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長安,命運的齒輪開始轉動;


    曆史上的帝國雙臂、絕代雙驕之一的衛青,已經開始朝著人生巔峰而前進。


    而在數千裏外的河南地,一場結局早已注定,卻也注定慘烈的大戰,真隨著一麵城牆拔地而起,而逐漸臨近。


    ——博望城,已經正式動工起建。


    按照少府的預案,博望城一如中原城邑,四四方方,各正對東南西北;


    城東西十裏,南北六裏,內部可容納軍屬一萬戶。


    城外,於城東、城西各設兵營,分別入主五千常備戍邊卒。


    至於城中,將來便會是這一萬朔方戍邊卒,所對應的一萬戍邊家庭。


    有點像後世的軍戶;


    但不同於那世襲罔替,躲都躲不掉的軍戶製,博望城這種模式,更像是秦時移民實邊,以消化新服之地的政策。


    ——現如今的南越王趙佗,便是這個政策下的產物。


    曾幾何時,趙佗奉始皇之令,以副官身份隨主將任囂,率足足五十萬‘大軍’南下;


    這裏的五十萬大軍,自然不會是五十萬訓練有素,久經沙場的精銳,而是五十萬接受過基本軍事訓練,卻大都沒有上過戰場的老秦良家子。


    這五十萬人到達嶺南,並為秦開疆拓土之後,既沒有功成而歸、班師迴朝,也沒有迴到原籍,而是就地留守,成為了秦庭遷往嶺南地區的第一批移民。


    平日裏,這些人也種地勞作,過著尋常農戶一般的生活。


    有事時,他們卻也能隨時發揮老秦人的光榮傳統:扛起鋤頭便是農,拿起長戈便是兵!


    後世人常說:秦之亡,恰恰是其製度過於先進,導致嚴重不符合時代背景、文明進程,以至於‘步子跨的太大扯到了蛋’;


    從當年,秦對嶺南之地的開發方式,其實就不難看出這一點。


    ——趙佗帶著那五十萬人,在嶺南地區的開發,不就是後世新時代,華夏文明依舊在用的生產建設兵團嘛!


    兩千多年後,新華夏依舊還能撿起來用,甚至還能發揮相當效果的製度,放在這兩千多年前的時代,能不‘扯到蛋’嘛……


    至於如今,劉榮決定在博望城駐紮的兩部都尉,有別於後世朱明時的軍戶,以及新時代兵團的,則是相較於後二者,將來長期駐守博望城的這兩部都尉,重心更多還是在軍事上,而非農業生產、建設之上。


    ——原則上,長安朝堂不會完全切斷對博望城的後勤、輜重輸送。


    該給的軍糧半點不少,還是會發放到將士們手中。


    唯一的區別在於:其他部隊的將士領了軍糧,就可以安安心心打仗,非但不用擔心自己吃不飽肚子、會餓著肚子上戰場,甚至還能有餘力照應家裏。


    而博望城這兩部都尉,則是在領了軍糧之後,可以安心的完成上級下達的軍事任務:種地。


    沒錯;


    對於博望城這兩部都尉而言,種地,並非生活所迫,而是軍事任務!


    原因也很簡單:華夏民族的血脈,始終帶有‘能種地的地方才能生存’的認知。


    劉榮要做的,就是通過軍事命令,來借這兩部都尉將士告訴天下人:河套,是能種地的;


    而對華夏人而言,能種地,自便意味著能生存。


    如此一來,日後無論是長安朝堂決定向朔方郡移民實邊,還是對博望城加派類似的‘耕戰’兵團,阻力都會小很多。


    至於將士們在博望城附近開荒,所得的田畝和作物收獲,劉榮也十分大方:田,誰開墾算誰的;


    糧,誰種出來算誰的。


    換而言之,‘種地’這一項軍事任務,非但能為博望城守軍將士帶來穩定的副業收入,甚至還能讓他們輕而易舉之間,便置辦下相當不菲的田產。


    固然,河套地區並不太適合種地。


    準確的說,是相較於開荒耕作,這片土地,更適合畜牧業的發展。


    但沒關係;


    劉榮願意付出這麽些許代價,拿出河套3-5個百分點的土地,來吸引天下人前往、定居。


    這,也正是博望城存在的意義。


    ——博望,望的從來都不是物理意義上的北方,而是比北方、比匈奴更為遙遠宏大的目標。


    秦時有言:六王畢,四海一。


    劉榮希望自己百年之後,華夏能再多出一句:遊牧、農耕皆諸夏,羅馬東叩稱漢臣……


    “單於庭主力,難道還沒有抵達高闕嗎?”


    “怎麽都過去了這麽久,都還沒動靜?”


    博望城——或者說是還未建成,連雛形都不曾具備的博望城北‘城牆’外;


    榆侯欒布駐馬而立,看著幾裏開外的大河南岸,依舊在往返巡視的漢軍將士,眉頭隻緊緊皺在了一起。


    在欒布身側,弓高侯韓頹當、江都王劉非等眾人,也都是一副不甚其解,卻又憂心忡忡的表情,目光齊齊鎖定在遙遠的大河沿岸。


    “事出反常必有妖啊……”


    “軍臣老賊,究竟是在盤算什麽?”


    作為在草原土生土長的降將,或者說是華夏曆史第一位留學生,韓頹當對匈奴人,或者說是草原遊牧民族的脾性,可謂是了若指掌。


    ——韓頹當歸降漢室時,尚還是太宗孝文皇帝早年,距今已有三十多年。


    作為韓王部的小王子,韓頹當自然見過上一代老上稽粥單於,並相當了解其秉性。


    而如今的軍臣單於,韓頹當最後一次見到的時候,軍臣還是個騎著小馬駒,整日與酒色為伍的紈絝左賢王。


    對於軍臣——尤其是成年後的軍臣,韓頹當的了解十分有限。


    但再怎麽有限,韓頹當也能從如今的狀況當中,聞到一股極為濃烈的危險氣息。


    ——時間,已經來到了天子榮新元元年,秋九月末。


    再過幾日,便是歲首新年。


    距離漢軍推算的單於庭主力抵達日期:九月十五,已經過去了十多日;


    但高闕至今為止,都沒有產生絲毫變化。


    按理來說,單於庭主力在代北猛攻馬邑,突聞河套易手,必定會馬不停蹄的飛馳迴援。


    從程不識棄守馬邑,誘敵深入之計未能成行,也能側麵印證這一點。


    ——為了迴援河套,軍臣連跨過馬邑、踏足雁門郡的天賜良機,都已經全然顧不上了!


    這就很奇怪了。


    既然軍臣在代北、在馬邑接到河套的消息之後,第一時間就做出了堅決迴援的決定,那之後的行軍速度,必然會提升到匈奴騎兵部隊的極限!


    即:一人三馬,輪換騎乘,餓了在馬上吃,累了在馬上歇;


    隻無論如何,不得有片刻停止迴援的腳步!


    如果按照這樣的速度,那早在秋九月十日左右,單於庭主力就應該抵達高闕。


    至於九月十五的推斷日期,則是漢軍以最樂觀的狀態,以匈奴單於庭主力白晝趕路、黑夜休息作為條件推斷的。


    這,已經是漢軍最樂觀、匈奴人速度最慢的迴援速度了。


    隻要還騎著馬,而非腿兒著來,匈奴人再怎麽慢,也不該在九月十六日清晨,都未能抵達高闕。


    所以,漢軍自欒布以下,皆一致認為:最晚在九月十五日晚間,軍臣率領的單於庭主力,就已經迴援抵達高闕。


    然後,就是過去這十幾日的詭異沉寂。


    ——沒動作啊!


    高闕一如往常,之前該怎麽樣就還怎麽樣,城樓上的匈奴兵卒,該是哪些人就還是哪些人;


    ‘必然抵達’的單於庭主力,非但沒有讓高闕表露出戰略姿態的轉變,甚至都沒有表露出自己的存在!


    就好像單於庭主力,壓根兒就不曾抵達高闕——至少是沒有萬人以上的大隊人馬抵達。


    這就急壞了欒布在內的一眾老將,老想做點什麽,卻又偏偏什麽都做不得。


    提問:什麽樣的劊子手,最令死刑犯感到恐懼?


    答:並非那些幹脆利落,手起刀落的痛快人;


    而是那些隻高舉著刀,讓犯人一直惹受精神折磨,卻遲遲不願落下砍刀的老陰掰。


    人類從來都不恐懼已經到來的危險,而是會更恐懼必定會到來,卻始終未到來的危險。


    ——刀子,永遠是懸在頭頂上的最嚇人,而非砍在脖子上的。


    現在的漢軍眾將,便是類似的狀態……


    “實在不行,就讓遂營再架幾座橋,直接打上高闕!”


    “打不打得下來且不說,起碼能知道高闕內,究竟是個什麽光景。”


    “——若那軍臣老賊在高闕,我大軍傾巢而出,強攻高闕,軍臣老兒必定會驚懼交加,加兵駐守高闕。”


    “若不在,那我等即便攻不下高闕,也總是能抓幾條舌頭,好生盤問一番?”


    漫長的沉默之後,終還是江都王劉非,年輕氣盛沉不住氣,滿是煩躁的發起了牢騷。


    見眾人齊齊望向自己,劉非卻也並未表露出絲毫尷尬之色,隻憤憤不平的繼續說道:“難不成,還真要這麽等下去?”


    “——明知他軍臣不懷好意,且手握重兵環伺在外,卻根本不知道他想幹什麽。”


    “甚至有可能,我們連他在哪兒、從何處發難都不知曉。”


    “與其這般熬著,還不如主動出擊……”


    聽到這裏,大家夥心中自也是了然。


    ——江都王殿下,這是忍受不了這種暗刃懸於頭頂的精神折磨,這才發起了牢騷。


    至於劉非所提議的‘強攻高闕’,在眾人——尤其是欒布看來,基本上是完全沒有可行性的。


    秦關高闕原本的意義,就是在河套外、在大河對岸,為秦軍留下一處牆頭堡,以免大河對岸完全脫離秦軍控製,導致秦軍無法輕易渡河背上,踏足幕南。


    也就是說高闕,其實防的並不是隔大河相望的河南地,而是防北麵的草原幕南地區。


    可如今的高闕,卻成了匈奴人在河套北側,阻隔漢軍北出河套,渡過大河、踏足幕南的屏障。


    尤其再加上以大河作為護城河,更是將高闕的戰略意義,提高到了函穀關那樣的要塞、雄關的程度。


    ——函穀關,肩負漢家的基本盤:關中的安穩;


    而高闕,則肩負著匈奴人的大本營:幕南的安全。


    從這個角度上來說,攻奪高闕,對於漢家上下君臣、將帥的誘惑力,其實並不亞於奪取河南地。


    但某個東西的誘惑力足夠大,往往恰恰是因為得到他的難度,與其本身具備的誘惑力,呈幾何式上升的正相關聯。


    打下高闕,好不好?


    當然好了!


    隻要掌握高闕,那漢家就算是在幕南地區,有了一處比雲中都還堅固的橋頭堡!


    是戰是和,是進是退,全然由漢家說了算!


    若想打,漢軍可以北渡大河而出朔方,以高闕為支點,向遼闊的幕南地區分散展開攻勢;


    又或是對朝幕南地區的腹地:龍城方向進發,直接威脅匈奴的政治權利中心,撼動匈奴人在草原的統治根基!


    若想歇一歇,又或直接就是不打,有高闕在河對岸‘放哨’,朔方郡也就不必再擔心北方方向的安全問題,可以安心種幾年田,更或是專心處理一下西方的河西走廊。


    可高闕,好不好打呢?


    便從此刻,欒布一副看白癡般看向劉非的眼神,就不難得知:不好打。


    很特麽不好打。


    以至於‘打高闕’這個提議,在欒布看來都顯得有些可笑、哪怕這話是出自江都王劉非之口,欒布都忍不住麵露鄙夷之色的程度。


    感受到欒布望向自己的目光中,那前所未有,且絲毫不加以掩飾的鄙夷,劉非尷尬之餘,暗下也反應過來;


    ——過去這段時間,自己在將軍們麵前立下的‘知兵’人設,可以說是塌了個稀碎。


    卻不料也正是在這時,弓高侯韓頹當若有所思的看了看劉非,而後,又耐人尋味的看向老夥計:榆侯欒布。


    “我,倒是有些讚成江都王的提議……”


    嗯?


    什麽情況?


    咋,弓高侯你也不知兵了?


    那可是高闕!


    以大河為護城河,秦關秦牆為工事主體的高闕!


    上下嘴皮子一碰,說的倒是輕鬆;


    真要動了兵,幾萬人的傷亡砸下去,怕是連高闕頂部的牆垛都摸不到!


    如是想著,眾人不由自主的看向欒布,等著欒布對這個一眼弱智的方案,發表大家意料之中的評價。


    但在欒布的麵色,也從最開始的愕然、不解,逐漸轉變為若有所思,再到隱隱有所明悟、認可之時,大家夥直接亞麻呆住。


    完了……


    主將欒布,也傻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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