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早先便曾放出口風,意欲移封江都王於河南地。”


    “現而今,河南地已為我漢家所有,又將設朔方、五原二郡在即。”


    “移封江都以王草原一事,隻怕……”


    天子榮新元二年,冬十一月。


    朔方郡,博望城。


    在劉榮於長安,權衡起分封草原王的利弊之時,遠在河套的韓頹當、欒布兩位大將,也頗為默契的想到了此事。


    當然,與劉榮‘是否要遍封草原王,以維持河套及周邊地區仍以畜牧業為主,而非退草還耕,化草原為農田’的思考不同——韓頹當、欒布二人的關注點,主要集中在了大概率要移封河套一帶的江都王劉非身上。


    至於二人為什麽會關注到這個看上去,似乎和軍方將領毫無關係的事,從韓頹當說出這番話時的神情,以及那難以按捺的激動口吻,便不難看出一二。


    對於韓頹當心中所想,老夥計欒布自也是了然於胸。


    隻是相較於韓頹當的喜形於色,欒布多少還保持著老將所應有的淡定,和從容。


    但嘴上,卻也沒忘耐人尋味的附和道:“早在此戰之前,陛下便曾有意移封江都,以王河南地。”


    “現而今,河南地盡化為朔方、五原二郡。”


    “——如今的河南地,已經沒有可以作為江都王移封新土的地方了。”


    “但陛下自獲立為儲至今,便從不曾有出爾反爾,言未行、行未果的狀況發生。”


    “正所謂:君無戲言;”


    “陛下揚言移封江都於草原,便必定會移封。”


    “既然河南地已無可封江都之土……”


    如是說著,欒布、韓頹當兩個老夥計彼此對視片刻,旋即便一陣嘿嘿嗤笑起來。


    這,才是二人之所以會如此關注江都王劉非,從東南沿海移封草原一事的原因所在。


    江都王劉非必定會移封草原!


    而河套地區,根本沒有給劉非預留出新的諸侯國土!


    結合這兩個已知條件,就不難得出結論:劉非在草原上的新國土,要麽在河套以北,即大河,以及河對岸的高闕以北——即幕南地區!


    要麽,便是在河套以西的河西地!


    考慮到秦關高闕的攻取難度,以及高闕背後的幕南地區,對匈奴人——尤其是已經失去河套的匈奴單於庭,究竟有多麽重要的意義,這個問題的答案,也就旋即浮出水麵了。


    ——河西!


    漢家北方總體戰略的下一步,必定是挾奪取河套之大勢,在匈奴人還沒有穩住陣腳之前,進一步謀奪河西地!


    倘若幾年後,河西地當真為漢家所有,那漢家和西域之間的走廊,就將被徹底打通。


    無論是民間的走私商人,還是長安朝堂中央派出的使團、訪問團乃至於商團,都不需要在走出邊塞之後,於匈奴人掌控的草原長途跋涉數千裏;


    而是可以自北地、隴右西出,經河套而到河西,再通過漢家掌控下的河西走廊,安安穩穩踏上西域。


    對於西域,如今的漢家了解不算多。


    絕大多數人——哪怕是朝中公卿百官,權力決策層最核心的大人物,都隻知道在北地、隴右的西北方向,有一片被幾座山脈所分割的區域;


    由於這塊地區大致位於漢室版圖的西北方向、匈奴版圖的西南方向——總體大致都在西側,於是被如今漢室,以及匈奴人同樣稱之為:西域。


    ——西方的一塊區域。


    根據如今漢室對西域的了解,這塊地區一如數百年前的神州中原,有足足三十六大大小小的王國、汗國。


    且這三十六個王國、汗國,既不是漢家這樣的純農耕文明,也不是匈奴人那樣的純遊牧文明。


    ——西域三十六國,有國土位於草原上的遊牧民族、政權,有國土位於平原、盆地的農耕文明;


    更多的,是即有畜牧,也有農耕,另外還夾雜著工、商業的小政權。


    所以,對於西域三十六國,如今漢室即便了解有限,卻也有著天然的好感和親近。


    ——再怎麽說,人家也是種地的!


    既然種地,那就肯定不是匈奴人那般,隻知道茹毛飲血,披發左衽的蠻夷、野人。


    說得更直白一點,在如今漢室,乃至於整個華夏文明曆史上的絕大多數時間裏,華夏人都堅定地認為:種地,就等於文明;


    農耕之民,就是文明懷抱中的‘人’,而非遊牧之民那般,被野蠻所裹挾的‘狄’;


    一個掌握農耕技術的民族,必定是有別於沒有開化的蠻夷、野人的。


    更何況除了農耕這個最基礎的文明科技樹,西域三十六國,甚至發展出了手工業、商業這種高級文明進程階段才會擁有的社會因素!


    故而,對於西域三十六國,如今漢室總體上的感官,還是非常不錯的。


    ——會種地,會做工具,會冶煉金屬,會經商貿易;


    這妥妥就是整個已知世界,除漢家、除華夏以外的第二個文明啊!


    隻是這個文明,似乎還是比華夏文明落後了千百年——才剛走到列國紛爭的階段;


    別說是一個大一統的王朝、政權了,連宗周這樣的鬆散統一政權都還沒有!


    文明進程如此落後,卻偏偏又有農耕文明特征的落後文明……


    合該融入我諸夏的懷抱!


    類似這樣的想法,存在於絕大多數知道西域存在,且對西域各國有一定了解的漢家朝臣,乃至於文人士子腦海之中。


    隻是再怎麽說,西域畢竟遠在萬裏之外;


    漢家主流思想界對西域的看法,也就停留在了‘一片極其遙遠,甚至很可能遠在天邊的分裂文明’的程度。


    韓頹當、欒布二人,也同樣如此。


    在去年之前,如果聽到有人說‘我漢家該謀劃一下西域’,韓頹當、欒布二人大概率會置之一笑。


    然後私底下再吐槽一句:年輕人不知道天高地厚,連眼跟前兒的匈奴人都沒搞明白,還想去搞萬裏之外的西域?


    實在是異想天開啊~


    甚至個把月前,聽到有人說起西域,二人也很可能會苦笑著搖搖頭,暗下心想:這才剛打下河套,連河西都八字沒一撇呢;


    與其去想那些不切實際的事,還不如好好想想明年開春,匈奴人向河套發起反撲時,漢家該如何應對。


    但現在,二人對於西域的看法,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河套,已經有了!


    從劉榮對五弟:江都王劉榮的安排,二人也能推斷出接下來,漢家將很快發起對河西地區的謀劃。


    河套有了——漢家非但有了一塊極好的養馬地,也有了在草原上的橋頭堡;


    河西在望——中原通往西域,乃至更遠的極西之地的通道,也很有可能在未來幾年被打通!


    若再不對西域展露出些許憧憬,那韓、欒二人,也就妄為漢將、漢臣了。


    何謂漢將?


    ——陳湯說: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


    ——霍去病說:匈奴未滅,何以為家?!


    何謂漢臣?


    ——傅介子說:漢軍將至,勿動,動則滅國!


    ——班超說:憂國忘家,捐軀濟難,忠臣之誌也!


    如此風骨,如此血性,才為煌煌大漢,留下了後世史家口中那句:曆朝皆因弱滅,獨漢唯因強亡。


    作為強漢之將,尤其還是年邁的宿將,韓頹當、欒布二人雖沒有陳湯霍去病的豪情,傅介子班固的壯誌,但也總還有這漢將最起碼的野心。


    當然,這裏的野心,值得並非是稱王稱霸之類;


    而是為漢家、為諸夏爭取更多利益,創造更好的戰略處境,謀求更強大的發展助力。


    於是,二人很快便達成一致:竭盡全力,打聽任何有關西域的消息!


    隻是在有了進一步了解之後,韓、欒二人的眉頭,都不約而同的皺在了一起……


    “漢正西有一國,名:大宛,去漢土足萬裏有餘;”


    “其民定局於邑、鄉,耕作稻、麥為食……”


    當看到那卷從某位胡商手中,重金買下的羊皮卷裏,寫著這個名為‘大宛’的國家距離漢室足有萬裏之遙,韓、欒二人有些沉默;


    萬裏之遙!


    要知道韓、欒二人此時所在的朔方郡博望城,和長安的直線距離尚且不過二千餘裏!


    處於如今漢室版圖最北的博望城,到位於漢室版圖最南的南越番禺,直接也不過是六千五百裏!


    二人實在是很難想象這萬裏之遙,究竟有多遠;


    而在這萬裏的距離之間——從河套到西域這萬裏的間距,究竟有哪些國家、地區。


    河西?


    僅僅隻是河西?


    還是說……


    “大宛以北,有國:康居;”


    “西有故匈奴世仇:月氏!”


    “西南曰:大夏;”


    “東北,則為烏孫。”


    ···


    “另東有扜(yu)罙(shēn)、於窴(tián)……”


    “於窴者,以極西僧佛為神,君民皆朝習禱告祭祀,國姓:尉遲……”


    看著看著,韓、欒二人便發現:西域,似乎並沒有如今漢室認知中那麽簡單。


    接著往下看——越看,二人便愈發覺得西域的狀況,甚至比起數百年前百家爭鳴、列國紛爭不休的戰國時期,都還要複雜許多……


    “烏孫,位大宛東北二千餘裏,民以遊牧為業,一如匈奴。”


    “有善戰驍勇之弓騎數萬,以匈奴為宗主,歲歲貢奉。”


    ···


    “康居,位大宛西北二千餘裏,民勿定居,俗類月氏。”


    “得善戰弓騎十萬,國小地狹;”


    “南民臣月氏,北民臣匈奴。”


    ···


    “奄(yǎn)蔡(cài),位康居西北二千餘裏……”


    “俗類康居……”


    “得善戰弓騎十餘萬……”


    ···


    “月氏,位大宛西三千裏……”


    “南為大夏,北為康居,西有一國,名曰:安息……”


    “其俗無異於匈奴,民遊牧而勿定局,以騎為軍。”


    “雖曾為匈奴敗於河西,今尚得善戰精騎近二十萬!”


    “自戰敗,西遷經大宛而攻大夏,得其土而立王庭。”


    “——月氏戰敗西遷,於大夏之土再立王庭者,皆曰:大月氏;”


    “戰敗而降,或滯留河西、幕南之地,流竄為匪、盜者,曰:小月氏……”


    看到這裏,韓頹當已經是神情凝重,鼻息也是愈發粗重起來。


    欒布雖稍好些,卻也是皺緊了眉頭,再也不複先前,對西域的天然親近、友好。


    ——就方才這一段看下來,以那萬裏之外的‘大宛’為中心,其四麵八方數千裏的範圍,幾乎都是清一色的‘有戰卒十萬’‘民遊牧’‘俗類匈奴’!


    換而言之:以上這一串兒哪怕放在如今漢室周圍,都算得上不小勢力、在西域更很可能稱霸一方的大國、強國,無一例外,都是和匈奴人一樣的遊牧政權!


    至於剩下的樓煩、鄯善、疏勒、皮山,又或是龜茲、溫宿、尉犁、車師等——大多也都是要麽臣服於匈奴,要麽直接就是遊牧之民,和匈奴人同宗同源。


    哪怕是那寥寥幾個有農耕文明雛形,或是以農耕為業的小國,也都或主動,或被動的依附於匈奴。


    換而言之:曾被漢家誤以為‘半農耕半遊牧文明’‘有別於蠻夷’的西域列國,實際上是立場高度偏向匈奴的後花園!


    在西域,匈奴人或許不得人心,或許惹得各國怨聲載道;


    但至少在明麵上,西域各國大都接受匈奴的統治,並基本對匈奴人予取予求。


    什麽和親、納貢,都還是輕的……


    “這些消息,一定要送到陛下手中!”


    “必須要讓陛下早日明白:西域,並非我漢家囊中之物,而乃匈奴早已得之,又經營數十年之禁臠!”


    韓頹當神情凝重的一語,當即便得到了欒布點頭讚同。


    很快,這封記載著西域大致狀況的‘情報’,便以八百裏加急,自博望城發往長安。


    隻是讓韓、欒二人都感到有些意外的是:當這封重要情報送達長安之後,無論是朝堂內外,還是坊間傳聞,都沒有出現哪怕半點關於西域的探討。


    便是確定已經得到這封情報的當今劉榮,也不曾在旁人麵前,提及‘西域’二字哪怕一次。


    就好似對劉榮而言,西域,是什麽提都不能提,更不能讓人知道其存在的神秘禁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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