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小侍,你的膽子未免也太大了吧?”王禦侍本來就站在湖對岸的橋底下,他又往前走了幾步,眼見著就要往橋上走了,卻忽然停了下來,“敢在這雪璋宮裏撒野的人,你倒是第一個!你說本君派人去福煦宮辱罵你,可有證據?”


    慕清迤道:“證據……反正他們都說是你出的主意!不信的話,可以叫那些小侍過來對峙。”


    王禦侍道:“本君倒是不怕對峙。若是最後證明本君是清白的,那麽你要給本君賠不是。不僅如此,你還要在雪地上給本君嗑五個響頭,再在冰天雪地裏跪上兩個時辰!”


    慕清迤道:“可以,那不如現在就把朱小侍,齊小侍還有歐陽小侍給‘請’過來。如果他們都指認你是幕後主使,那你也要向我賠罪。磕頭,跪雪地就免了,我要你當著陛下的麵說清楚你是如何在背後用暗箭傷人的!”


    王禦侍胸有成竹道:“很好,就這麽說定了。本君以為,對峙這事怕是要叫上戚妃侍才更為妥帖。現在冷皇侍不在了,這宮裏能做得上主的,說得上話的,不就剩了……”


    “還有司秋貴侍呢!”慕清迤打斷他,“你敢請他過來嗎?”其實自從冷皇侍殯天以後,司秋貴侍便收斂了許多;被押去過一次掌刑司以後,更是連霞飛宮都不出了,每晚的玉簫聲也沒了,宮裏人的耳根子都清淨了許多。不是沒人打聽過那人到底在做什麽,可是偌大個錦楓殿,竟連隻蚊子都飛不進去(雖說冬天也無蚊蟲),閉得嚴嚴實實的,隻有那偶爾去給他看病的陸太醫能進去一兩次。可是大門一關,眾人便又什麽都不知道了。


    王禦侍道:“你要是請得動司秋,本君現在就跪下給你磕頭。”


    慕清迤咬了咬牙,這才發現站在自己身邊的“顧思書”一直沒動靜。他見“思書”一直用手捂著眼睛,以為後者是要以裝病來避事,趕緊說道:“思書,說好了要幫我的,你倒是說句話呀!”


    徐意山道:“我好像已經……看不見東西了。目不能視物,如何幫你?”


    慕清迤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見他雙目泛紅,眼淚直流,不像是在說謊,心裏竟不知是喜是憂。那不遠處的王禦侍似乎也明白了怎麽迴事,忍著笑道:“大事不妙了,顧禦侍莫不是患上了傳言中的‘雪盲症’?要是再耽擱下去,怕是要瞎了!”


    慕清迤道:“思書,我這就扶你下去。你們這群奴才,還不快去叫太醫!”又低聲道:“你是根木頭嗎,站了這麽久都不說話。你要是真瞎了,那這輩子可算完了!我還指望你今後多幫扶我呢,你可千萬別想不開。”


    徐意山笑了笑,沒有迴答他。說話間,一行人已經走到了湖對岸的橋下。徐意山的眼前隻有白茫茫的一片,而身邊的慕清迤則是他往前行走的唯一倚仗。他感到自己似乎是離那王禦侍越來越近了,因為有一淡抹茶色若隱若現,還有一個紅色的小點也在逐漸放大。他知道,那紅色小點是王禦侍眉間的朱砂痣。


    果然,周圍人息漸漸更盛之前,王禦侍的說話聲也變大了許多。因為是在自己宮裏,所以這王禦侍身後並未跟多少隨從。徐意山感到慕清迤忽然放開了自己的手,反而是離王禦侍更近了些。化雨見狀趕緊上前來扶住自己的新主子,說:“之前是化雨的錯,沒有發現主子眼睛出了問題,更沒有及時通知太醫。主子,您要是有什麽三張兩短,化雨就把自己的眼珠子摳出來給您!”


    徐意山低聲道:“雪盲不是什麽大事,我是故意的。我可不敢要你的眼珠子,過段時間到了陰曹地府,不小心見著了吳啟坤,我怕他找我算賬!”


    化雨的臉紅了,眼睛也紅了,囁嚅道:“您這說的……都是什麽話。我早該……隨他去的。是他不讓我死……他讓我熬滿了年歲,出宮去重新找個好人家。”


    徐意山道:“兩情相悅多求長相廝守,同生共死。可是偏偏有人寧願舍了自己,想要成全另一個人的後半生。這是他的可貴之處,也是自私之處。他自私地為你安排了一切,卻不管你快不快樂。”


    化雨還要說什麽,卻看見同王禦侍走在前麵的慕小侍似乎是聽見了什麽,迴過頭來狠狠地剜了自己一眼,眼神如淬了毒的匕首般鋒利。化雨被他駭住了,不明白究竟是怎麽迴事,想到自家主子此時雪盲了,反正沒有看見,便打算閉口不提此事。


    “王禦侍,能否借用一下你的步輦,送顧禦侍迴霞飛宮?”


    “本君的步輦怕顧禦侍坐了會不舒坦,不如讓霞飛宮自己送轎子過來,或者待會兒坐太醫的轎子迴去。”


    “一個破轎子都不肯借,心胸狹隘,小氣至極!”慕清迤突然罵道。


    “你……你說什麽!你居然敢辱罵本君?”


    慕清迤更大聲地道:“等我下次見到皇上的時候,一定要將此事秉告給陛下!讓他知道你不僅麵目粗鄙,還絲毫沒有仁愛之心!”


    這時,徐意山似乎聽到了衣料拉扯的聲音,然而還未等他分辨清楚,耳邊便傳來了阿青的尖叫聲:“天……主子落水啦!是……是王禦侍把慕小侍推進湖裏去了!”


    “不是我推他的!”聽聲音,王禦侍也慌了。按理說,這湖上結了冰,就算不小心掉下去也隻是摔在冰麵上而已。可是,他忘了今早上剛出了太陽,冰層早已沒有以往那樣牢固,所以慕小侍一摔下去就直接砸碎了冰麵,掉進了冰窟窿裏。而冰窟窿下麵,那可是最冰最冷的雲湖水,這大冷天泡在湖水裏,可是很容易就沒命的。更何況,他還不知道這慕小侍識不識水性!


    一時間,徐意山耳邊傳來了接連不斷破冰和入水的聲音,還有各式各樣的吵吵嚷嚷的說話聲。在什麽都看不見的情況下,他知道自己什麽也做不了,隻感到自己額上的冷汗越來越多,眼睛也越來越疼。


    沒過多久,他聽到了小範驚喜的聲音:“太好了,慕小侍還有氣兒!阿青,你的水性可真好,這次真的救主有功了!”


    又聽見化雨扶著他涼涼地說:“這麽多人都在救,最後還是自己人靠得住。也虧得慕小侍今天特地沒有穿狐裘,不然身子浸了水會更重,那樣就更難救了。”


    徐意山似有所悟,卻怎麽都不願意相信自己的猜測。他的眼前似有一團灰蒙蒙的雲霧,雲霧中間依稀是已經死去的明小侍的影子,胸口插著沾滿鮮血的匕首,在幽幽地對他笑。待他跌跌撞撞地走進迷霧之中,緊握住那紅色的匕首,想要將它□□時,明小侍卻將縱橫著血跡的手覆在了他的手上,阻止了匕首向外的軌跡,輕聲道:


    別妄想逆命改局,都已經過去了。


    他忍痛使勁眨了眨眼,明小侍果然化成了一團煙霧,消隱在了他眼前的迷霧中。他不禁長舒了一口氣。霎時間,耳邊的喧鬧他都再聽不見,天地間仿佛隻留了他一人。茫茫天地,無垠潔白裏,他“看見”有誰在不遠處偷偷拿出了匕首,並不是刺向他,卻有一灘鮮血潑在了他的心上,汙了他的眼。


    赤血溫熱,可他如墮冰窟。


    “你怎麽了?”


    他聽出是陸太醫的聲音,趕緊迴了神,道:“我隻是想起了一個人。”


    陸遠涯問:“是誰?”


    徐意山答:“反正不是你。”


    陸遠涯道:“你一定是碰見相似的情形,想起了故人。”


    徐意山有些生氣:“別以為你知道些什麽……慕清迤怎麽樣了?身體有無大礙?”


    “他很好,有一堆太醫圍著他。不好的是王禦侍,還有……你。”


    “我哪裏不好?”


    陸太醫道:“你患了雪盲症,精神也很渙散。為何我每次見到你,你都……顧禦侍可有遵醫囑好好照顧自己?”


    “我如何好好照顧自己?”徐意山冷笑道,“我和洛帝之間的事情,不是你最清楚了嗎,陸太醫?”


    陸遠涯十分慶幸他看不見自己此時的表情,竭力平淡道:“陸某不清楚。陸某隻知道顧禦侍若是不好好活著,便再也見不到想見的人了。”


    徐意山一下子緊張起來:“你用我的命威脅我?你在此處提這個做什麽?”


    “放心吧,現在所有人都在忙著救治和關心最近頗得寵的慕小侍,沒人注意到我們兩個。”


    徐意山道:“但我不想同你說話。”


    陸遠涯道:“我們能說話的機會也不多了。你今後隻有每次生病了才能見到我,但我不想見到躺在病榻上的你。”


    徐意山道:“現在,你跟我進殿裏去,給我治眼睛。治好了,我再也不想見到你。”


    陸遠涯道:“好,我扶你進去。”


    徐意山問:“你不要命了麽?我的貼身宮人和小太監哪裏去了?”


    陸遠涯答:“都被我支開了。”


    徐意山心道:“反正我已經犯了欺君之罪,再犯什麽錯也無所謂了。這陸太醫要扶我便扶吧,反正碰了我到時候死的是他。”


    隻是同樣是被人扶著往前走,他卻感到身邊的這根“拐杖”跟之前的慕清迤似乎很不一樣。這姓陸的雙手似乎更熱一些,隔著厚厚的狐裘都能感覺得到。明明他們之間至少隔著一拳的距離,可他卻感覺自己仿若倚在他的懷裏,就像躲進了一個窄小的卻能遮風擋雨的禁地。而在風雪茫茫的天地間也不再隻有他一個人,他仿佛看見了兩個似曾相識的互相攙扶的背影。


    他忽然很想像慕清迤那樣問一句:“等過了幾十年,你還能扶得動我嗎?”


    “你可真重,我快扶不動你了。”陰差陽錯地,陸遠涯很快地迴答了他。


    “不是我重,是我穿得太多。而且又開始下雪了,我的棉靴陷進雪裏了。”他剛說完,就感到自己的棉靴在被誰“哼哧哼哧”地往外拔,跟拔胡蘿卜似的。等到“蘿卜”□□了,頭頂上一直飄著的雪花也沒了,就像是雪停了一樣。


    徐意山不禁問他:“你有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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