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道綿延,嶺間到處都是綠色,往更高的地方走去,仿佛與天相接。


    爬到半山腰,一座庭院終於出現在他們的視線裏,幽深寧靜,遺世而獨立。莫子深和gavin停下腳步,欣慰地看了對方一眼,慢慢走進庭院。


    有年輕人在院子裏清掃落葉,看見他們,做了一個引導的手勢,莫子深會意地點點頭,和gavin一起走進一間側房。


    山間風在吹,葉在落,鳥在叫。


    年邁的老人盤腿坐在蒲墊上,坐禪靜聽,莫子深雙手合十,虔誠請求,慢慢向老人吐露那段血肉殘骸的愛情。


    “在催眠界,認定有三種人不能被催眠,智力低下的人、三歲以下的嬰兒以及無藥可救的瘋子。”老人睜開眼,眉目溫和又矍鑠,“你們說的這個人,是個例外,他是第四種。”


    gavin有些急了:“為什麽啊?他很正常啊。”


    老人笑了:“聽了關於他這麽多的故事,我大致是了解他了。理性思維敏銳,控製欲強,不肯受挫於人,他有著非常堅定強大的意誌力,很難進入催眠狀態。”


    gavin露出哀求的目光:“大師,我們千辛萬苦才找到你,隻有你能救他了。他必須忘記那個女人,忘記她的死,忘記那段記憶,不然他會死的,他真的會死的!”


    莫子深說:“他沒有那個女人會死,我們沒有他也活之無味。大師,你是催眠領域的高山之巔,我們知道,這個世界上沒有你催眠不了的人。我們可以跪下來求你,求你讓他忘掉過去,然後平安順遂地活下去。”


    莫子深就這麽跪了下來,gavin看他一眼,淚水盈滿眼眶。


    “你起來吧。”老人反手而立,有些無奈地說,“辦法是有,但他的身體會受到一些傷害,不過養一養也就沒事了。”


    莫子深驚喜,站起來:“什麽辦法?”


    “兩個條件就可以了。”老人說,“第一,他要對我的催眠產生抵觸心理,也就是他拒絕封鎖記憶,抵抗恰恰是進入催眠的一個前提條件,他精神緊繃,我會更容易地進入他的精神世界。第二,他的身體必須極度疲憊,身體虛弱了,潛意識自然很難設防,這都有利於我的催眠。”


    gavin很興奮:“這很簡單啊,他肯定不想忘記那個女人的,他有抵觸心理。”轉而又有些難過,“他的身體已經垮了,不然我們也不會來找你。”


    失眠、酗酒、厭食、幻象。


    車開下懸崖,搶救。


    安眠藥酒精重疊,洗胃。


    生死邊緣走了好幾遭。


    他快死了。


    好像下一秒就要死掉。


    我們要救他。


    無論如何。


    哪怕記憶殘失、死水微瀾,你一定要活著,哪怕未來如履薄冰、隔靴搔癢,求你一定讓他活著。


    老人歎了一口氣:“你們盡快帶他過來吧。”


    莫子深、gavin感激涕零。


    迴到灤市,r世界在香樟的隱襯下,看起來很黯淡。


    勸說的過程,十分順利。


    “老大,我們找到一個特別好的風水寶地,山清水秀,萬物同靈。據說去那裏求神拜佛特別靈驗,你無論心想什麽,都能事成。你可以把小睛帶去,陪她說說話,說不定她能感受到,晚上就出現在你的夢裏了。”


    莫子深知道,隻要給他一點希望,他也會伸手去抓。他甚至願意顛覆他的唯物論,相信神靈,相信她還活著。


    單饒躺在床上,聲音很啞:“人多嗎?”


    “那地方知道的人不多,很清靜,所以才難得嘛。”gavin在一旁搶答,他知道老大心動了,又不喜人多,怕他們打擾到小睛。


    他艱難地支起身子:“我可以馬上動身。”


    gavin的眼淚再次滲了出來。


    再一次來到山間庭院,僅僅隻隔了一天。山依舊陡,樹依舊綠,花兒照樣開,鳥兒照樣鳴。


    莫子深和gavin爬得比昨天累多了,他們幾乎是架著單饒爬完了這段山路。


    一路顛顛簸簸,他手中的那盒骨灰,一直都很穩妥。


    gavin走在前麵領路,三人走進了一個佛堂:“老大,我們先在這作個揖,燒根香,在心裏留個願。”


    單饒就跟沒聽到他說話似的,他推開莫子深,努力地撐起身子,打量了一下四周,然後看著他們,低沉地嗓音透著幾分怒意:“這個佛堂是新搭的,到處一塵不染,根本就沒有過香火之氣,從沒有人來這燒過香拜過佛,你們想幹什麽?”


    gavin和莫子深都有幾分被識破的心虛,剛想解釋,老人就從側門走了進來,微微一笑:“他們這麽忠誠地叫你一聲老大,又怎麽會害你?”


    單饒轉過身看到老人,又側過頭掃了一眼莫子深和gavin,心中一目了然,他蹙起眉,耐著性子朝老人鞠了一躬:“打擾了。”


    說完就往外走。


    “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無故彼無,此滅故彼滅。”老人走到他麵前,“年輕人,你把你的人生看得太輕了。摯愛既然在你心中,她便是有,你何必自賤?”


    單饒停下來腳步。


    老人繼續說:“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你理解這句話嗎?”


    “我為什麽要離開她?”單饒不答反問。


    “心中若有摯愛,那便是軟肋,人生憂,人生怖,都會增多。離開或者忘記,讓人生無憂無怖,難道不好嗎?”


    “不好。”


    “她離開了,對嗎?”


    單饒沒迴答。


    “你的心也跟著離開了,對嗎?”


    他還是不說話。


    “心一路都在追趕她,累嗎?”


    莫子深和gavin看著老人咄咄逼人的問話,十分擔心,又不敢叫停。隻能在旁邊默默看著,心中祈禱老大不要因此受刺激。


    就在他們以為老大不會迴答的時候,單饒忽然說:“累。”


    老人接著問:“還要接著追嗎?”


    “要。”


    “想不想輕鬆一些?追起來不那麽累,不那麽痛苦。”


    “想。”


    “我讓她走慢一點,你別著急,我們停下來休息一會兒再追,好嗎?”


    他頓了頓,好一會兒:“好。”


    “現在開始,聽我從一數到十,我每數一個數字,你就進入一個更深沉的放鬆狀態,我們會去到一個很自在的地方,那裏有你想看到的人。現在你需要放鬆、再放鬆。”老人開始數數,每數一個數字,他都會進入得更深,走向老人布置的、而他又迫切想要到達的地方。


    “一二……七、八、九、十……”


    數到十,單饒應聲倒地。


    “老大!”莫子深和gavin衝到單饒身邊。


    莫子深:“大師,他怎麽了?”


    gavin:“他有沒有事?”


    老人搖搖頭:“他沒事,已經完全進入催眠狀態。隻是你們看起來,他好像睡著了一樣。把他抬進房間的床上,平躺,這樣的姿勢會讓他很舒服。”


    莫子深和gavin把他攙上床,他安靜地躺著,一張俊容削瘦又憔悴,眉宇平和,薄唇微彎,像一個睡著了的孩子。


    莫子深說:“大師,我們有個小小的請求。”


    “我們的一個同伴,韓沐妍,她因為老大而死,還留下一個妹妹。老大曾答應了沐妍,要照顧她的妹妹,這個他不能忘。”


    “我懂你的意思,我會根據你們給我提供的故事,給他重塑一段記憶。他不會忘記你們任何一個人,他甚至不會感覺到記憶的缺失、時間的錯亂、人物的重疊。”他僅僅是換了一段記憶,韓沐妍同樣為他而死,莫子深、gavin依舊是與他忠誠並肩的同伴,而那個女人,他愛到痛徹心扉的女人,被他鎖在了記憶開始之前。


    “他們是哪天相遇的?”老人問。


    “2011年9月16號。”


    “你們可以出去了。”


    莫子深向老人鞠了一躬,和gavin一同退出了房間。


    庭院深,深幾許。梨花開,落滿地。


    香氣溢滿了整個院子,老人輕輕地歎一口氣,走進房間,開始主宰單饒那一年短暫而斷腸的人生。


    “前麵的路很黑,不要怕,一直往前走,不要拐彎,不要迴頭,不要張望,你手中有一截蠟燭,它會幫你照亮。”


    單饒拿著那截蠟燭,一直往前走。


    “你看到一扇黑色的木門了嗎?走過去,推開它,你會見到你想見到的人。”


    “看到了。”他不緊不慢地走近,把門推開。


    “你看到了什麽?”


    “一個大舞台。”


    “舞台上有什麽?”


    “什麽都沒有。”


    “台下呢?”


    “隻有觀眾席。”


    “你走到觀眾席,坐下,表演馬上就開始了,你現在隻需要靜靜地等待。”


    他走到觀眾席第一排,坐下。


    “我數三下,你就把蠟燭吹滅,我開始數了,一……”


    “二。”


    “三。”


    蠟燭滅。


    “你看到了什麽?”


    “我看到了小睛,她在跑,跑得很快,她哭了,看起來很傷心很害怕。後麵有很多人在追她。”


    “你想不想過去幫她。”


    “想。”


    “你不要擔心,我會幫助你。你看,後麵有很多人在追她,他們都拿著武器,你現在徒手上去根本就救不了她,我教你一個辦法。你看到舞台的前麵有一個櫃子了嗎?”


    “看到了。”


    “你現在趕緊走過去,把櫃子打開。”


    庭院的房間裏,單饒如同一個提線木偶一樣,僵硬地走到一個櫃子旁,迅速地把櫃子打開。


    “你現在去到那個女孩身邊,把她抱起來,告訴她不要慌張,不要害怕,你會把她帶去一個很安全的地方,那裏沒有任何人可以傷害她。她會無條件地信任你,而你必須把她藏好。抱住她了嗎?”


    “抱住了。”


    “你趕緊把她塞進櫃子裏,告訴她不要害怕,乖乖待著,裏麵很安全。然後合上櫃門,櫃子上掛了一把鎖,你要立馬把它鎖住。”


    老人看到單饒的動作一頓,好像停住了,他接著說:“你必須把櫃門鎖好,這樣後麵的人才不會發現她。你要快點,再晚就來不及了,他們就快追上來了。”


    單饒遲遲不行動,他好像停在了那個櫃子前,深邃的眼如二月的霜。他的手成懷抱姿勢,很穩妥地抱著一個女人。


    有那麽一瞬間,老人心一軟,這樣的深情,不應被掩蓋,不應被雪藏。可是轉瞬一想,他更應該好好地活著。


    老人心思一定,忽然高唿一聲:“他們追上來了!”


    砰一聲,櫃門合上。


    哐啷一下,鎖被掛上了。


    他終於做到。


    櫃門緊緊地合住了,沒有一絲縫隙。


    老人看見他雙手依然是懷抱姿勢,僵硬,執著。


    櫃門打不開了。


    這把鎖沒有鑰匙。


    男人的眼眶,冰霜化為淚水,像清水一樣低落。


    他是那樣無意識地掉下眼淚,抬頭低頭,無以掩麵。鎖齒一落,不知櫃中人,不憶櫃中事,不念櫃中情。


    老人打了一個響指:“你現在可以轉身了,重新迴到觀眾席,舞台上的燈光都亮了,接下來會有很多的演員陸續出場。舞台上掛著一個時間牌子,看清楚了嗎?是什麽日期?”


    他答得很快:“2011年9月16號。”


    “很好,現在你什麽都不用擔心了。外麵天很藍,草很綠,陽光很好,空氣清新。你隻需要安安靜靜地坐在這裏,專心地看完這場表演。一切都很平靜,一切都與你無關,隻有台上的人,才是你現在需要記住的。”


    老人的話音剛落,舞台上開始有人出現了,莫子深、gavin、韓沐妍……還有很多很多的人,包括他自己。


    人生悲喜,朝朝暮暮,雪落、雨停、風起,一年萬象,你相不相信,我已經看遍?


    老人又打了一個響指:“表演已經結束了,我們要離開這了。在離開之前,我問你一個問題。”


    單饒的聲音出奇的平靜:“嗯。”


    “你記住了台上的哪些人?”


    單饒似乎微微笑了一下:“我的人我都記得,莫子深、gavin、韓沐妍、小韓漪,其它人我也記得,葉南生、林笑……很多很多。”


    “你再想想,還有遺忘的嗎?”


    單饒搖搖頭:“沒有了。”


    老人的鼻子微微一酸:“可以了,現在開始,聽我從十倒數到一,我每數一個數字,你就按照原來的路慢慢往迴走,你會慢慢走出來,看到溫煦的陽光,吹到清涼的春風,唿吸新鮮的空氣。你的同伴已經退場了,他們在外麵等你。好了,我現在開始數數了,十、九、八……”


    ……


    “四、三、二、一!”


    “你已經完全走出來了。準備睜開眼睛,迎接全新的自己。”老人的聲音溫和而又穿透,他打了最後一個響指,“好,睜開眼睛!”


    單饒緩緩地睜開眼。


    陽光穿透紙糊的窗戶,房間裏半暗半明,他眯了一下眼,開始打量四周。


    房間裏空無一人,褪色的紅木雕床,兩張青色的竹板凳,一張和床同色的櫃子,櫃子上掛著一把鎖。


    這裏看起來很簡單,卻很幹淨,一塵不染。


    單饒又四處望了望,最後在櫃子前停住,古銅色的鎖,鎖壁有些陳舊。一切再自然不過,可是他就想多停留一會兒,再停留一會兒。


    好像摸過你千遍萬遍,手心還有你冰冷的溫度。


    我是否曾經把你放在手心,牢牢地握過你?我是否視你為珍愛,鎖住我另一份真愛?


    單饒抬手摸了摸那把鎖,用它輕輕扣了扣櫃門。


    悄無聲息,一切如故。


    他皺了皺眉,把鎖放開,走出房間,推開門。


    莫子深和gavin在外苦等了幾個小時,透著紙糊的窗戶巴巴地往裏望,門吱呀一聲開了,單饒從裏走了出來。


    他的臉色依舊十分蒼白,那雙眼睛染上了晦重的色彩,他朝他倆微微一笑:“子深,gavin。”


    草長鶯飛,有鳥兒在枝頭歌唱,生機勃勃,萬物靈動。


    莫子深眼眶一熱:“老大,謝謝。”謝謝你走出這道門,謝謝你還能活下去,謝謝你還站在我們身邊。謝謝你對我們微笑,哪怕那笑容寡淡又蒼白。


    gavin粗糙地抹掉臉上的淚水,抬頭望著天空:“thankgod!”


    天藍似海洋,無邊又深邃,白雲卷成一團一團掛在天邊,柔軟得仿佛一掐就會癟下去。


    男人心上的雨水止住了,再也不會悲傷,再也不會快樂。他一步一步往前,不知疲倦,可也不會輕鬆。


    他步子很穩,心口卻很踉蹌。


    莫子深和gavin,他們會永遠陪伴他,一半喜,一半憂。


    我重塑了一段記憶,把你鎖在記憶開始之前。我不再記得你,不再記得我們的過去,不記得我曾愛過你。我什麽都記得清清楚楚,唯獨忘記了你。


    我曾以為,忘了你,此生怎麽活?


    其實還能活。


    隻是活得不太好。


    ——


    後來有一次,莫子深閑來無事又去爬了那座山,他見到垂暮之年的大師,忍不住問了句:“他再也記不起來了嗎?”


    大師點頭又搖頭:“如果那個女人還活著,他或許能夠記起來吧?”


    “為什麽?”


    “隻要催眠情景重現,他會想起一切。”


    “你給他創設了什麽情景?”


    大師歎一口氣:“秘密,不必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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