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當然不敢對皇祖母怎樣。”


    “莫說是皇祖母——便是館陶姑母,那也是能壓的兒喘不過氣來的。”


    未央宮,鳳凰殿。


    發現自己對那些因自己‘落難’而各奔東西的宮人的處置,似乎讓母親有些膽顫,劉榮便不自然的將話題轉移開來。


    當母親問起‘我兒難道要和太後為敵?’,劉榮隻如是道出一語,旋即無奈的聳了聳肩。


    “自呂太後以來,我漢家,便一直是有兩個皇帝的。”


    “——一個,是西宮未央的天子,一個,便是東宮長樂的太後。”


    “雖說諸呂之亂後,東宮太後多了個‘恐複為呂氏’的忌諱,但終歸還是天子的母親,母儀天下的漢太後。”


    “就連父皇,對皇祖母那都是慎之又慎,雖談不上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卻也絕對算不得輕鬆。”


    “父皇尚且如此——我漢家的天子尚且如此,自更別提兒這個連儲君都還不是的皇長子了。”


    見劉榮願意給自己講這些,栗姬隻本能的感到高興。


    曾幾何時,栗姬和劉榮母子二人之間的關係,已是疏離到劉榮根本不願意多說一句話,除了日常見禮、告退,更是連一個眼神都不願意給母親的程度。


    尤其是去年,栗姬嚴詞拒絕館陶公主劉嫖的姻親之後,母子二人之間的關係,更是降到了臨近冰點。


    距今為止,栗姬其實也還是不大明白:自己拒絕劉嫖,究竟為何會讓兒子劉榮那般惱怒。


    但經曆過那段被兒子疏離,甚至是漠視的日子之後,對於兒子願意對自己提起的話,栗姬都很樂意去聽。


    ——哪怕聽不懂。


    果不其然,劉榮一番話道出口,栗姬便愈發不解了起來,眉頭更是應聲擰在了一起。


    “既然如此,我兒又為何……?”


    見母親問起,劉榮卻是一時語塞,陷入了短暫的糾結當中。


    劉榮知道,無論自己說的再怎麽直白、剖析的再如何細致,母親該聽不懂,也還是聽不懂。


    非但聽不懂,還可能會說漏了嘴,從而壞了事。


    不能說,又不忍心完全不說——最終,劉榮隻帶著堅定地目光,抬頭望向麵前的母親。


    “母親,可信得過兒?”


    聞言,栗姬隻本能的點下頭,又微咧嘴一笑:“這話說的……”


    “連兒子都信不過,我還能信誰?”


    得到滿意的答案,劉榮麵上鄭重之色稍緩,隻輕輕拉過母親的手,含笑低下頭。


    過了許久,才溫聲道:“兒,是在為母親和老二老三,也是在為自己拚前程。”


    “此事,牽連甚廣!”


    “——皇祖母,館陶姑母,梁王叔,父皇,還有綺蘭殿,乃至宣明殿、廣明殿,薄、竇外戚,都無不於此事有關。”


    “甚至就連我漢家的宗廟、社稷,也與此事關聯甚深。”


    “待日後時機成熟,兒自會娓娓道來,悉數講給母親聽。”


    “及當下,母親隻須知道:兒,是在做大事,而且是和父皇站在一邊。”


    “看似險象環生,又是挨板子、又是在太廟餓肚子,實則,卻根本不曾涉險……”


    嘴上雖是這麽說,但劉榮心裏卻並沒這麽輕鬆。


    危險,是有的。


    或者應該說:劉榮的每一步棋,都是在兵行險著。


    一著不慎,便會滿盤皆輸,乃至萬劫不複。


    便說這迴的事,死神的鐮刀,就至少有三次擦著劉榮的頭皮,從劉榮頭頂上揮舞而過。


    ——竇太後,不是非得從太廟裏,把劉榮兄弟倆接出來的。


    不給劉榮當麵對峙,巧舌詭辯的機會,直接對外放出話,說皇長子咒太後早死!


    然後‘盛怒’之下,勒令劉榮在太廟思過,直到活生生餓死在太廟,也根本沒人能挑的出錯。


    我沒想餓死皇長子啊?


    我隻是讓他在太廟思過而已。


    什麽?


    沒人給送飯?


    來人!


    把負責送飯的人給斬了!!!


    劉榮賭贏了。


    賭竇太後,不敢讓自己的手沾上劉氏宗親的血,從而頂上‘或複為呂氏’的大帽——劉榮賭贏了。


    這是第一次。


    第二次,便是深宮裏的那位太皇太後。


    作為當今天子啟的祖母、當朝竇太後的婆婆——尤其還是作為太祖高皇帝劉邦的姬妾,薄太皇太後哪怕避居深宮,所掌握的力量、所能造成的影響,都是無與倫比的龐大!


    若是不顧生前身後名,拚著身敗名裂也要出手,那別說是懲治劉榮這個皇長子了;


    便是要廢立天子,乃至廢太後,也根本沒人能挑的出程序上的錯!


    劉榮猜對了。


    猜薄太皇太後,會一如往常的束手旁觀,不問世事——劉榮猜對了。


    第三次,便是今日宮宴……


    “若皇祖母狠得下心,直接放棄與立皇太弟,並拚死‘自證清白’的話……”


    “唿~”


    “壞了父皇的大事是小,將祖母太後逼到那般地步,我這不肖子孫,可就不得不‘羞愧自盡’了……”


    一時間,劉榮心底隻陣陣發寒。


    去年,太宗孝文皇帝駕崩,竇太後想要召梁王劉武入朝奔喪,天子啟以‘不合製度’將此事擱置。


    然後,竇太後絕食了三天。


    此事過去了一年,至今都還有人拿著此事,罵天子啟不遵孝道!


    彼時的天子啟無奈之下,隻得趕忙召梁王入朝,又跑去長樂宮好說歹說,才讓竇太後吃了些東西。


    親眼看著母親吃下飯,天子啟才頂著‘不孝東宮’的罵名,身心俱疲的迴到了未央宮。


    天子尚且如此——麵對孝道,天子尚且這般無奈,更枉論劉榮這區區一個皇長子。


    隻是除了這麽做,劉榮,別無選擇。


    要想順利住進太子宮,劉榮必須時刻站在天子啟這一邊,並在未來這短短幾年的時間裏,拿出足夠多的籌碼。


    ——足以讓天子啟下定決心,在那封冊立儲君的詔書上,蓋下那方傳國玉璽的籌碼……


    “我兒既有了盤算,我便也就不多問了。”


    “——左右我兒說了,我當也不大能明白。”


    “隻是下迴,總要提前跟我說一聲……”


    見母親眨眼間又紅了眼眶,劉榮心下一陣動容之餘,也悄然湧過一股暖流。


    好歹還有母親。


    劉榮,好歹還有個母親……


    “往後這幾個月,梁王叔,應該會一直在長安。”


    “鳳凰殿,還是照舊封著吧——免得節外生枝。”


    劉榮一語,栗姬隻溫笑著點下頭,又如釋重負般,長唿出一口氣。


    “聽我兒的。”


    “我兒有了盤算,便都由我兒做主,我也樂得落個輕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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