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榻之上,天子啟以指腹摩擦著唇下,腦海中是一副粗略的《大漢疆域圖》。


    漢家的基本盤:關中,與幾乎完全被諸侯藩王占據的關外,是以北方的簫關、東方的函穀關,以及南方的武關為界的。


    簫關以北,是隴右、北地、上、代等郡所在的關北;


    函穀關以東,為梁、吳、楚、燕、代、趙,以及淮南係、齊係諸王所在的關東。


    武關以南,則是將漢中、蜀地、長沙國包含其中的關南。


    此刻,天子啟腦海中,便推演著申屠嘉所說的那副場景。


    “劉濞起事,則吳楚必當會兵……”


    “北上糾集齊係,再西進裹挾淮南係;”


    “若是這般,關東除邊牆燕、代、趙,以及梁國,便已然全反……”


    ·


    “若劉濞聯絡匈奴人,北方燕、代、趙三國就算不亂,也會被匈奴人牽製;”


    “萬一匈奴人狠的下心、舍得下本錢,更極可能還會自北地、隴右方向,直接向簫關施壓。”


    “而三越兵馬若是能跨越長沙國,則可以自南向武關進發。”


    “如此,簫關、武關、函穀皆臨敵,關中三麵受敵,漢家內憂外患。”


    “宗廟社稷,立時縹緲……”


    每想到一點,天子啟的臉便會黑下去一分;


    到最後,腦海中那份《大漢疆域圖》被代表叛賊的黑色染去過半版圖,天子啟的臉色,已然是陰沉若水……


    “對於《削藩策》可能引發的後果,朕和晁內史先前也考慮過。”


    “隻是在晁內史看來,最後的局麵,大不至於糜爛到如此地步。”


    “如今,丞相卻提出了截然相反的意見。”


    “朕,有些不知該如何抉擇了……”


    見天子啟終於說出這句話,申屠嘉隻覺如釋重負,甚至大咧咧長唿出一口氣。


    稍挪了挪身子,感覺膝蓋、腰背的酸澀舒緩了些,便嗬笑搖頭道:“晁錯,不敢。”


    “——晁錯不敢將最壞的局麵,描述給陛下聽。”


    “因為正如陛下方才所言:如果吳楚強強聯合,齊係、淮南係皆反,再加上北方匈奴、南方三越,陛下的第一反應,必然是‘若真如此,則削藩可罷矣’……”


    ·


    “為了避免陛下退縮,晁錯隻能昧著心告訴陛下:不會如此的~不會這般嚴重的~”


    “但陛下方才說了:作為天子,要考慮的不是某人想不想反、敢不敢反,而隻需要看這個人,有沒有為亂的力量。”


    “——兵法亦有雲:未算勝,先算敗。”


    “如果不做好最壞的打算,真到了局麵糜爛的那一天,陛下,又該如何是好呢?”


    說著,申屠嘉便又是搖頭一笑,旋即略帶唏噓的發出一聲輕歎。


    趁著這個間隙,天子啟也不由轉變了對申屠嘉的態度,示意身旁的宮人給申屠嘉賜座。


    便見申屠嘉顫巍巍起身,在宮人攙扶下走到殿側,於劉榮左側首席坐下身,再發出一聲長歎。


    “太祖高皇帝之時,臣雖然隻是個默默無聞的馬前卒,但這漢家社稷得立,終歸有老臣一份。”


    “——說這些,並不是想要誇耀自己的武勳、顯擺自己開國元勳的身份;


    而是想要向陛下表明:這漢家,是老臣眼看著,甚至臣一同幫著太祖高皇帝,一刀、一劍砍出來的。”


    “老臣對漢家的情,總比晁錯這後輩要深、對宗廟社稷的重視,總比晁錯這後生要強?”


    ·


    “晁錯此人,確實有真才實學;單論學問,也當的上一聲:國士。”


    “但臣也同樣不會忘記當年,僅僅是個文吏的晁錯,不惜花費九個月時間學了雅語……”


    “幾乎是晁錯這邊剛學會,濟南伏生那邊便獻《尚書》,而放眼整個朝堂內外,居然隻有晁錯一人能聽懂伏生說的周雅語;


    於是,先帝便隻得派晁錯前往受授,待其歸來,又官拜《尚書》博士。”


    “——明明是法家出身,卻如此不擇手段,不惜借儒皮以飾法骨,方得以躋身太子宮,來到了陛下的身邊。”


    “陛下覺得,晁錯看重的是什麽?”


    “漢家?”


    “還是陛下?”


    聽聞申屠嘉此言,天子啟麵色微動,嘴上卻仍隱晦道:“內史晁錯,曾是朕的學師……”


    連劉榮聽了天子啟這話,都莫名覺得有些搞笑,自更別提碩果僅存的開國元勳、曆經六朝的老丞相申屠嘉了。


    隻嘿然一笑,又頗有些自嘲的搖搖頭。


    過了好一會兒,申屠嘉才再深吸一口氣,毫無征兆的將話題轉移開來。


    “自秦亡而漢興,申不害、商鞅的徒子徒孫,便都背上了助紂為虐、助秦殘民的罵名。”


    “而自太祖高皇帝興漢至今,晁錯,是第一個得以躋身朝堂,得居高位的法家重臣。”


    “無論晁錯是否願意,現當下,全天下法家士子,都將晁錯看做了法家複興的希望。”


    “而在老臣看來,與其說晁錯是漢家臣,倒不如說,晁錯是法家士。”


    “——晁錯,是在用我漢家的宗廟社稷為賭注,為法家博一個光明的未來。”


    “事成,法家便可自此複興,晁錯可為申不害、商鞅之後,法家又一‘聖賢’;”


    “若不成,也不過是死一個晁錯,法家仍舊可以換個張錯、李錯,在新君劉濞麵前另辟蹊徑,再圖複興……”


    說到最後,申屠嘉麵上笑意,便盡為一陣唏噓感歎所取代。


    “陛下啊……”


    “晁錯,首先是法家的士子,其次是我漢家的臣子,最後,才是陛下的老師啊……”


    “晁錯看重的,首先是複興法家的重任,其次是我漢家的宗廟、社稷,最後,才是陛下的知遇之恩呐……”


    ·


    “秦亡漢興,法家棄嬴氏而事劉;”


    “今若劉濞事成,漢家甚至都不會顛覆,而僅僅隻是換個劉氏宗親,坐上陛下此刻坐著的這張禦榻而已。”


    “法家拿區區一個晁錯,僅僅隻是冒著‘晁錯身死,法家再度蟄伏’的風險,便要圖謀學派的興盛。”


    “可是陛下、漢家,是冒著社稷顛覆、江山變色的風險啊……”


    到這時,天子啟已經徹底默不作聲,顯然是被申屠嘉這番話語戳中內心,陷入一陣忘我的沉思之中。


    而在殿側,申屠嘉也終於站起身,顫巍巍對天子啟長身一拜。


    “臣,可以支持陛下推行《削藩策》。”


    “但希望陛下在推行《削藩策》之前,可以做好最壞的打算。”


    “以最壞的打算為前提,盡量做好充足的應對準備,才能確保陛下和老臣,將來不至於以發覆麵,無顏麵對太宗孝文皇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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