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暫的失神之後,劉榮也算是明白了竇老太後,為何會有這般異常的反應。


    ——竇老太後對劉榮,原本是純粹的長者對待晚輩、上位者對待下位者的姿態;


    畢竟如今的老太後,可不是身份、地位與天子平齊的‘太後’,而是無論從法理,還是實際上,都穩壓皇帝一頭的太皇太後。


    對劉榮這個孫輩,竇老太後就算再怎麽驕橫,也沒人能挑出理來。


    ——誰家祖母不訓孫子?


    隻是現如今,經過一場河套-馬邑戰役,劉榮早已今非昔比。


    有皇帝武功傍身的劉榮,即便是貴為太皇太後的竇老太後,也已是不得不禮讓三分。


    而這,也正是竇老太後那無比別扭,好似在發牢騷,又隱隱有些抬舉劉榮的原因所在。


    ——對於劉榮這個晚輩,一躍而從平平無常的少年天子,華麗轉變為有武功傍身的實權皇帝,竇老太後有些抗拒,又有些無所適從;


    偏偏又沒有任何理由去遏製,或是掣肘劉榮——非但不能再在劉榮麵前擺長輩、太皇太後的譜,反而還要給劉榮留足體麵。


    於是,理智讓竇老太後重新調整對待劉榮的態度,感性卻又讓老太後不甘於就此和劉榮平起平坐,故而話裏話外,便多少有了些牢騷、嘀咕的味道。


    對於這一變化,劉榮很滿意。


    這,恰恰是‘帝王武功’四個字,能為劉榮帶來的政治利益當中,最為重要的一項。


    ——東宮的尊重;


    以及忌憚!


    沒錯。


    一場河套-馬邑戰役,為劉榮帶來的武功,已經足以讓東宮竇老太後,對劉榮生出一股忌憚。


    而這忌憚的來源,無疑便是接下來,即將自河套-馬邑戰役,湧現出的一批武功侯。


    ——太尉曲周侯酈寄自不用說,作為本場戰意的最高統帥,至少五千戶的溢封食邑,是怎麽都少不了的。


    考慮到此戰過後,酈寄已經賞無可賞,封無可封,大概率也要和曾經的周亞夫那般,自此淡退出漢家軍方,作為補償,劉榮也不介意將酈寄的溢封,提高到七千戶左右。


    當然,前提是酈寄足夠識趣,能認清現實,而不是像負麵教材周亞夫那般,逼得劉榮隻能展現天子之威。


    從劉榮對酈寄的了解來看,這件事,問題不大。


    也就是說此戰過後,本就屬於開國元勳之列,且初始食邑高達5100戶的曲周侯家族,將正式成為繼酂侯(蕭何)、留侯(張良)、平陽侯(曹參)、宣平侯(張傲),以及條侯(周亞夫之後),漢家第六個萬戶侯家族。


    且不同於五位前輩一萬出頭的食邑數,酈寄的曲周侯國,食邑很可能達到12000戶以上!


    曲周侯家族,將自此成為有漢以來,受封食邑數最高的第一大功侯家族!


    對此,朝堂內外的輿論,或許會非常激烈。


    但劉榮並不覺得這有什麽不好。


    ——因為再過幾年,‘那兩位’當中更年長的一個,便要開始展露自己的才華。


    而在原本的曆史上,漢武大帝對那位長平烈侯的酬封,幾可謂是無所不用其極。


    初戰以車騎將軍之銜,成為了漢軍四路出塞大軍中,唯一得勝的那一路,封了關內侯;


    次戰便為漢家奪取河套,封長平侯,食邑3800戶!


    第三戰,仍以車騎將軍之銜指揮了高闕奇襲戰,拜為大將軍,溢封6000戶,食邑達到驚人的9800戶,距離點亮萬戶侯成就,僅差最後的200戶。


    很難不說漢武大帝此舉,不是為了壓製衛青飛速增長的食邑,好給衛青留出足夠的上升空間。


    隻是畢竟是絕代雙驕、帝國雙臂;


    這區區200戶的食邑,非但沒能成為衛青無法跨越的天塹,反而成為了衛青輝煌的一生當中,最不起眼的一個小挑戰。


    第四戰!


    衛青以大將軍,正式發動了漢家對草原幕南地區的大規模出塞作戰!


    這一戰,衛青個人僅得賞賜千金,並沒有再得到食邑溢封;


    但衛青的三個兒子,卻是悉數獲封為侯——長子衛伉為宜春侯,次子衛不疑為陰安侯,幼子衛登為發幹侯。


    衛青再三請辭,才總算是推掉了漢武大帝的美意;


    卻也間接促成了麾下將帥:公孫敖、公孫賀、公孫戎奴、李蔡、李朔、李沮、李息、韓說、趙不虞、豆如意等十人,悉數獲封為侯爵。


    此戰最耀眼的,卻並非‘推辭三子之封,以使麾下十人封侯’的大將軍衛青,又或是獲封為侯的十人當中的任何一個。


    而是以區區八百剽姚騎掀翻龍城,直搗黃龍,深入草原大漠如入無人之境的剽姚校尉:冠軍侯霍去病……


    最終,長平烈侯衛青征戰半生,總共為後世子孫,賺下了長平侯國足足16700戶的食邑,以及三個獨立於長平侯國外、總食邑高達5300戶的徹侯封國。


    在衛青最高光的人生階段,往往是上一場戰爭的溢封食邑還沒到手,衛青就又打贏了這一場戰爭;


    等上上一場戰爭的溢封食邑終於敲定,下一場戰爭的勝利又已經到手。


    以至於長安朝堂忙的腳不沾地,最終還是不得已,不顧衛青百般請辭,逮著長平侯府的嫡係男性子弟就封。


    最誇張的時候,甚至出現了衛青某個妻妾臨盆時,宣詔郎官就侯在產房外;


    待男嬰的哭聲響徹長平侯府上空,確定長平侯府有男丁降生的第一時間,就直接將繈褓中的新生兒敕封為侯的盛況……


    在這個時間線,少年衛青被劉榮接進宮親自培養,也有一段時間了。


    對於衛青的脾性——無論是性格還是操守,劉榮都報以九成九的信任。


    餘下那零點一成,也不過是出於帝王的本能,而給自己留下的些許餘地。


    對未來的衛青,劉榮期望極高!


    同時,劉榮也不太希望將來,自己會出於‘萬戶侯已經是天花板,再溢封就不好了’之類的考慮,而強行壓製衛青的發展。


    這場河套-馬邑戰役,算是為衛青,以及更往後的霍去病,贏得了相當充分的發育時間,以及相當樂觀的外部戰略條件。


    劉榮自然也樂得通過此戰,將曲周侯酈寄的食邑溢封至12000戶,來提前為日後的長平侯、冠軍侯開好先例。


    ——萬戶侯,不是漢家酬封功臣的天花板!


    ——食邑超過萬戶,且大幅超過萬戶,並不犯法!


    從這個角度上來講,曲周侯酈寄,也算是沾了還沒閃耀華夏青史的帝國雙臂:長平侯衛青、冠軍侯霍去病舅甥二人的光。


    說迴眼下,河套-馬邑戰役結束之後,即將因功獲封為侯的有功將士。


    主帥酈寄溢封高達7000戶,食邑達到驚人的12100戶;


    餘下的將官,自然也能得到至少5000戶以內的食邑溢封,或是食邑4000戶以內的侯爵敕封。


    如弓高侯韓頹當、榆侯酈寄二人,食邑便分別從2630戶、1700戶,溢封到了5130戶、4700戶。


    馬邑戰場‘功過相抵’的博望侯程不識,也沾了漢家開疆拓土,占據河套的光,在劉榮力排眾議之下溢封500戶,食邑達到了1700戶。


    ——畢竟是和劉榮的太子私苑,以及河套第一城:博望城共享爵號的當今第一侯;


    再加上此戰,程不識也算得上盡心盡力,在馬邑戰場做到了能做到的一切。將河套之功分潤給程不識一些,區區500戶食邑敕封,倒也沒引起朝堂內外的議論。


    倒是此戰,新封功侯的數量以及食邑規格,在朝堂內外,乃至於坊間引發了極為廣泛的物論。


    ——程不識所在的馬邑戰場,唯獨程不識一人的500戶食邑溢封,以及蒼鷹郅都獲封關內侯,程不適麾下兩位副將封為封君;


    反觀河套戰場,單就是新封徹侯,便足有九人!


    雖然總食邑不算多——九個徹侯封國加在一起,不超過15000戶,但也還是引發了極大的轟動。


    什麽時候,漢家的徹侯爵位,竟這般不值錢了?


    要知道先孝景皇帝時,一場吳楚之亂的平滅,才催生出了滿共五家新封侯!


    甚至就連這五家新封侯,都還包含了半功封、半恩封的外戚:魏其侯竇嬰;


    早就該因政治原因而封侯的義渠王子:公孫昆邪;


    以及太尉周亞夫‘複爵’的第二侯國:絳侯。


    其餘二人:榆侯欒布、塞侯直不疑,也都是早有累功,離封侯就差臨門一腳的老臣、老將。


    反觀此戰?


    ——溢封食邑者,從統帥曲周侯酈寄,到河套、馬邑兩個戰場的三位主將:弓高侯韓頹當、榆侯欒布,以及博望侯程不識;


    再到率部參戰,得以分潤軍功的當朝後戚:平陽侯曹壽,以及象征性參戰的竇氏外戚代表:南皮侯竇彭祖。


    等等。


    得溢封者高達九人,總溢封食邑超過兩萬戶!


    若單隻如此,倒也罷了。


    畢竟再怎麽說,謀奪河套,也大小是個開疆拓土之功;


    漢家新得河套,除了已經敲定的朔方郡外,還有正在商措,即將敲定的五原郡。


    ——兩郡之土,尤其還是河套這麽一塊戰略意義極為特殊的沃土,溢封出去兩萬戶食邑,也算是情有可原。


    考慮到這是外戰得勝——尤其還是在匈奴人身上拿到的勝利,更大幅改善了漢家的對外戰略處境,在此基礎上,依照吳楚之亂評定的規格,再封四到五家新侯,也勉強能夠接受。


    但劉榮要新封的徹侯,卻和得到溢封食邑者的數量一致:同樣高達九人!


    這就多少有些過猶不及了。


    在此戰之初,以近乎完美的姿態,完成搶搭浮橋,為漢家馬邑戰場贏得先機的兩部遂營,其主將,即兩位都尉封侯,這沒什麽好說的。


    就算不考慮到劉榮戰前的個人承諾,單就是這二人的功勞,也足堪封侯。


    但剩下的七人……


    咳咳,怎麽說呢……


    外戚栗倉?


    好吧,劉榮要扶持自己的母族外戚;


    典客公孫混邪之子,平曲侯世子公孫賀?


    也行吧,劉榮要給義渠王子家族一些扶持,來豎立‘厚待歸附貴族’的貞潔牌坊。


    剩下那些無名小卒,都是些什麽鬼?


    掌兵五百的隊率司馬封侯,也還則罷了;


    怎麽還有一個率兵十人的什長,因為率部招降了一個河套部族,而得封為侯的?


    這都什麽跟什麽啊……


    封賞事宜爭議大,這就使得劉榮這段時間,多少有些‘公務纏身’。


    主要是忙著和朝堂內外——主要是那些眼紅的功侯貴戚,就此戰的封賞事宜扯皮。


    隻是劉榮的注意力,卻早已經從戰後的封賞,轉移到了漢家內部的一係列問題之上。


    ——河套-馬邑戰役,已經結束。


    就算漢家在這兩個戰場投入的兵力,都還沒有,且短時間內無法班師迴朝,此戰的結果,也已經塵埃落定。


    坊間議論紛紛,朝堂內外物議沸騰;


    但當劉榮從勝利的喜悅中冷靜下來之後,第一時間看到的,卻是擺在麵前的一係列問題。


    ——孝景皇帝過早駕崩,導致漢家本該挾吳楚亂平之大勢,迅速推動的《削藩策》,在一定程度上放緩甚至停滯;


    劉榮新君繼立,導致的朝堂核心決策層出現震動,乃至於地方郡縣——尤其是關東郡國的震蕩。


    以及,劉榮今日與竇老太後說起的:因為文、景兩位先帝在位年間的寬鬆政策,所導致的陵邑製度效能銳減。


    等等等等。


    劉榮當然不會和原時間線上的漢武大帝那般,天真的以為:隻要仗打贏了,剩下的就都不是事兒。


    誠然,對外戰爭的勝利,確實能解決許多內部問題。


    但劉榮始終牢記:戰爭,僅僅隻是政治的延伸。


    如果說政治,是一個集內政、外交、戰爭、經濟等諸多分支的一個大命題,那戰爭,僅僅隻是‘政治’這個大命題下的一小部分。


    戰爭的勝利,確實能為政權、文明,帶來極大的政治、經濟利益。


    但若是隻看重戰爭的勝利,卻將其餘事物盡數忽視,乃至於天真的認為:那些被戰爭勝利掩蓋的內部矛盾,真的就此消失不見?


    “窮兵黷武,不就是這麽來的嗎?”


    “以為打贏了仗,就萬事大吉了——老百姓就不用吃喝、不用穿衣,隻要高喊‘萬勝’,就能吃飽穿暖了……”


    “——隻是個開始啊~”


    “一場戰爭的勝利,僅僅隻是為朕,贏得了專心處理內部的時間、精力而已。”


    “便是河套,想要好生經營,以為我漢家養馬之地,也同樣要朕費一番功夫……”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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