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在驛站中,遭受一整日車馬勞頓的舞姬洗漱完畢,皆三三兩兩擠在大床裏歇息。

    我在鏡子前卸了妝,順手拔下玉簪子,讓一頭長發垂落下來。銅鏡裏是一副慵懶的容,鉛華洗盡,是我的不屑。呆呆凝視了片刻,正要轉身,忽見一名隨行辦事的老婦推門進來,對我微微示意了一下。

    我走上前,輕聲問道:“嬤嬤有事嗎?”

    老婦瞥了一眼屋裏酣然入睡的幾名女子,悄聲道:“三皇子叫你呢,快隨我去吧。”

    我微微一愣:“這麽晚,殿下他找輕衣何事?”

    老婦一臉戲謔的笑意:“傻丫頭,這還不明白?你的福氣來了。”

    我聞言,身子微顫,臉上頓時有些發燙。我望著自己一身白色薄紗衣裙,遲疑片刻道:“容輕衣換身衣裳。”

    老婦打量了我一下,點頭笑道:“胭脂未施,更現清雅脫俗,楚楚動人。這就很好,快隨我去吧。”

    我跟著那老婦穿過長廊,來到慕容農的住處。一路上我想著慕容農為何深夜召見我,很是不解。

    “三皇子,輕衣姑娘來了。”恭敬、討好的語氣裏含著幾分曖昧。

    稍時,聽屋裏傳出一個低沉、溫和的聲音:“進來吧。”

    “叫你進去呢。”老婦將我推了進去,隨之關上門笑著離開,留下屋裏的我局促不安。

    昏暗的燭火下,慕容農身著白色單衣,手上握著卷書,正側靠在塌前看書。見我進來,便放下書,笑道:“叫你來,正有事情問你,坐吧。”

    我輕瞥了一下周圍,除了床榻外,並無地方可坐。我便立在附近,輕聲問道:“將軍找輕衣何事?”私下,我更願意叫他將軍。

    慕容農沉吟片刻道:“聽副將說,白天有歹人闖入你們的那支隊伍,還傷了不少侍衛,是不是真的?我在前麵未發覺有這事,倒是我的疏忽。”

    我望著慕容農的神情,揣摩著他此刻的心思,沒有很快迴答。

    “怎麽不迴話?”慕容農挑了一下濃眉,沉聲問。

    “輕衣想起白天的情形,心有餘悸……”白天的事,有那麽多雙眼睛,自然是瞞不住的。

    “你還被他挾持?”慕容農注視著我,“人,你是否認得?”

    我點了點頭道:“認得。在明月坊時,他曾三番糾纏輕衣,輕衣……沒有答應。”說到此,我特意望了他一眼,看他微微頷首,理解這其中的情誼,繼續道,“這次他來是想阻止輕衣進宮。”

    慕容農點了點頭,沉默片刻道:“以前在明月坊裏的事我管不了,但進了宮,這些亂七八糟的人和事你要統統忘掉。”

    “輕衣明白。”

    慕容農望著我,淡淡一笑:“這些日子必是辛苦的,再熬一下吧,馬上就到中山了。迴了宮,再慢慢幫你安排。”

    我淡笑道:“謝將軍。”

    慕容農凝視著我,神情忽而有些局促,欲言又止。

    我看在眼裏,心頭一緊,忽而明白過來。白天被挾持,卻又毫發無傷地被送迴來,任誰都會起疑。他是否在懷疑我已非完璧?男人,畢竟都是一樣的。

    此刻急著解釋反而不好。我轉念間,心中又一寬。舞姬大都自各地樂坊挑選出來才技出眾的女子,雖不是出自官宦之家,身份較之卑微,但將來還是有機會伺候皇上的。所以進宮後都會先驗身。那時不用多加解釋,他自然能夠相信。千辛萬苦,絕不能斷了這條進宮之路。

    “又走神了,看來你今日真是累了,快迴去歇著吧。”慕容農淡笑道,“明天一早就要起程,不知你這身子是否經得住?”

    我輕輕一笑道:“有將軍如此關心,輕衣又怎麽會覺得苦呢?”

    “巧嘴的丫頭。”慕容農淡淡一笑,向我伸手道,“過來。”

    我略一遲疑,走上前去。慕容農拉我坐在塌上,笑道:“索性再陪我看會兒書。”

    我將蠟燭移近,看他手中是一本兵書,便道:“將軍真是勤勉,深夜還在研究這些兵法。”

    慕容農淡笑道:“帶兵打仗,容不得一絲取巧。在戰場上憑的是真功夫,不努力不行啊。”

    我微微一笑,側目望見塌前的一雙舊靴,笑道:“如此破舊的靴子還留著,念舊麽?”

    慕容農笑道:“別小看這雙靴子,可是跟著我走了十數年,打了大大小小百來場仗。”

    我不語,找來針線,坐在塌前細細縫來。慕容農輕輕望了我一眼,低頭,繼續專注於書中。微弱的燭光下,我們兩個靜坐在一起各自忙碌的身影竟然顯得非常和諧,靜謐中透著安詳與溫馨。

    半個時辰過去,靴子已經縫補完好,我感覺眼睛有些澀重,不經意間打了個哈欠。

    慕容農放下書,道:“你躺上來吧,坐著累。”

    我微微一怔,正不知如何答複間,慕容農順手熄了即將燃盡的蠟燭,周圍頓時一片漆黑。我在黑暗中不知所措。

    慕容農輕輕將我抱入被褥中,伸臂緊緊將我圍在其中。貼在他結實溫暖的胸口,我感覺自己的心跳動急促。我緊張不安地等待著,盡管內心並不願意就此屈從,此刻卻沒有勇氣和力量拒絕。原來竟也是如此膽小。我在心裏暗笑自己。慕容農抱著我,低低地道:“放心,我不碰你,隻想抱著你,讓你陪我說說話。”

    我暗自鬆了口氣,僵硬的身軀漸漸放鬆下來,同時又有些困惑。

    “還記得自己小時候的事嗎?”慕容農輕問。

    我在他懷中搖了搖頭,苦笑道:“記不得了……”怎麽能不記得呢?我曾刻意想要忘記,卻有殘存的記憶碎片依舊糾纏不清,時時提醒我不要忘記血海深仇。

    慕容農輕輕一歎,道:“勾起了你的傷心事?”

    我淡笑:“已經完全沒有印象,又何來傷心?”

    慕容農淡笑道:“我倒記得小時候的許多趣事來。兄弟眾多,吵吵鬧鬧,總沒得空閑。我是老三,還得管著下麵小的,一會這個被欺負了找我來哭鼻子,一會那個又玩失蹤,搞得比打仗還累。”

    我聽著,不禁失笑。

    這一夜,慕容農像對著一位久違的朋友似的對我絮絮道著。他跟我講已故的大皇子慕容令,講他的英勇神武、深謀遠慮。講他在眾兄弟中與慕容隆最要好,最疼惜最小的兄弟慕容熙……

    這個男人,不僅沒有對我設防,反而給了我父兄般溫暖、踏實的感覺。我便在他寬廣、溫和的懷中漸漸睡去……

    夢裏,又恍惚間迴到明月坊。我拖著豔紅的霓裳,風動,輕盈飄逸。我在紫袖屋外嗅到滿屋幽香,一室春意。

    一身著紫色衣裙的美豔女子正焚香撫琴,美眸偶然一抬,望向立在窗前的那個身姿挺拔的男子,微微一笑。

    那男子背手轉身,與紫衣女子相視一笑,眼神溫和敦厚,毫無雜念。男子眼眸裏忽掠過一絲思念與哀傷,卻稍縱即逝。

    紫衣女子微微含笑,纖指微撥,琴聲暢然流瀉。

    男子默默聽著,不語,思念之色更濃。我知道他在悼念一個人,一個他這輩子都無法得到的女子。

    我輕輕一笑,選在桃林下,盡情舞動。桃花紛飛,如詩如畫。我想,他偶然側目時,瞥到窗外那一抹絢麗的紅色,心中總會泛起某些情愫吧。這是清幽的舞。

    五年前,當我還是一個懵懂的小女孩時,是清幽的舞喚起我心底的激情,從此便與這舞衣、這舞結下了緣。

    ——桃林下,一個盡情舞動的身影,熱烈、絕美。那是怎樣的一種舞啊,猶如紅火的蝴蝶,淒美決絕,美得不可言狀。

    這是我對清幽最後的印象。

    我曾幻想過能夠如清幽般舞出這種激情,在一望無際的大草原上,自由、暢快。現在,我把舞獻給這個男人,望他能夠懂我。

    她是誰?我聽到他喃喃自語。他,終於還是注意到了我。

    ——那火紅的身影停息下來,一個轉身,風情萬種,外物皆黯然失色……

    清幽的迴眸一笑,曾深深迷住了這個男人。而我的轉身,雖不如她那般動人,也能讓他想起些什麽吧。

    我看到紫袖抬頭,神色一黯,撥弦的手指微微一頓。我能看懂她眼裏的幽怨。

    她用眼神在質問我,輕衣,你是故意的嗎?

    你是故意的嗎?

    夢好長……

    我睜開眼睛,看到一張熟睡的臉。英武、堅毅,棱角分明。忽然有些恍惚,這個躺在我身邊的男人是真實的嗎?平靜的容顏,輕微的唿吸聲,他是真實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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