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禦侍可要在下幫你喚來太醫?”


    “不……不用了……”慕清迤一隻手扶著肚子,另一隻手則死死地抓著梨花木椅的扶手;慘白的的指節一如他此時的麵色。而在他身邊服侍的小太監這才從許禦侍驚人的容貌和突如其來的驚嚇中迴過神來, 急嚷嚷著要去找太醫。


    “都別去叫人, ”慕清迤雖然疼得弓起了身子, 可是一雙又大又亮的眼睛仍是直直地盯著眼前的人,低聲道:“不過是尋常胎動而已,並無大礙。”剛說完, 他又轉頭朝著小太監吼道:“還不快去把藥給我端來?”


    徐意山見他如此,略微挑了挑眉。他朝殿門口退後幾步, 淡淡道:“既然慕禦侍身體不適,那在下就先告辭了。”


    “別走。”


    聞言, 徐意山停下了腳步, 站在原地靜靜地看著他。看他用顫抖的手指從椅邊角幾上放著的方盒中取出一根銀針——在試過了端來的藥無毒後, 才連忙灌了兩口藥汁進口中。隻消片刻, 這人就不知是被燙得還是被嗆得連連咳嗽, 連眼淚都給咳出來幾滴,接連墜入了黑漆漆的藥碗裏。而他這痛苦的咳嗽聲則一直迴蕩在空曠的前殿, 讓整座宮殿顯得更為空寂。


    “也許在我離開皇宮的這些日子裏,他過得並不好。”徐意山如此想著,心中高興之餘,亦是有幾分可惜。可惜的是這眼前這碧泱宮雖然高聳得如入雲霄,也宏偉得遮雲蔽日,卻難容住在裏麵的人過得舒心順意。他甚至覺得在自己麵前挺著肚子這位故人有幾分可憐——但這種可憐也隻是卑微的可憐罷了,絕對不及小範之死的萬分之一!


    “許禦侍入宮不過短短幾日,卻在宮中已是豔名遠揚。”慕清迤在停止了咳嗽後,臉色比之前好得多了。他故作姿態地清了清嗓子,接著道:“真不知皇上是從何處將你尋來,大約是從天上罷……就算我整日閉門不出,也能經常聽到下麵的人說起你。”


    徐意山隻是笑笑,並沒有接話。


    慕清迤見他朝自己笑了,麵上竟露出了有些癡迷的神情,問:“你今日為何非要來見我?”


    “在下也隻是偶然間聽聞慕禦侍才貌兼備,頗得聖眷,故而……”


    “嗬,皇上早就不常到碧泱宮了。”慕清迤冷笑著打斷他,“在你還沒進宮之前,皇上是去叢華殿的秦小侍那兒去得最勤。真要說起來,你跟那秦小侍長得倒有幾分相似。”


    徐意山對他提到的這個秦小侍毫無興趣。他隻是對慕清迤方才居然會用迷戀的目光看著自己而感到十分可笑,同樣也感到很可悲。隻見他慢慢挑起了半邊嘴角,語聲曖昧地說:“慕禦侍,在下剛才的話還沒說完……我之所以想來見你,隻是因為對你這個人感興趣而已。”


    聽見他這麽說,慕清迤立馬皺起了眉頭,眸光閃爍不定。半晌,他才能聽見自己的聲音:“許禦侍,當心隔牆有耳。”


    “我知道。”


    “你不怕?”


    “我為何要怕?”徐意山走近他,“人生苦短,我隻怕錯過了就會後悔一輩子。”


    “你……荒唐至極!”慕清迤的臉色變得難看起來,側過臉去不想看他,可是眼角的餘光卻將這人的一舉一動都看得清清楚楚。對他來說,這個地方就是一座死氣沉沉的墳墓——隻有當這個人逆著光走進來的時候,他才知道自己原來還活著。


    ……


    秋夜如水,月白風清。


    皎潔如雪的月光照在殿門口纖塵不染的台階上,隨著時而響起的更漏越來越亮;而高懸在簷下的八角宮燈則是變得越來越暗,似乎無心渡夜。


    洛帝將批閱奏章的朱筆擱下,用兩指揉了揉微痛的眉心,終於開口:“若如你所言,他今日不但強行去見了慕氏,而且還……”


    “迴皇上,此事確實匪夷所思。”暗衛首領龐墨見皇上沉著臉久久沒有說話,亦不敢多加評論此等大逆不道之事。他隻能慶幸那兩人最後並未太過越矩,否則就不僅是後宮通/奸之兆,而是通/奸之實了。


    “慕氏莫不是已經認出了他?還是說——”還是說那人竟敢違抗自己的命令,將真實身份告知他人?


    見皇上的麵色愈發不善,龐墨隻得將那兩人白天說過的每一句話都重複了一遍。洛帝聽罷,冷笑道:“原來不過如此。依朕看,他二人積怨已久是真,盡釋前嫌是假。若是連他們都能再續前緣,那朕的三弟也不會怨恨朕這麽多年了罷。”


    “皇上,那淮王身邊和淮水郡那邊還需要加派人手嗎?”


    “暫且不用。再分出些人手去將真正的顧思書和他弟弟顧允找到。”


    “遵旨。”


    “還有,你們既然還查不出‘顧思書’的真實身份,那就別查了。他八成就是淮王的人,姓甚名誰對朕來說都已不再重要。”


    龐墨萬萬沒想到皇上竟會讓他放棄去查顧妃侍……或者說是許禦侍的身世,心下頓時疑惑不已。此時的他隻能聽見皇上略嫌粗重的唿吸聲,不禁猜測皇上不知已經為此氣了多少迴,卻依舊絲毫不能釋懷。其實這不僅僅是釋懷與否的問題,而是真真關係到了國之大計,不能有半分閃失。


    “如今尚不是收網之時,隻需按兵不動,靜觀其變就好。”燕安洛說完這話,長唿出一口氣,心中所感已不能用言語形容。這些年來,他都是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這張長桌後麵;批閱奏折,看書寫字,有時甚至會數著更漏聲靜待天明。他隻知道,無論殿外更漏響起多少次,長夜終會過去。


    龐墨臨退下前又偷偷瞄了一眼獨坐在殿中央的皇帝,隻覺隱隱約約看見的還是那個孤獨而仁慈的皇長子。很多年前,那個少年皇子曾艱難地原諒過身為細作的伴讀,也曾偷偷保護過被人狠狠欺負的皇弟。


    可惜他終究成了帝王。


    ……


    徐意山帶著一個模樣伶俐的小太監走在前往霞飛宮承恩殿的路上,隻覺得如芒在背,好像一路上都有人在暗處盯著自己。


    其實自從迴到這霞飛宮後,他就沒有一夜能睡得好覺。原因無他,這東配殿裏伺候他的太監和宮人全都被換成了洛帝的人,一個都不能被他□□,他怎能安心入睡?而洛帝除了告訴他此事之外,還順帶假惺惺地提起了化雨。那人說,他的化雨雖然目前還被關在宮裏的掌刑司裏,但已經不會再受刑了,隻是絕不能被放出來而已。


    除此之外,曾經背叛過徐意山的衛子俊,還有慕清迤身邊的宮人阿青,則是被洛帝罰去尚衣局下麵的浣衣署為奴了。徐意山心說其實這樣也不錯——先讓那兩人將宮裏的髒衣都洗個夠,然後他再親自駕臨浣衣署,讓他們嚐嚐之前化雨受過的被“斷舌挖眼”的滋味。


    “許禦侍,”小太監見他麵色越來越陰沉,猶豫道:“皇上吩咐過了,您不用去理會司秋貴侍。他要是敢為難您,您隻管告訴聖上便是。”


    徐意山停步,上下打量了他幾眼,說:“他既然非要我去見他,那我去就是了。我還不信他真能將我怎樣。”


    話雖如此,當徐意山真正見到司秋之後,他才知道了什麽是後悔,什麽是不該。當然了,一切還得從司秋這個瘋子見到他後說的第一句話說起——


    “你居然還活著……”


    從這句話中,徐意山至少得到了兩則非常重要的訊息。第一,司秋已經知道自己是誰了;第二,房誠原先並沒有告訴過他自己還活著。這能說明,房誠絕對是心懷鬼胎,對司秋也絕非知無不言。他甚至懷疑房誠連淮王已經同孟驚鴻成婚的消息都瞞了下來,更別說孟驚鴻已經……


    “貴侍大人,我想你是認錯人了。”


    “哈哈哈哈……”司秋笑得咳嗽了起來,或者說是如久癆之人那般急喘了起來,隻是未見咳血而已。他身上穿的衣裳依舊是鮮血的顏色,本可以幫他顯露出如吃人般的張牙舞爪的狠勁,如今卻因太過空落而顯出幾分無力來。徐意山見他將金色的煙杆貼近他那張絕色的臉蛋,從唇邊吐出的煙霧比從前要黑上許多——就像從天邊滾滾而來的烏雲,慢慢遮住了光彩奪目的烈日,直至吞噬殆盡。


    徐意山耐著性子等他笑完,又接著等他將整間暖閣都籠罩在煙霧縹緲之中,好似迴到了數年前他們在錦楓殿初見那日。那一天,這人將一把寒光畢現的匕首扔在他的腳邊,讓他自己用匕首將臉頰劃破。徐意山至今還記得那把刀劃在臉上的感覺,那是他受此人萬般折磨的開始。


    “動手吧!”


    當徐意山從迴憶的漩渦中掙紮而出時,一把同樣閃著寒光的匕首出現在了他正前方的地麵上,距他不過幾步之遙。青煙繚繞,刀光森冷。


    “你是要本君親自動手,還是自己來呢?”司秋朝他嫵媚一笑,一如當年。


    “你想殺我?”


    “你若是願意乖乖將自己的臉劃得稀爛,本君便可饒你一命。”


    此時此刻,徐意山從他眼中看出了他所見過的最可怕的嫉妒,還有最無望的瘋狂。這令他不得不認真思索,自己到底該什麽時候弄死這瘋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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