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林博望苑,苑西校場西南方向,一條人工淺溝之側。


    夜半時分,月明星稀,就連思辰的雄雞,都還在雞舍內昏昏欲睡。


    人工淺溝對側,距離淺鉤約莫百八十步的位置,是一個個仿照匈奴樣式的牛羊圈。


    圈內,牛羊匍匐在地,閉目沉睡。


    也就是在如此夜半時分,淺溝這一側的灌木叢中,開始竄出一道又一道悄無聲息的身影。


    從身上衣袍來看,這些人顯然是軍人,卻又並非漢家常見的步兵或騎兵。


    他們頭頂圓胄,身上卻並不著甲,隻一身幹練的演武服;


    褲腳被束腿綁起,腳下踩著的鞋不知是何材質,行走在灌木、土石之間,竟然不曾發出半點響動。


    乍一眼看過去,從灌木叢中潛行而出的,似乎並沒有多少人。


    但眨眼的功夫,整個淺溝一側,都被密密麻麻的人影所占據。


    令人心驚膽戰的是:沒有聲音!


    沒有任何聲音、響動!


    這些人,就好似刺破黑暗的幽靈,不知從何而來、去往何處;


    更令人心跳加速的是:一眼看去上千顆人頭攢動,非但沒有任何響動,甚至還有條不紊的分成小組,開始忙活起些什麽。


    最開始,是一根根半腰粗的長木,被成列的"幽靈"肩抗到淺溝旁。


    而後便是一根根手腕粗的麻繩,宛如變魔術般,將一根根長木捆綁在一起――至多不過半炷香的功夫,淺溝之上,便多出了上百張由長木組合在一起的平麵。


    再然後,便是最令人難以置信的一幕。


    ――原本各自獨立的平麵,在"幽靈"們巧妙的繩索組合下,串聯成了一張十丈寬,數十丈長的巨網!


    而後便是數百號人快步走到淺溝對側,合力拉動繩索,將這張巨網平鋪在了淺溝之上。


    如果淺溝內有水,"幽靈"們大抵不會這麽費力。


    但即便費力,幽靈們,終也還是完成了這聳人聽聞的任務。


    最後,是一個明顯衣著不常的"幽靈"站上高出,點燃火把並高高舉起。


    同一時間,淺溝對側那成排的牛羊圈周圍,也開始亮點火光……


    「演武結束!」


    「耗時,三刻又一炷香!」


    沒有歡唿。


    在號令官宣讀出此次演戲所耗費的時間時,所有"幽靈"都隻是長鬆了一口氣,而後難掩疲憊的跌坐在地。


    又過了好一會兒,一名人高馬大的將軍來到淺溝前,雖是走上了臨時搭建的高台,卻也學著幽靈們的模樣,就地一屁股坐了下來。


    再然後,牛羊圈周圍的火光,開始朝著將軍所在的方向聚攏,並漸漸浮現出一道又一道"幽靈"身形。


    最後的最後,是這些從牛羊圈周圍走迴的幽靈們,宣布這場演武中,最為關鍵的一項考核指標。


    「南甲七號圈,羊十隻,四隻驚醒;」


    話音落下,淺溝靠近南側的一隊"幽靈"應聲低下頭,一臉屈辱的坐起接受批評、斥責的準備。


    「中丁一號圈,牛二頭,羊十五,各驚醒其一;」


    又一聲唿號,又是一隊相應位置的"幽靈"低下頭。


    「北乙九號圈,牛一頭,羊八。」


    「――悉數驚醒!」


    這一下,相應位置的好幾隊"幽靈",更是直接從地上站起了身,


    各自扯開衣襟袒露上身,等候起意料之中的軍鞭。


    而在高台之上,那青年將軍也終於站起身,上前來到幾口巨大的銅製喇叭前,開始了這場演武的總結大會。


    「將士們辛苦了!」


    「三刻又一炷香,比起陛下,又朝中諸位將軍要求的一個時辰的標準,短了足近一刻!」


    「這,非常了不起!!!」


    將軍器宇軒昂的動員,卻並沒有讓幽靈們――或者應該說是遂營將士們暗淡下去的雙眸,重新被那一道道火熱的光明重新點亮。


    大家夥依舊是一臉沮喪的低著頭,臉上寫滿了生無可戀。


    ――就這個項目,遂營甲、乙兩部都尉上下,足一萬遂營將士,反反複複訓練了將近半年!


    幾乎是從才剛開春的二月,一直練到如今的夏六月!


    至今為止,大家夥兒都還不知道練這個項目的意義在哪,為什麽要花費這麽長的時間,專門練這一個項目。


    遂營士的專業知識,讓大家夥隱約意識到:這個項目,鍛煉的是趁夜偷襲前,以遂營悄無聲息趕鋪浮橋的本領。


    重點考核項目就三個。


    ――耗時越短越好!


    ――浮橋越牢固越好!


    以及,動靜越小越好。


    隻是大家夥實在不明白,為什麽要練這個項目。


    隔三差五練上一遍,又或是將這個項目拆分開來,分別訓練架設浮橋的速度、質量,以及隱秘性,難道不是更好、更合理的訓練方案嗎?


    搞得這麽極端,大家夥兒都有半年沒有練習其他項目;


    如此有針對性的訓練,若是有的放矢倒也罷了。


    偏偏這模擬河流的淺溝,還特麽是南北方向!


    如今天下,有哪處戰略要地外,是有一條南北向的河流天塹、隻要悄無聲息渡過這道天塹,就能對該戰略要地構成重大威脅的?


    還真有。


    ――函穀關!


    大河在函穀關外的流向,便是神州大陸極少見的南北流向,而非東西流向。


    可問題是:遂營甲、乙兩部都尉,可是當今天子榮親自頒詔,直接整編的中央直屬武裝!


    就算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劉榮也不可能下令直屬長安中央的遂營都尉,從函穀關外發動夜襲,並悄無聲息的趁夜趕鋪浮橋啊?


    怎麽著?


    難不成當今天子榮,是怕將來叛軍到了函穀關外,拿函穀關前的大河天險毫無辦法,這才提前練好一支進行過針對性培養的遂營,好供叛軍將來攻入函穀?


    這不純純扯淡嘛……


    不知道訓練的目的,大家夥的積極性自然就沒那麽高。


    但終歸是軍人,又有劉榮親自指定的軍法:服從命令是軍人的天子,一天三五次在耳邊迴響。


    就算不理解,遂營甲、乙兩部都尉,也還是拿出了所有實力,認認真真練了三個月。


    ――就算這個項目毫無意義,這也是天子詔令!


    ――無論有沒有意義,也必須把這個項目練好!


    在今日之前,以上,便是絕大多數遂營將士的心聲。


    但現在――在這場期末考級別的演武結束之後,上萬遂營將士們,卻都被反複的挫敗磨去了銳氣。


    速度倒是提上來了;


    質量也絕對不算差。


    但最後一項,同時也是最為重要的一項指標:動靜,卻依舊壓不下去。


    在這個項目最開始下達到遂營都尉時,遂營的將官們很快便達成一致:這個項目,重點在於行動隱蔽性。


    為了保證鋪設浮


    橋的隱蔽性,以及後續突襲的突然性,該訓練項目的側重點,必須放在"減小動靜"這一點之上!


    在無法兼顧速度、質量、隱蔽性時,原則上,可以犧牲部分時間,甚至一定程度上犧牲浮橋的搭設質量,來爭取將"動靜"降到最低。


    即:鋪設浮橋,可以慢點;


    ――朝堂要求一個時辰,咱們一個半時辰,甚至兩個時辰做到,也行。


    浮橋的質量,也可以不那麽嚴格。


    ――朝堂要求該浮橋排除人為破壞因素,應當在供部隊過河之後,再供百姓民日常使用至少一個月。


    咱們放寬鬆點:隻要能撐一個晚上,讓奇襲的先頭部隊一個不落的踏過浮橋即可。


    就算最後一個兵士走到對岸之後,浮橋便轟然碎散,也行!


    但這一切的前提是:動靜一定要小!


    犧牲時間,做慢一點,是為了避免有人著急、想快一些而鬧出動靜;


    犧牲質量,做的相對差一些,也是為了避免有人太較真質量,而鬧出動靜。


    說來說去就是四個字:別鬧出大動靜!


    但最終結果,卻讓所有人都絕望了。


    ――這根本沒法不鬧出動靜!


    以麻繩為索,將長木捆成平麵,再通過牽引強拉到淺溝之上――單就是麻繩和長木之間的摩擦聲,便足以讓人直皺眉!


    更別提長木和淺溝底部摩擦,所發出的磕絆聲了。


    或許有人會說:這淺溝沒水,所以才會發出長木磕碰地麵的響聲;


    但遂營的將官們很清楚:能在泥土上砸出聲音的東西,在水平麵上――尤其還是流淌著的水麵上,能砸出的聲音隻會更大!


    而動靜大,就意味著該項目最核心的一點:隱蔽搶鋪浮橋,以供渡河部隊奇襲,變成了一紙空談。


    根本無法隱蔽!


    這便橋正鋪著呢,敵人說不定都在對岸整裝待發了!


    這還奇襲個錘子啊奇襲……


    「某聽到有人說,這條淺溝,是大河。」


    「淺溝對岸,是函穀!」


    「淺溝對岸的牛羊,便是我漢家的函穀守軍?」


    「嗬……」


    「半年啦~」


    「將士們在這博望校場――在這條淺溝上,操練了足足半年!」


    「就算是個孩童,反複做一件事做半年,也總該能問父親一句:大人,孩兒為何要做這件事?」


    「今日,某便告訴將士們。」


    說著,將軍緩緩側過身,斜對著癱坐於淺溝內的遂營將士。


    手中長劍連鞘駐地,雙手扶在劍柄頂端,鄭重的目光,卻直勾勾盯向了那張由長木、麻繩編製而成的巨大平麵。


    「這條水溝,確實是大河。」


    「――但並非函穀關外的大河!」


    「而乃,河南地以東的大河……」


    「過去這半年,將士們為何要練習自東向西鋪設浮橋?」


    「因為我漢家,在河南地以東,與河南地隔南北流向的大河相望。」


    「要想將浮橋撲入河南地,我遂營將士,隻能自大河東岸,朝西岸鋪設浮橋……」


    「沒錯!」


    「河南地!」


    「――這條淺溝對岸,並非函穀關,而乃我諸夏遺失百十年的塞外明珠:河南地!」


    「對岸的牛羊,也並非函穀關的守軍將士,而恰恰是匈奴人養在河南地、養在大河西畔的牛羊、牧畜,乃至走狗、鷹犬――更甚至,直接就是匈奴人!」


    「


    過去半年,將士們在反複操演的,是在戰爭爆發前夜,為我漢家收服河南地的大軍鋪設浮橋,以供大軍潛渡大河,兵臨河南地!」


    「而且,將士們學以致用的一天,已經不遠了……」


    ……


    隨著將軍這番話道出口,將士們徹底待在了原地。


    河南地?


    匈奴人?


    ……


    河南地!


    匈奴人!!!


    刹那間,遂營甲、乙兩部都尉群情激奮,甚至從疲憊的身體中,迸發出前所未有的激情和鬥誌!


    但很快,大家夥又如喪考妣的低下了頭。


    ――既然是打匈奴人,那就更應該成功!


    可演武結果,卻讓這上萬遂營將士,都找不出哪怕一個人,有"不辱使命,為大軍悄悄鋪設浮橋"的信心。


    那將軍卻沒再管這些,隻抑揚頓挫的繼續道:「五月已過!」


    「匈奴人已經在龍城,結束了一點一度的林大會。」


    「――在這場大會上,匈奴單於軍臣,會得到許多年輕力壯的悍勇之士。」


    「而在大會結束之後,便該是軍臣提兵東進,兵臨上、代之時……」


    「將士們;」


    「――匈奴人的軍隊,已經朝著我漢家的北境出發了。」


    「短則月餘,長則二三月――戰爭,必定會在上、代一線徹底爆發!」


    「屆時,上郡、代北,乃至雲中的袍澤、壯士們,會拚勁所能,為我西北偏師爭取時間。」


    「而我西北偏師,究竟能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趕在單於庭主力迴援之前重奪河南地!」


    「關鍵,便在我遂營將士這麵浮橋!」


    說到此處,那將軍已是激動一場,側身看向那"浮橋",猛然抬手指去!


    「三刻又一炷香!」


    「一架可供千軍萬馬馳騁三日的浮橋!」


    「鬧出來的動靜,卻連大河奔騰的水流聲都壓不下;」


    「將士們,難道還要再做這女兒態?」


    一語即出,淺溝方圓數裏,都陷入一陣漫長而又詭異的沉寂。


    卻見高台之上,那將軍極為嚴肅的正了正衣帽,更一絲不苟的將佩劍掛迴腰間。


    而後猛然一拔劍!


    鏘!~~~


    「遂營甲、乙都尉聽令!」


    「操演項目,由暗、速鋪設浮橋,改為速鋪多麵浮橋!」


    「標準:北岸牛羊,二成不被驚醒即可!」


    「數量五架!」


    「限時――整三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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