快收拾殘局,而采取盡量溫和的手段。


    如隻誅首惡,盡赦屬從;


    如隻罪其官,而禍不及其民。


    若果真如此,那確實可以在最短的時間內,重新建立起社會秩序,迅速消除這場叛亂所帶來的影響。


    但也同樣會為漢家,埋下一個極大的隱患。


    ——舉兵謀反,是諸侯王發起的,諸侯國官員慫恿的,舉國民眾、兵卒參與的;


    結果到頭來,就死一個兵敗的諸侯王本人?


    那感情好:朝堂換一個諸侯,我們繼續慫恿;再換一個,我們再慫恿。


    日積月累,屢敗屢戰,早晚都有成事兒的那一天。


    成了事,我輩皆是從龍功臣,人人爭做開國侯!


    哪怕不成,也不過是再死幾個姓劉的嘛……


    申屠嘉先前,顯然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


    或者應該說,申屠嘉隻顧著盡快平定這場叛亂,盡可能降低這場叛亂所帶來的負麵影響,盡快讓漢家的社會秩序,恢複到叛亂爆發之前的‘正常狀態’之中。


    之後,自然是繼續貫徹自有漢以來便貫徹至今,並由先帝著重強調、更親身示範過的國策大方向:無為而治,修養生息。


    至於諸侯藩王的以後?


    申屠嘉沒想過。


    不是沒想到;


    而是……


    “臣,乞骸骨……”


    ?


    冷不丁一語,隻惹得天子啟猛然一皺眉;


    循聲望去,見申屠嘉已不知何時掏出一卷竹簡,雙手捧於頭頂,正朝自己跪拜。


    幾乎是三兩息之內,天子啟本已不剩多少的怒火,便又‘騰’的一下直衝天靈蓋!


    望向申屠嘉的目光中,更是再度湧現出那攝人凜然!


    “丞相,還是不能理解朕的意圖嗎?”


    “難道丞相還要像前年,阻止朕推行《削藩策》時那般,不惜與朕為難?!”


    隻短短兩句話,天子啟的話語中已然帶上了怒意,僅存的一點理智,也是源自於為儲多年養出來的城府。


    卻見申屠嘉聞言,隻將那卷捧在頭頂上的竹簡緩緩收迴胸前,卻並未收入懷中。


    就這麽雙手捧在胸前,滿是感慨的深吸一口氣,麵上雖是咧嘴一笑,眼前卻是瞬間便湧上一層薄霧。


    “陛下,誤會臣了。”


    “臣並不是不願意接受陛下的說辭,才通過告老的方式,來向陛下表達不滿。”


    “而是臣,真的已經到了非告老不可的地步了……”


    滿是惆悵的話語聲,將天子啟熊熊燃燒著的怒火稍壓了壓,便見申屠嘉自然地抬手抹了把鼻子,旋即又是搖頭一笑。


    “其實,早在前年,公子劉榮勸臣:不要因《削藩策》一事,而與陛下做對的時候,臣就已經生出了告老的心思。”


    “隻是當時,公子說:宗廟、社稷,需要申屠嘉這個老匹夫,在吳楚之亂爆發之後,以開國元勳的身份鎮壓朝野,穩定人心。”


    “——臣自認做的不錯;”


    “沒有辜負公子的期盼,也沒有辜負先帝、陛下的恩德。”


    “如今,不說是到了功成身退的時候,也算是了卻一樁心事,再無眷戀……”


    如是說著,申屠嘉終是麵帶笑意,眼含熱淚,顫巍巍從地上起身。


    待天子啟眼神示意宦者令春陀上前,申屠嘉才由同樣老邁的宦者令攙扶著,一步步爬上禦階,來到了天子啟的身旁。


    伸出手,將那卷竹簡輕輕放到天子啟麵前的禦案之上,申屠嘉便就地跪坐下來;


    待天子啟也麵帶疑惑的從榻上起身,於申屠嘉麵前對坐下身,申屠嘉才滿是惆悵的張開嘴,指了指嘴裏的牙齒。


    “臣,已經隻剩下四顆牙齒了……”


    “——當年,以二十四歲的年紀,跟隨太祖高皇帝南征北戰,討伐不臣;”


    “三十五歲,為太祖高皇帝戴孝服喪,目睹孝惠皇帝即立。”


    “待呂太後駕崩,先帝自代國入繼大統,將臣從淮陽郡守的位置召入長安,臣,就已經年滿五十了……”


    ···


    “被先帝任為內史,又以追封開國功臣的名義,賜下故安侯的爵位,為關內侯,邑五百戶。”


    “再官拜亞相禦史大夫,監察百官。”


    “待北平侯因黃龍改元一事,而被先帝罷免,又在同一天內,先為臣進爵至列候,而後便拜臣為丞相;”


    “——臣,是在六十五歲的年紀,由先帝拜為丞相的。”


    “現如今,臣已年七十七,便是臣的侯世子,都已是年近花甲。”


    “坊間甚至有人說:丞相申屠嘉,這是不舍得把爵位傳給兒子,想要活生生把自己的兒子給熬死,好把爵位直接傳給孫子,甚至直接傳給重孫……”


    說到此處,申屠嘉就好似說起了一個笑談般,咧嘴吭哧吭哧笑了起來;


    而在申屠嘉身前,天子啟雖也是應聲咧起嘴角,莞爾一笑,卻也還是沒能將紅潤的眼眶,藏到申屠嘉看不到的角度。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天子啟如何聽不出:申屠嘉,這是真的萌生了告老之意?


    隻是平日裏,君臣二人再怎麽頂牛、再怎麽尿不到一個壺裏去,也終歸共事多年。


    先帝晚年,以及先帝駕崩後這幾年——掰著指頭算下來,君臣二人,竟也已共事了七八年?


    曾幾何時,天子啟朝思暮想,甚至做夢都在想:申屠嘉這老倔牛,怎麽還不滾到地底下去見先帝?!


    甚至在半炷香前,天子啟都還在想:這老不死的,又拿告老辭官這一套來嚇唬人!


    而此刻,發現申屠嘉是真的想要退休了,天子啟才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君臣二人吵歸吵,鬧歸鬧,經過這麽多年共事,卻也已經不知何時,結下了相當深厚的君臣情誼。


    尤其是申屠嘉接下來的一番話,更是讓冷血如天子啟,都不免失聲痛哭了起來……


    “前年,公子勸老臣不要阻止陛下推行《削藩策》時,臣就已經覺得自己年老智昏,不可為相了。”


    “今日入宮,也是本就帶著告老的打算,早早備好了奏疏。”


    “如果沒有陛下方才那番話,臣或許還會有所眷戀,再多考慮考慮。”


    “但當陛下耐心的向臣——向申屠嘉這個老匹夫,解釋為何要頒下那封詔書時,臣才終於反應過來:臣,真的老了……”


    “臣,已經老到連如此淺顯的道理,都不能很快看清、想透,連這麽淺顯的道理,都要專門來請教陛下,才能明白的地步……”


    說到此處,申屠嘉也不有一陣悲從中來,再也維持不住麵上強笑,低頭抬手抹了把淚。


    又呆愣愣坐了好一會兒。才好似重啟的機器般,冷不丁朝天子啟咧嘴一笑,又滿是認可的點下頭。


    “陛下,是對的。”


    “——矯枉,不可不過正!”


    “若不以如此雷霆手段,來警醒天下為人臣者,那日後,依舊會有奸佞小人,前仆後繼的蠱惑宗親諸侯,為亂我漢家的宗廟、社稷。”


    “亂世當用重典,也正是這個道理。”


    “隻有如此果斷地殺伐,才能讓關東,乃至天下的百姓記住:諸侯舉兵叛亂,就是個死字!”


    “上至王公貴族,下至販夫走卒——誰碰誰死!”


    “無論是主動從賊還是被動裹挾,都絕對不可與賊合流!”


    “陛下這麽做,是對的……”


    說著,申屠嘉又垂淚一笑,再深吸一口氣,才重新抬起頭;


    朝著禦案上的那卷竹簡努努嘴,又嗬笑著從懷中,再取出兩卷來。


    笑著遞上前,隻笑容中,不知帶了多少苦澀的不舍。


    “臣與陛下,算不上君臣相宜,卻也是共事多年。”


    “——三請、三辭那一套,就免了吧。”


    “這三封奏疏,臣,便一並送到陛下的麵前。”


    ···


    “至於臣卸任之後,陛下也不用擔心臣會迴關東,做一些讓陛下不滿的事。”


    “唿~”


    “——自太祖高皇帝年間,以卒跟隨於太祖高皇帝左右,臣就已經很多年沒有迴過家鄉了。”


    “孝惠皇帝、呂太後年間,是在淮陽郡做郡守;”


    “先帝入繼大統之後,更是自此入朝為官,再也不曾去過關東。”


    “——就連侯國,都是世子在打理,臣至今為止,竟還不知道自己的侯國,究竟長了個什麽模樣……”


    “辭官之後,臣就在尚冠裏的侯府,曬曬太陽,看看卷宗,沐浴皇恩,頤養天年,以享兒孫繞膝之樂……”


    聽著申屠嘉以一種明明帶著不舍,卻又同樣帶著極盡灑脫的語調,說著這段讓天子啟眼眶發酸的話,天子啟隻含淚低下頭,看向了手中的兩卷竹簡。


    過了許久,久到申屠嘉的碎碎念,都已不知何時停下,天子啟才含淚抬起頭,滿是哀愁的顫動著嘴唇,將那兩卷竹簡抬到身前。


    “丞相,何必如此決絕?”


    “——便是已經老邁到無法視政,乃至無法生活,朕也不是個會讓自己的老丞相,不能在任上終老的暴君啊?”


    “在丞相眼中,朕,難道就是這麽一個冷血無情的人嗎?”


    聞言,申屠嘉麵上笑容更甚,眼眶中的淚水,卻也終是如斷了線的珍珠般,啪嗒啪嗒直往下掉。


    垂淚低下頭,極其不舍得將腰間,那枚象征著相權的金印解下,又無比憐惜的捧在手心,擦了又擦,摸了又摸;


    終,還是強壓下心中不舍,雙手捧著金印,再次遞上前去。


    “此番,吳楚七國之亂得以平亂,太尉周亞夫,已是立下了潑天大功。”


    “如此大功,陛下不可不封賞。”


    “——周亞夫爵絳侯,食邑八千一百戶,這都還是當年,絳武侯周勃因罪下獄之後,被先帝削奪過的食邑數。”


    “如今,坊間仍舊有許多人,覺得絳侯一族雖然沒有了萬戶食邑,卻也仍舊是毋庸置疑的萬戶侯家族。”


    “所以,陛下不能隻是將絳侯國的食邑,重新提高到先帝早年的萬戶;”


    “而是應當在除絳侯國之外,再封一個至少五千戶以上食邑的徹侯,才足夠酬慰周亞夫此番,平定吳楚七國之亂的潑天大功。”


    ···


    “除了進爵,陛下還當為周亞夫加官。”


    “而如今,周亞夫官居太尉,位列三公,掌天下兵馬,權勢遠在禦史大夫之上。”


    “要想用盡量溫和的手段,將周亞夫從太尉的位置上拿下來,陛下唯一的選擇,便是拜周亞夫為相……”


    聽到這裏,天子啟已是泣不成聲,又礙於天子威儀不敢哭出聲,隻用手捂著嘴,將頭別向一旁,雙肩一陣陣起伏著,無聲啜泣起來。


    而申屠嘉卻是再將上身往前一頃,將那枚相印放在了天子啟麵前的地上,整理一番儀容儀態,方再朝天子啟沉沉一拜。


    “周亞夫,當為相。”


    “臣,就不該再占著丞相的位置,讓陛下為如何拿迴周亞夫手中的兵權,而日夜憂慮了。”


    “——作為臣下,本就當為君父分憂。”


    “讓出這丞相之位,讓陛下可以順利處理周亞夫,就當是臣——就當是申屠嘉這個老匹夫,最後一次為君父分憂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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