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著良心說,漢家還真有一種封賞,是隻給死人的。


    ——異姓王。


    比如太祖高皇帝劉邦的大哥,即便早在太祖潛邸豐沛之時便已亡故,卻也還是被追封為:武悼王。


    自太祖皇帝白馬誓盟:非劉氏,不得王——尤其是在‘非劉勿王’這一祖製的漏網之魚:長沙王吳氏一族絕嗣之後,異姓王在漢家唯一的存在可能性,便是追封亡者。


    但除此之外,漢家對待軍人,從來都不曾有過類似‘死了功勞就更大些,活著功勞就稍小些’,又或是‘死者為大,既往不咎’之類的慣例或潛規則。


    即便是拿太祖高皇帝年間的元勳功侯來說,活著等到劉漢開國者,也總是比那些死在開國前夜的將帥地位更加顯赫。


    但劉榮很清楚:在類似這樣的事情上,人們——尤其是政治人物們,很容易產生一種思維慣性。


    即:一位戰死沙場的將領,其陣亡本身,也是一種貢獻。


    非但如此,該將領的英勇就義,還會成為朝堂官員判斷其作戰是否竭盡全力、是否貢獻出所有的重要判斷依據。


    簡而言之,便是:人家都戰死了,你還想怎樣?


    人家都把命給搭進去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這你還不給人家算個功勞?


    對此,劉榮即便稍有不同的看法,也還是願意接受。


    ——一名將領,隻要不是生前犯下了重大錯誤,從而導致戰爭進程產生明顯不利於本方的轉折,劉榮便樂得承認:一名為國捐軀的將領,至少靈魂是高尚的,對國家是有貢獻的。


    一名願意死戰不退的將領,精神是值得肯定的,功勞是值得承認的,烈士待遇,也是人家應得的。


    但在此基礎上,劉榮還要引導著整個朝堂——整個漢家政壇,都逐步接受另外一個現實。


    活著,不是罪過。


    隻要不是臨陣潛逃、畏敵避戰之類,那在相同的客觀條件下,活著結束戰爭的將領,並不比為國捐軀者貢獻更小。


    就拿太宗皇帝十四年,率部死戰朝那塞,最終以全軍覆沒的代價,為漢家換來反應時間的故北地都尉孫卯,同過去這個冬天的程不識對比;


    ——孫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明知不可敵而敵之,這種大無畏的精神,劉榮由衷敬佩!


    而在過去這個冬天,程不識同樣以相對劣勢的兵力死守朝那塞,在本方總戰損超過兩成——尤其是在北地都尉部戰損超三成的情況下,依舊牢牢守住了朝那塞!


    如果說,故北地都尉孫卯值得肯定的,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以生命為國家爭取到了戰略反應時間的話,那程不識在此戰中的貢獻,便是毋庸置疑的專業成就。


    守住朝那塞!


    將匈奴人擋在邊牆外!


    從源頭上,杜絕了太宗皇帝十四年,那近乎喪師辱國的狀況再次發生!


    所以在劉榮看來,故北地都尉孫卯,是類似後世幾位英雄——如雷英雄、邱英雄般的榜樣式人物;


    其事跡值得傳頌、讚揚,其精神值得發揚。


    而程不識,卻是實打實的從戰略角度上,為國家做出了重大貢獻,且前途無量的高級將帥胚子。


    都不用說旁的;


    自有漢以來凡五十餘載,匈奴人哪次超萬人以上規模的入侵,是連漢家的國門都沒敲開、連漢家的領土都沒踏入,便灰溜溜空手而歸的?


    別說是萬人以上規模的大範圍入侵了;


    在代北雁門,及雲中、上代等郡,匈奴人隨便湊個百十來騎,便是起碼要燒殺搶掠好幾個村莊,才願意連吃帶拿的滿載而歸的!


    至於呈集團式的大規模入侵,無論是太祖高皇帝年間的平城戰役,冒頓單於兵臨代都晉陽,還是太宗孝文皇帝年間,匈奴先鋒出現在長安附近;


    ——每一次,匈奴人都好像是逛街般,輕鬆寫意的深入漢家腹地。


    過去這個冬天,是漢家自開國以來,第一次在一場邊防戰爭中,將匈奴人的入侵意圖完全挫敗,讓匈奴人沒有搶走哪怕一粒米、一尺布,及哪怕一個漢家青壯。


    或許如今的漢家朝堂,還沒有意識到這個現實有多恐怖。


    但沒關係;


    劉榮會一點一點告訴整個朝堂:這一戰,是漢匈百十年紛爭過程中,至關重要的一個轉折點。


    而在此之前,劉榮首先要做的,便是通過一個一千二百戶食邑的徹侯爵位,來向天下人昭告:天子榮新元元年冬,漢匈朝那一戰,漢家大勝!


    即便有人會陰陽怪氣,說些’程不識損兵折將,盡顯王者之姿,右賢王毫發無傷,仍舊難掩頹勢‘之類的話,劉榮也依舊要這麽做。


    而劉榮的這一舉動,倒是難得得到了東宮竇老太後的鼎力支持。


    “皇帝,做的好啊~”


    長樂宮,長信殿。


    聽聞劉榮,將上午發生在北郊的事娓娓道來,竇老太後那盡顯老態的麵龐之上,也難得湧上一抹欣慰之色。


    緩緩點下頭,認可了劉榮的作為,老太後悠然一聲長歎,便開始迴憶起了當年的往事。


    “我還清楚的記得當年,老上單於率軍叩邊——長安朝堂得到消息的時候,匈奴人的軍隊,都已經抵近蕭關了。”


    “北地、隴右被隔絕在關外,音訊全無;”


    “關中自渭水以北,無不是人心惶惶······”


    “——短短十數日,關中甚至開始流傳起‘漢之將亡,衣冠落地,北蠻入主,遍地胡膻’的傳聞。”


    “等太宗皇帝下定決心,調動各路軍隊、將軍屯兵備胡之時,又傳來迴中宮被匈奴先鋒點燃的消息。”


    “其實,也不用有消息傳迴;”


    “那衝天火光、濃煙,隨便在長安找個民居屋頂,便已是能遠遠瞧見的了······”


    帶著追憶的口吻,說起自己記憶中,發生在太宗皇帝十四年的那段過往,老太後又是一聲悠長的哀歎。


    許久,方從思緒中迴過神,摸索著探出手;


    雖是握住了女兒劉嫖的手,但嘴上,卻是稱讚起了落座於殿內東席,仍略帶茫然之色的程不識。


    “程將軍,是太宗皇帝年間的老臣了。”


    “——若我沒記錯的話,程將軍便是在當年那一戰,起於雁門?”


    “眨眼間,這都過去了整整二十年。”


    ····


    “當年的小中郎,已成了如今老臣謀國的宿將;”


    “當年的皇長孫,如今也做了我漢家的縣官。”


    “卻是我這老婆子,已是不知道我漢家的程將軍——乃至我漢家的縣官,究竟長得一副怎般模樣了······”


    說話的功夫,便見兩支巨大的木箱,被宮人們合力抬出;


    箱蓋被掀開,頓時亮出一排排、一列列黃燦燦的金餅。


    “官、爵,是皇帝給的;”


    “早在戰前,我就說過:每斬下一顆匈奴首級,我這瞎眼老婆子,便皆另有賞賜於將軍。”


    “——這千金,是我替太宗孝文皇帝,謝酬與程將軍的。”


    “當年一戰,為太宗皇帝引以為畢生之恥;”


    “賴程將軍之忠勇,這份恥辱,也總算是得以血複······”


    隨著老太後半帶感激,半帶唏噓的話語聲,程不識也總算是從迷茫、呆愕的狀態中稍稍迴過神。


    略有些遲鈍的看向殿內,那陳列於木箱內的一千枚金餅,又如夢方醒般,從座位上彈將而起!


    對著老太後便是沉沉一拱手,嘴上焦急道:“太皇太後厚賞,臣,感激涕零!”


    “然敗軍待罪之臣,於邊塞損兵折將,連軍中將帥都已無顏以麵······”


    “更何況出征前,太皇太後已先賜千金;”


    “有負太皇太後期許,臣羞退太皇太後先前之賞都來不及······”


    說著說著,程不識便再度低下頭去,顯然還沒能從過去的慣性思維,以及自己‘過大於功’的主觀判斷中迴過神來。


    卻見老太後滿懷唏噓的又發出一聲長歎,又輕輕捏了捏女兒劉嫖的手,示意女兒替自己上前,將跪地的程不識扶起。


    又過了片刻,老太後才悠悠開口道:“在這件事情上,皇帝是對的。”


    “搶迴陣亡者之屍,便可盡得其生前之財、產——這本就是匈奴的冒頓單於,為應對我漢家的斬首計功之製,而做出的應對措施。”


    “多年以來,我漢家不知有多少將士,被匈奴人的這個製度所害。”


    “——有功者,沒有得到自己應有的武勳、榮耀,陣亡者也沒有得到自己應有的待遇、照拂。”


    “皇帝有心改變這一現狀,是對宗廟、社稷大有裨益的好事。”


    “至於將軍,不過是碰巧趕上了;”


    “大可不必覺得皇帝,是為了保下將軍的前程,才做了一個錯誤的決定。”


    說著,老太後還不忘側過身,象征性的探出手,在劉榮的耳朵上輕輕捏了捏。


    嘴上也不忘含笑說道:“若皇帝真敢亂來,我這瞎眼老婆子,自也不會由著皇帝的性子。”


    “就算是為了程將軍,我這瞎眼老婆子,那也是要揪一揪皇帝的耳朵,好生為太宗皇帝、孝景皇帝,教訓一下不肖子孫的······”


    隨著老太後這一番話話語,殿內原本還有些沉重的氛圍,也是隨之輕鬆了起來。


    老太後身旁,年方及冠的少年天子含笑而坐,仍由老太後將手從自己的耳朵上移開,又自然的握住了自己的手。


    而在老太後另一側,經過老太後這段時間的反複告誡,劉嫖顯然也已經接受了現實——自己,恐怕無法成為天子榮的嶽母;


    故而,劉嫖也不複過去那般賊眉鼠眼,逮著機會就要站出來作妖的架勢,反而帶著和善的笑容,為老太後輕輕揉捏起了大臂。


    而在殿中央,才剛被劉嫖扶起不久的程不識,卻是一臉動容的低下頭,沉默良久,終又是‘咚’的一聲跪倒在地。


    “臣,不敢不受恩!”


    “謝太皇太後、陛下厚恩······”


    見程不識這般模樣,齊身落座於禦榻上的‘兩位皇帝’——老太後和劉榮,不約而同的露出了一抹酷似的淡笑。


    見祖孫二人如此反應,劉嫖也適時含笑起身,都不用老太後招唿,便自覺承擔起了自己工具人的職責。


    一邊再次將程不識從地上扶起,嘴上一邊也不忘含笑調侃道:“我說將軍這性子,怎就這般實誠?”


    “——想當年,太宗皇帝細柳閱兵,周亞夫別說是跪了,便是拱手作揖,都要扯一個‘甲胄及身,不便全禮’的幌子,隻拿拳頭捶一下胸前了事。”


    “怎到了將軍這裏,得了賞都還不高興,跪了又跪,跪了又跪;”


    “將軍的身子受得住跪,我這身子骨可弱——可經不起將軍再跪幾迴、母後再讓我扶上幾迴了······”


    又是一番滿含善意的調侃,殿內的氛圍頓時再輕快幾分。


    卻見程不識麵上,仍不見得到太皇太後千金賞賜、當朝天子敕封以侯的喜悅笑意;


    仍舊是一張麵癱臉,一板一眼的對劉嫖拱手道:“食君之祿,自當忠君之事。”


    “我輩武人,得太皇太後、太後、陛下高官厚祿以榮養,自當於戰陣之前拚死而戰。”


    “些許微末之功,本就是我輩武人因盡之份,不敢奢求封、賞。”


    “得太皇太後、太後、陛下垂愛,自當戰戰兢兢,再三叩謝皇恩浩蕩······”


    說著,程不識作勢便要再跪,卻被劉嫖眼疾手快的伸手攔去;


    阻止了程不識下跪的動作,便見劉嫖又嗔怒著一擺手,好似二八少女般,同禦榻上的老太後撒起了嬌。


    “母後~”


    “您瞧這榆木腦袋,甚是無趣的緊!”


    “女兒可不管了,要跪,就讓這榆木腦袋跪著吧!”


    言罷,劉嫖便‘氣唿唿’的一拂袖,快步走迴老太後身側,委屈巴巴的低下頭;


    手上,卻也沒忘繼續為老太後,揉捏起那隻遍布橫紋的手。


    女兒這幅模樣,倒是惹得老太後難得一陣暢笑,便是一旁的劉榮,也是忍著惡心陪笑了一陣。


    笑罷,老太後還不忘借著‘教訓’女兒劉嫖的機會,再道:“莫要胡鬧。”


    “程將軍,那可是為太宗皇帝洗刷冤屈,為我漢家一雪前恥的大功臣!”


    “能扶這樣的功臣起身,那是你的福氣。”


    “若非我這瞎眼老婆子不便,這等好事,還輪不到你來代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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